文+庞培
记得拉萨街头
清晨喝的一碗粥
宁夏来的一对夫妇
当街开出一爿小店
薄雾缭绕的煤渣路
没有饼,没有油条
只有一小碟切得细细
洒了细盐的拌萝卜丝
由亮黄的胡萝卜
洁白、冒水汽的白萝卜丝组成
佐以一小碟醋、蒜、辣
喝粥的片刻,发觉自己
如此专注,郑重其事
仿佛在那一瞬间
正面对高原皑皑的雪山
连冒上脸来的米粥热气
和烫嘴的大米香
也显得庄严、虔敬
仿佛喝下肚去的
是古老的勇气
是漫漫长夜尽头、曙色乍现的时间
店堂里的天光朦胧
透露出万千劫难之后
—最年轻的生活!
我十四岁就应该在这里,在此读书
为什么?这一阵风是这么好
这个夏天,轻柔,无可比拟
像一页书
一页古诗上残缺的诗句
类似的傍晚仿佛从未有过
我的心蹑手蹑脚,想要
保守这一秘密
蝉鸣,鸟声
古碑上的汉字
我现年四十四,坐在扬州城外
渴望叫自己的心
再衰老上几百年
大雪中一列火车犹如寒夜捧读
车厢厚度是黑夜是十九世纪
车前灯短视,无法探寻
远方深邃的书写
在途经陌生的郊野国度时
像一个读者,一名
来自中国的穷书生
革命的年代。在俄国十二月党人被流放
冬宫被炸,沈阳被日本人占领
远东形成血腥的淞沪战场时
没人留意身后的冬夜
飘雪的寂静。旅馆的盘剥
乡下狗吠声
有些伤口子弹射不进去
有些死亡根本就是新生
飞机漫天的轰炸或超低空
政权更迭。恐怖袭击……听起来
多么像离奇的和平
像漆黑深夜,轮船在江面拉响
一部长篇小说的汽笛
唯一的幸运,亦即仅有的
寂寞在于:欧洲机车头喷吐出的
暴风雪般的午夜
无人上车。无人到站……
站台冷清如陨石坑,如省略的会见或别离
东方与西方,冰清
玉洁
一对情侣空荡荡的怀抱
我倾心于平凡,你呢?
天水城里集市上下来的杏子
摇晃中巴车掉落的汁水
卦台山下渭河蜿蜒
看不见河水,但能看见黄土
白天屋子里吹拂的一阵风
对话着睡眠
一名半年后才动身的旅客
已满面风尘
伏羲庙广场
出现在罗马的地摊上
大地湾遗址
喝上浆水面
天水城像开凿在海浪
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一座土庙
震撼了我
我畅开我胸口破损的石窟
取下我书架上一摞彩色地图册
倾心于秦岭深处人家
倾心于陇海铁路横贯东西
倾心于一个地名酸酸甜甜
你呢?
山西省像极了深夜里的一场雨
清太徐的抗日斗争
慈禧西逃路线
元好古、元好谦、元好问同游晋祠
这雨落在太行山下
落在煤车重卡一辆辆途经的
五台山县
山峦连绵起伏地破碎。山峰
受了惊吓
如同炸了群的骡马。车厢超载
车轮子疲惫地拐弯
深夜吃力的雨
落得很漆黑
雨声如同古时沦陷的县城
看不见的缓重穷愁
敲打在窗前
祈县古县镇下古县村王维墓前
地图上无法呈现的春天
反映在汾阳、孝义、原平
静乐县等这些地名
“四水青畴”。黄昏时一名乘客也是这
场雨
他看着车窗外面的田野
他的火车座椅左右摇晃
整个的山西省劈头盖脸向他打来
天牙山巅。风峪口南
一片深夜里的梨花林
将他淋湿
到郑州雨变小了
春天突然上了高速
春天持蓝色车票
不知身在何处
只看见自己进站,坐在高铁候车室
大厅。读赵萝蕤故事
读《四首四重奏》的作者
在芝加哥一间咖啡馆
和死者说话
站街镇上
写出“万里悲秋常作客”的
不朽的诗句
正躬身
感谢这场雨
感谢她翻译了《荒原》
夜已完全黑下来,
我看不到我旅途的终点,
在我身体上,有一些白雪皑皑的景象,
无边的荒凉,慢慢
咬啮我的心。
村子里,无人看顾的马匹
仍在落雪的沟沿徜徉;
马匹下垂的腰身,勾勒出
贫穷和自由
灵巧的轮廊。
那一望无际的峰峦
月亮的面积已大过太阳。黑夜
秀美、孤寒;
雪的针在剌大地的盲眼,
在为我缝制新生的襁褓。
春天
在一对跪伏的石羊体内
温暖着亡灵
在扬州
在普哈丁墓园
青草地上,一对石羊的眼睛
静静望向远方
羊儿乖巧的小嘴
在湮没的风景里紧闭—
树木数着“一、二、一……”
搀扶它幼小的儿女。
山中荒凉的小径,
宛如一颗中国心。
山脚下的湖泊
有一层柔和的白色,
仿佛大气中降下的,不是
朝霞威武的钟声,
而是上天的忠良、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