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胜[北方民族大学, 银川 750021]
东晋葛洪通过汉晋以来流传的稗史野乘、百家短书抄撮编撰的《西京杂记》是一部记载西汉轶事传闻的笔记小说。其语言清新、内容广博,包括宫室苑囿、王侯逸事、文人诗赋、民风民俗等记载。该小说为我们研究西汉社会政治、文化思想和民俗艺术等都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小说中关于帝王生活有大篇幅的描写,特别是对帝妃爱情故事的著录,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帝王爱情的观念和后宫妃子的爱情追求。这些爱情故事大多是悲剧型的,且对后世影响深远,相关的小说和其他文学体裁层出不穷、流传千古。
戚夫人,又称戚姬。《史记·吕太后本纪》:“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戚夫人是汉高祖刘邦晚年最钟爱的妃子,她不仅嗓音好、善抚琴,还精于舞蹈。《史记·张丞相列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场景:“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即使行军打仗途中,刘邦与戚夫人也照样形影不离,甚至连吃饭时,两人也相拥在一起。《西京杂记》曰:“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毕每泣下流涟。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妇数百皆习之,后宫齐首高唱,声入云霄。”可惜好景不长,刘邦虽然爱着戚夫人,但是他还有一个共患难的发妻吕雉,这位吕皇后是一位极具权谋又心狠手辣的女人。所以在刘邦驾崩后,吕后先是杀害了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接着将戚夫人极端残忍地毒害成了人彘。戚夫人悲惨的命运令人同情又感伤,后世有不少的诗歌和小说等作品吟咏了汉高祖和戚夫人的爱情故事。如唐代李昂的《赋戚夫人楚舞歌》和明代冯梦龙的《情史类略》等都对戚夫人的故事有过生动的描写。
“昭君出塞”的故事,在正史中首见于班固的《汉书·元帝纪》,“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直至《后汉书·南匈奴传》里才有了较为详细的记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由于史书记事多简约而乏全貌,魏晋南北朝时期,民间传说中开始衍生出各种各样、异彩纷呈的昭君故事,从此王昭君事迹由史实步入了文学殿堂。其中,葛洪《西京杂记》所载“画工弃市”的故事,富于传奇性和丰厚的文化底蕴。“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西京杂记》记载的王昭君故事既符合普通民众的欣赏趣味,又强烈契合了文人心态,因此获得了永恒的魅力,并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成为“昭君出塞”故事发展演变的核心。影响后世著名戏曲有《汉宫秋》与《和戎记》,直至清初仍有雪樵主人所撰的长篇小说《双凤奇缘》。其中在唐宋时期还出现了许多的诗词来吟咏“昭君出塞”的故事。“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无论是怜惜与感伤之情,还是迷离与悲苦之叹,它们传承衍变,共同推进王昭君故事不断向前发展。
赵飞燕故事源出班固《汉书·外戚传》:“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自后宫未尝有焉,姊弟专宠十余年,卒皆无子。”随后在葛洪《西京杂记》、王嘉《拾遗记》和《飞燕遗事》等小说中得到逐步丰富。《西京杂记》记载:“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丰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接着在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的《绿窗新话》以及明末艳艳生的《昭阳趣史》等小说中对赵飞燕的故事做了进一步的文学演绎。李白有诗曰:“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可以说赵飞燕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乃至中华文化中古典美女的代表人物之一。
纵观戚夫人的一生,有过无上的恩宠,亦有含恨惨死的悲哀;有过对命运的抗争和荣华的争取,也有无可奈何与凄怆感伤的叹息。在自己花容月貌以色侍君时,凭借自己精妙的舞艺和甜言蜜语确实俘获了帝王的心,但由于年龄的差距,帝王往往已是迟暮之年,一旦撒手人寰,留下的只是孤苦无助的后宫妃嫔,有子的幸运的尚能保全于世,无子的妃嫔还可能面临着殉葬的危险。但是身在后宫,又往往身不由己,政治权力的旋涡常常殃及她们的命运。后宫妃嫔之间普遍的妒忌心理,更是令她们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性命攸关的泥潭。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于一代帝王来说,无论多珍贵的东西,他都有得到的权利和可能。但是身份至尊的帝王,却也常常身不由己,肩扛家国重任,在面对江山与美人之间,他往往也只能选择江山。汉元帝与王昭君的爱情故事就是如此。虽然在《西京杂记》里我们可以看到,由于王昭君不肯贿赂画工毛延寿,以致“落雁”之姿无缘得见圣上,后来又被作为和亲人选嫁予匈奴单于,元帝见后深感懊悔,却道“帝重信于外国”,故忍痛割爱。可以想见,王昭君远嫁匈奴的彷徨与不舍和汉元帝爱而不得的辛酸。所以在后来马致远的元杂剧《汉宫秋》的灞桥送别里对他们二人的心态都有细致入微的描写:“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绿纱窗,不思量!”汉元帝感叹昭君远去塞外的艰辛,伤心离别,想象到独自返回王宫的孤寂与凄凉。这一幕从《西京杂记》里的“画工弃市”一章里可资证明。爱而不得的辛酸不只发生在平常百姓身上,发生在尊贵至极的帝妃身上依然令人叹惋。
一朝天子一朝臣,妃嫔虽身处后宫,却与朝堂的变化紧密相连。从《西京杂记》“赵后体轻腰弱……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可以看出赵飞燕和其妹妹赵昭仪皆得到了汉成帝的无上恩宠。然成帝暴崩,当大臣们“治问起居发病状”后,赵昭仪自杀,赵飞燕亦受牵连。新即位的哀帝由于得到过赵飞燕的扶持,并没有因大臣的谏议而对赵飞燕做出惩处。只是六年之后哀帝崩逝,与哀帝不睦的王氏外戚集团东山再起,严厉地打击了哀帝宠臣及其外戚,无依无靠的赵飞燕被贬为庶人,下令看守陵园,并终以自杀结尾。失去帝王护佑的赵飞燕,最终沦为政局变化的陪葬品。
封建社会有着“男尊女卑”和“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女性鲜有能自食其力的生产资料和生活方式,所以注定了那个时代女性的依附地位。《仪礼》中便有对女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严苛要求。上至帝王下到百姓,“三从”标准在封建时代都是普遍的观念。皇帝后宫的妃嫔,虽然有着锦衣玉食,看似尊荣富贵,实则也过着钩心斗角、争宠献媚的不安的生活。皇帝的喜怒哀乐与寿命、政局的变化,母族的盛衰都与她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妃嫔们最想依靠的和能够依靠的都系于皇帝一人。因为只有皇帝能带给她们恩宠,能封赏其母族,能保障其地位。母凭子贵,这一点十分重要,在后宫中更是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有无皇子及皇子的地位与处境都直接关系着妃嫔们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所以戚夫人日思夜想都要为自己的儿子刘如意争求太子之位。《西京杂记》曰:“戚夫人侍高帝常以赵王如意为言,而高祖思之,几半日不言,叹息凄怆而未知其术。辄使夫人击筑,高祖歌大风诗以和之。”戚夫人未能如愿,她虽然有着皇帝的宠爱,皇帝也说过“如意类我”之类的话,但在立储这样的国家大事上皇帝是绝不敢含糊也不会轻易为她做出改变的。况有大臣劝谏、吕后阻挠、妃嫔妒忌,所以小说中才描写到高祖思虑叹息,半日不语。美貌的戚夫人虽善才艺,但乏智谋,不善于审时度势,也缺乏谋臣相佐,故而在夺嫡之战中一败涂地。以致皇帝驾崩后,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自己的皇子尚年幼,加之刚毅果断、强硬狠辣的吕太后忌恨,最终白白葬送了如意的性命,自身也以惨死收场,令人叹息怜悯。
江山与美人都是皇帝渴求的,如果要在两者中择其一,皇帝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江山。不仅是因为拥有江山就拥有无上的权力,也有祖宗社稷不可丢的责任,还有那造福苍生的宏愿和圣君形象名垂青史的企盼,再加上封建社会“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后宫“佳丽三千”的现实情况,历代皇帝又怎会为一位女子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呢?所以汉元帝虽然对王昭君爱恋有加,但在大敌当前与美人面前,他还是决定忍痛割爱,一声和亲令,昭君赴塞北。后来他虽迁怒画工,但这只是表面之象,其爱而不得的悲剧根源,错不在画工。一来或许正如王安石《明妃曲》所言:“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强调王昭君的“落雁”之美难成于丹青,非是画工浅陋。二来就算是汉元帝得见了王昭君的花容月貌,也不见得王昭君就是汉元帝最看重和需要的女子。昭君出塞,对她自身来说,是背井离乡的伤痛,也失去了盼得圣宠的期许。但对汉元帝来说,或许只是失去了一种一见钟情的美好,却无损于他的江山社稷、皇家传承。同时,昭君的出塞和亲还极可能会促进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所以说帝妃之间的爱情几乎没有百姓夫妻爱情中的单一和纯粹。
封建社会里,“女色祸国”之论流行于世,被文人墨客记载于史书,著录于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屡见不鲜。从殷商的妲己到西周的褒姒,从西汉的赵飞燕到盛唐的杨玉环,都被偏激地概括为蛊惑人心的尤物甚至是妖孽。虽然历史的变革发展和帝王的理政行为才是一个王朝盛衰兴亡的客观条件,但“女色祸国”也一直被认为是亡国败政的重要原因。西汉时期的赵飞燕,在失去了成帝的恩宠、哀帝的保护之后,终被政局变化后的“女色祸国”言论逼至自杀。在《汉书·外戚传》里,我们便可以看到她已被公认为“女色祸国”的尤物。“燕燕,尾涏涏……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失。”这曲童谣就已道出了赵飞燕骄奢狠毒的个性和未得善终的结局。《西京杂记》里记载的“昭阳殿富丽”“赵后淫乱”“飞燕昭仪赠遗之侈”“宠擅后宫”等情节都显示了赵飞燕的骄横跋扈,也预示着她终会被“女色祸国”思想吞噬毁灭的悲剧结局。
古代有许多的帝妃爱情故事流传至今,但我们总结后可以发现帝妃爱情常常是悲剧性的结尾。从《西京杂记》这部小说中著录的帝妃爱情故事,再对比正史中的记载,便可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