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娟[吕梁学院汾阳师范分校,山西 吕梁 032200]
小说《红楼梦》里贾宝玉最终出家,相当准确地描述了在一个以正统儒家伦理思想为主要导向的社会里,作为“异端”之个体的艰难生活历程。贾宝玉出家的艰难,不仅仅与他“嘴里含着金汤勺”、出生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身世背景息息相关,更与《红楼梦》所着重抒发的对美好青春的讴歌、对美好女性的歌颂直接相关。正是由于“爱博而心劳”、留恋自己身边的一群女性,贾宝玉才很难或不甘心脱离“富贵场和温柔乡”,然而沉溺于其中,又让贾宝玉自身深受创伤。所以,《红楼梦》对于主人公贾宝玉出家状况的形象刻画,具有极强的人文意蕴和现实效果,促人思考、让人警醒。而学界关于宝玉出家的讨论也见仁见智,黛玉之死和宝玉佛道思想的信仰自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但宝玉的毅然决然的离尘而去或许还有其更深层次的因素。
《红楼梦》第119回指出了贾宝玉的最终归宿,即“却尘缘”,如宝玉对宝钗说:“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因此,在离家参加科考与王夫人、薛宝钗告别的时候,其时的贾宝玉已经欲断尘缘。不过,当时的众人还没有回味过来,直到考试结束,贾兰回到家中报告“二叔丢了”,大家才明白。一个不与流俗为伍的世家子弟,在“学而优则仕”的功名利禄传统势力还居于主流的环境中只身奋战,除了归顺屈服或遁入空门,还有什么别的道路可选呢?
宝玉的“却尘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在红尘中遭逢了许多重大的人生变故从而促使其觉醒,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其“慧根”自我反省。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出世的超脱可以分为两种:“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 ,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当年是笏满床,今日是陋室空堂;当年是歌舞场,今日是衰草枯杨;当年是脂正浓、粉正香,今日是两鬓成霜;当年是金银满箱,今日却沦为乞丐。”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人生际遇变幻莫测,今昔人事的沧桑巨变,多少人世虚幻、几多人间荒唐,宝玉的出家正是感发人之“恐惧与悲悯”“存于觉自己之苦痛”。
贾府的一世繁华、盛极而衰,宝玉亲历其中、感同身受。贾宝玉既感受到了他所厕身其间世界的无常、一切事物都没有恒定的价值,因而没有执着和留恋的必要;同时他也在世事无常中觉悟出人间世界的非理性和荒诞性;更为重要的是,宝玉深深地体悟到了个人在人世变迁中的渺小和无能。宝玉先是痛苦、继而悲观、最终绝望,之后幡然醒悟、从而抛弃现实世界遁入空门。
一般而言,人们在面对人生的重大变故时,为了去除烦恼、脱离苦海,有时候会出家为僧为尼,以此忘却人世的纷争、平复内心的伤痕,所以“出家”作为一种选择往往会被视为逃避或消极被动。但是,无论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如果是出于自我的自由意志,那这些遁入空门的人则值得肯定与尊敬,原因在于他们挣脱的是现实世界的种种束缚、抛弃的是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转而追求一种适合自我的价值理念,把这样的抉择当作是人生悲剧就是一种想当然的偏见。就宝玉的出家来看,他先天性的根器在与一系列人生变故的遭遇纠葛中,以顿悟的方式觉察到了人间世界的虚妄和虚空,因而毅然决然地抛弃现实生活而削发为僧,进入一个超越自我的自由世界。以此看来,宝玉的所谓“出家”,更多的是一种主动追求自己价值理想的积极行为。
宝玉却尘缘后,光着头,赤着脚,身披大红猩毡的斗篷,却不穿僧衣。宝玉“出家”而不穿“僧衣”的举动看似寻常,却寓含着极为丰富的意义,因为宝玉这样的“出家”举动一定要和两千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联系起来思考才可以理解。
就社会经济和历史背景来说,中国社会上的各种职业基本上都出于世代相承。也就是说,传统意义上人们选择职业的自主性和自由性空间不多。比如一个农民家庭,如果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做官。然而,这条道路漫长且修远,很难靠一个人或一代人的努力达到目的,通常的方式是一个家族内的先人辛勤劳作、和衷共济,经济条件初步具备,子孙就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这种经过多年奋斗所取得的荣誉,受益的或许是一个人或几个人,但其基础则是背后的全体家庭。从这一意义上讲,所谓“光宗耀祖”的说法才可以成立。换言之,荣誉的获得者必须对自己的家庭或家族负有道义上的全部责任,保持休戚与共的集体观念。这种经济上的互助关系被抽象而升华为道德,最终形成一种生活方式。相较而言,摆脱这种由于血缘关系而成的集体观念就是一种背离传统的行为,更是一种背离“家”的概念。
这一点从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初衷也可以看出:“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而且,《红楼梦》开篇即这样描述象征宝玉的“顽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未能参与补天大业、被弃置不用的顽石也就意味着在人间的宝玉没有读书中举,没有担负起世俗社会所羡慕的“光宗耀祖”“补天”之大任。
其实,宝玉的不顾惜家、不承担家庭责任的性格在其一出场时即已注定,比如《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与贾雨村谈论贾宝玉: 周岁时抓脂粉钗环来玩弄,别的其他东西都不喜欢。十岁时持贾政认为他是“酒色之徒”的言论,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王夫人认为宝玉是这个大家庭的“孽恨祸胎”,贾母说他是匹束缚不住的“ 野马”。而宝玉这一重视男女之情而看轻“读书上进”的另类价值观及其“行为偏僻性乖张”的特点,贯穿于《红楼梦》整部小说,体现在他平时的一切言语行为,对花、鸟、月亮、星星用情深重,以至于对自己父亲书房里的一幅美人图都十分怜惜、恐她寂寞,甚至想去抚慰探望。宝玉对一切女孩都存有怜香惜玉之心,他喜欢袭人、晴雯、龄官、芳官……希望得到所有女孩子的眼泪。其中,最为显著的莫过于当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并加封为贤德妃时,宁荣两府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唯有宝玉“不屑一顾”,他所关心留意的只是好朋友秦钟和智能因私情而造成的悲剧,并为之“怅怅不乐”,这样的不通情理,难怪“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人们所关注的科举考试成败、社会地位高低,贾宝玉总是“ 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不屑为之,这其中自然具有较为浓厚的纨绔子弟习气的流露,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表达了他“与世人两样”的执着无畏勇气和反道学精神。正是在这一点上,宝玉和细腻清高的黛玉成为知音知己。黛玉临死的时候对紫鹃所说的“我这里没有亲人,你好歹送我回去”,实在是椎心泣血之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并非实指物质生活的严酷,而是指不被人理解的苦闷与彷徨。究其实质,同作为“异端”的宝玉和黛玉不仅仅是爱情上的彼此吸引,更是精神上的同道和精神支柱。
进一步而言,宝玉浪漫的、审美的人生态度和行为属于超现实,是一种淡远超逸的审美艺术精神,这与中国传统所强调的“学而优则仕”的实用主义取向截然相反,也与以“家”为中心的亲情观念和责任意识背道而驰,随着繁华如梦的现实世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及贾府的迅速没落衰败,曾经一度想融合自己追求和家庭理念为一体的宝玉终于意识到了二者的不可调和,历经尘世极大坎坷的宝玉彻底觉醒:理想和现实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只能放弃家庭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从这一意义上讲,贾宝玉的出家既是形式上的“遁入空门”,也是与自己家庭和阶级彻底决裂的一种表现,更是对中国传统实用主义观念的一种反拨;然而宝玉的这种选择不是从一个浊世进入另一个浊世的无奈,也绝非一种不可避免的消极逃避,而是走了一条切合自己性情、追寻自己理想的路,走出了一条突破传统“成王败寇”的少有人走的路。
总之,贾宝玉的出家不仅仅是个人的信仰选择而皈依宗教,它还是背离家庭或家族利益集体观念的一种个人主义选择,因而贾宝玉是在一个别无选择的社会里所做出的一种最大程度的自由选择。或许,从这一角度理解贾宝玉的“出家”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才有更丰富更深刻的意义,也对今天的年轻人有更多的启发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