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子规啼》赏析

2018-07-13 02:53马志超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43
名作欣赏 2018年21期
关键词:子规韦应物亡妻

⊙马志超[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内蒙古 通辽 028043]

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规啼一声。

邻家孀妇抱儿泣,我独展转何时明。

——韦应物《子规啼》

韦应物,字义博,约生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卒年不详,史书至今无定论,但据2007年出土的墓志可推断其卒年约为贞元六年(790)或贞元七年(791),系京兆万年县杜陵人(今西安市长安区)。“少事武皇帝”,任侠负气,天宝十年为玄宗“三卫”近侍,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早期作品中流露出昂扬慷慨之气,“为诗驰骤,建安已还”。其《饯雍聿之潞州谒李中丞》云:“酒酣拔剑舞,慷慨送子行。驱车涉大河,日暮怀洛京。前登太行路,志士亦未平。”《寄畅当》云:“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鬓毛斑。”这样气势壮大之诗,鲜明带有盛唐刚健的余韵。经“安史之乱”后,慷慨为国的昂扬之气渐渐消失,代之以看破世事的无奈与散淡,更多关注于个人生活的闲情乐趣而有意效法陶诗,正所谓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谈,自成一家之体。”其七言诗也毫不逊色,特别是七绝。在《韦应物集校注》中,七律和七绝共计四十六首,其中七言绝句就有三十六首。可见韦应物之绝句造诣颇深。

子规,杜鹃鸟的别称,相传是上古时期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十三州志》记载:“望帝使鳖灵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于鳖灵,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故蜀人闻鸣曰‘我望帝也’。”子规(杜鹃)意象在我国诗词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啼声哀怨、凄惨,后多用作抒写凄凉、悲婉之情。文学史上关于杜鹃意象的构成大致分为三点:爱情象征、思乡象征和哀怨象征。本诗所托主要是借“南山子规啼一声”和“邻家孀妇抱儿泣”进一步联想到自己亡妻后的苦闷以及对儿女幼年丧母的慨叹和心疼,以此来抒发对病亡妻子的悲痛和深切的怀念。可以说,这是一首悼亡诗。

“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规啼一声。”开头两句点题,清楚交代了作诗的具体时间——夏夜,据前述可概推知,作于妻亡后第二年夏。由茂密高林的夏夜写到一声子规啼破这般宁静。原本清静的夏夜,静到连滴露之声都那么清晰,却被南山传来的杜鹃鸟的凄惨啼叫打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而南山的一声子规啼叫打破了林中这般寂静,叫声荡彻山林,愈发悲戚。这一静一动的描写,动静完美结合,衬托出的不仅是不同于外界世俗喧闹的“万籁此都寂”,而且也为全诗奠定了伤感、凄凉的基调,更是对题目的恰到回应。抛开动静手法,仅从感官描写来看则又是另一番景象。高林、滴露是作者通过视觉而感受到的,子规啼转而为听觉,视听结合也突出了作者的思绪是游弋于山水之间的。紧扣借景抒情的传统写作手法,将夏夜的景物一一描绘出来。

高林、滴露、夏夜三个意象叠加堆砌,貌似没有什么关联,但树林的高深茂密使得阳光整日照不进来,露珠也会在草木间久久停留,林间湿气重,即使外边的夏夜是那样的炎热,在这里依然会有丝丝凉意、清冷和宁静。这样幽冷孤寂意象的选取,在韦诗中很常见,如“风雨吴门夜,恻怆别情多”(《送房杭州(孺复)》)、“斜月才鉴帷,凝霜偏冷枕”(《答宾》)、“竹林高宇霜露清,朱丝玉徽多故情”(《昭国里第听元老师弹琴》)、“野寺望山雪,空斋对竹林”(《酬令狐司录善福精舍见赠》)、“残霞照高阁,青山出远林”(《善福寺阁》)、“枕书独宿对流水,遥羡归时满夕岚”(《答令狐士曹、独孤兵曹联骑暮归望山见寄》等。正所谓“韦苏州诗如骨冷神清,独寝无梦”“渔洋于五言绝兼推苏州,未免专取于近。学右丞可矣,学韦流于苦澹,反开槁寂一派”(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无论是燕集古赋、寄赠酬答、送别怀思,还是行旅感叹、登眺游览,抑或是杂兴歌行,其诗都流露出伤感之情,其孤独和寂寞正是一种诗意的沉思。

“邻家孀妇抱儿泣,我独展转何时明。”后两句层层递进,杜鹃啼声已经让诗人惆怅不已,邻家的孀妇抱着孩子痛哭,双重声响在作者耳边环绕,宛如挥之不去的“阴魂”,身上的“稻草”最终“压垮了”他,悼念追忆亡妻的悲痛再一次涌上心头,使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禁感叹“何时明”。

一切景语皆情语。第三句打破以往借景抒情诗的“惯性”,仍为描写句,只不过借人物情境的铺叙来表情达意。承接第二句的子规啼叫,以孀妇哭泣声为第三重引子,当作者看到夏夜高林中露珠犹存的清冷景象,听闻远处南山子规的哀鸣啼叫,又转而听到邻居家的孀妇抱着孩子嘤嘤落泪,这样的递进描写,环环相扣,最终指向了诗人接近崩溃的心情。“孀妇”凸显的不仅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更是作者对邻家孀妇的同情,并借以遥想当年妻子病故时自己的痛不欲生和无奈之感。回到现实,生活上的困顿、仕途上的不畅与家有老小的责任产生极大矛盾,为之奈何?苦闷情绪在别处无法得到宣泄,唯有寄赠酬答,立德立言。不禁喟叹: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尾句的一个“独”字囊括了整首诗的感情,作者内心的孤寂和悲戚在“独”的描写下愈发突出,这也是本诗的诗眼。

悼亡诗原本是用来悼念亡故之人,而从太康时潘岳起,专指悼念亡妻之诗。但本诗又不同于韦应物其他悼亡诗,这首诗并非直接描写自己对妻子病逝的悲痛,内容里也不是大篇幅描写亡妻,而是借助子规啼叫和邻妇哭泣侧面衬托对亡妻的追忆之情。学术界关于韦诗中的悼亡题材一直以《韦江州集》中所记载的十九首(《伤逝》《往富平伤怀》《出还》《冬夜》《送终》《对芳树》《除日》《月夜》《叹杨花》《过昭国里故第》《夏日》《端居感怀》《悲纨扇》《闲斋对雨》《林园晚霁》《秋夜》二首、《感梦》《同德精舍旧居伤怀》)为主要研究对象,但自从韦应物妻子的墓志出土现世后,这个观点便被打破,其实远不止这仅仅十九首,只是内容表达更含蓄了些,如《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年》中“忽念故园日,复忆骊山居”,骊山乃二人成婚之地;《郡斋卧疾绝句》中云“秋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初至滁州染疾卧病而又思念亡妻的孤独。再如《始夏南园思量旧里》中“对此残芳月,忆在汉陵原”、《感镜》“夙昔尝许人,镜成人已没”及本诗《子规啼》等。

墓志中记载:妻子元苹生于开元庚辰年三月四日,天宝丙申年八月二十二日嫁与韦应物,于大历十一年九月二十日癸时卒于功曹厅内院官舍,年仅三十六岁。妻出身豪门贵族,乃魏昭成皇帝之后,贤淑机敏,正所谓“动止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于奉亲”。丈夫韦应物亲笔题写墓志,“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足见二人感情之至深。

回望大历诗风创作倾向,其转变是对开元、天宝盛世的怀恋和回忆,同时也是在逃避现实、消极出世。而韦应物却表现出真挚的隐居思想,这种隐逸之风是建立在诗人对孤寂的深刻体验之上的,进一步构成了后期韦诗追求宁静淡泊诗境的特色。

“绝句体制短小,适于写一地景色、一时情调,可它离首即尾,易流于浅露,所以绝句贵在含蓄。但若刻意锤炼,又易流于斧凿,所以绝句又贵在自然天成。”这首七言绝句,用简洁明快之语言表达出无尽之情思,既自然,又含蓄,真实凝练却蕴含丰富。景物描写丝丝相扣、浑然一体,人物情景铺写细致入微,虽仅一句,然涵盖作者对亡妻不尽之思念,可谓韦应物悼亡诗中颇具特色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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