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晨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细腻曲折、极富感情色彩的第一人称口吻,通过书信形式梳理一段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尽管陌生女人的姿态之卑微、情感之深切都被发挥到了极致,然而这种看似自我牺牲的心理,由于作者所赋予其的宗教般的精神力量和独特洞明的女性视角,使她始终居于这个故事的精神高地,从而完成对R先生形象的塑造、人格的完善。不可否认,茨威格长久地浸染于男权社会,他对“陌生女人”这一人物的表现多少具有理想化色彩,以及对她作为“人”这一独立个体生活意识的无意识否定。但他所赋予“陌生女人”的灵魂却复杂且丰饶,并以其特有的感知力完成了对R先生所代表的繁华世界仁慈却清晰的审判。
事实上,陌生女人在R先生面前的低姿态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少女的爱慕源于对R先生所象征的精致风雅生活的向往、对其优雅魅力的憧憬:一方面因为“不了解”而贪婪,如水流一样试图漫延到R先生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与角落。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一盏必须“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才能看见的、照亮了爱人的灯,都是少女试图获得爱人生活的参与感而付诸的自我感动。但这种爱慕又是极其脆弱的,基于距离感而产生的爱情,必然不自觉地产生“近乡情怯”的恐惧:“每当我在楼梯上碰到你,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样。”这是一种对爱情不自觉的保护,因为此刻它的情深万丈都更近似于一种理想状态,停留在“我”单方面的想象之中。应当说,十三岁的“我”,尽管在第一眼的电光火石中领悟到了R先生性格中深藏的矛盾和复杂:忠于艺术而耽于享乐。可此时的她并未具备承受爱这样一个男子所需要的悲剧性的勇气。少女的阅历不能与她的洞察相匹配,她无法面对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人格带给她的必然是被分享、被复制的爱,她将无法真正拥有他。所以这种逃避,间接地使得她的爱得以保存并延续下来。在来到因斯布鲁克的前三年,陌生女子的爱是深刻清澈的,如同可以望见底的溪水,澎湃但纯洁。伴随年龄的增长、自我意识的觉醒,陌生女人在漫长的等待和痛苦中将这种爱深化了。她已经意识到,R先生的风度与温存是一种基于享乐且极度自恋的存在。他对自己魅力的喜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珍视,使他毫不犹豫地给予这些象征着美的女性以春风一顾。这些顾盼中,不会具有所谓“念念不忘”的荡气回肠,更不会具有“必有回响”的情深义重,而只是本能的善意,因为习惯而显得冷漠。陌生女人在信中反复强调“没有被你认出来”,是一种确凿的自省,更是一种对R先生的洞悉,“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可即便如此,她依然飞蛾扑火一般迎接了自己的命运,她坦然接受R先生向他抛出的橄榄枝。假如在维也纳重逢之前,陌生女人的爱还是流露出自我牺牲的哀怨,那么重逢后,再一次失去爱人(旅行归来杳无音信)后,她的爱已经不再具备自怜自艾的情怀,而是变得深沉。她已经完成了对R先生的审视:这是一个“可以和别人共幸福而不愿和人共患难”的人,他热爱文学和艺术,不乏善良与良知;但他是凉薄的,对世界缺乏必要的责任感,生活得毫不用力。这样的人自然不是一个合适的爱人,但他值得爱,值得为之义无反顾。正是这种对爱人人性缺陷毫不回避的认知,使得陌生女人的爱,即便是基于“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这样一种心酸凄惨的境地也不显得十分低下,只能换来读者带有猎奇色彩的怜悯。相反,她坚定地强调“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是我自己挤到你的眼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从而换取了仰视。不同于R先生在这场感情游戏中纯粹出于“肉体美”这一原始召唤而被驱动,陌生女人的爱情是完整的、从内而外的。她的爱不仅仅由于这个青年作家风度翩翩的外表,更出于对他复杂的灵魂的了解。在这封长信中,尽管洋溢着激情和爱慕,但陌生女人从未回避过对R先生精神世界的探索,即便是在欢好之中,她也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去解读这“一览无遗地暴露自己的灵魂”的男人致命的双重性。这种理解是R先生所处的社会环境所不能给予他的,他的地位财富,乃至性别的优势都使得他得以轻松获得他所追求的东西:美好的女性,优越的生活。他不需要像陌生女人一样,经历深沉痛苦的自省来完成自己的爱,是充裕造就了他的肤浅,也是充裕导致他被置于审判的地位。哪怕“我”是仁慈而包容的,但这场不对等的爱情注定造成了这个必然的局面。
男性视角在塑造女性,尤其是在塑造堕入风尘的女性时会不自觉地赋予她们特定的精神特质:地母般不计代价的奉献或是肉欲享受的狂欢。前者是宗教化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感化”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索尼娅,为了维持家庭的生计而领取合法娼妓的黄色执照;后者是世俗化的,如左拉《娜娜》中肉欲的形象,如同施恩般被赋予了母性以完成艺术上的完整而非人格上的健全。陌生女人未必是一个全然摆脱这两者桎梏的女性,但也具备了较为独立的人格意识。其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放大了身体体验对精神的影响。在男权视角写作中,女性的身体体验往往是缺位的,她们丰富而敏感的体验,细腻而多情的本能对于情感的推动和表现被忽视。幸而在这部作品中,陌生女人的第一视角使得这种体验不可避免地被诠释。两人又一次重逢在歌剧院,那“纤细、娇嫩”的双手,唤起了她狂热而又克制的欲望。这双手既是R先生赖以握笔、修养儒雅风度的源泉,也曾给予陌生女人温存的拥抱;这双手所唤起的是情欲,也是她爱的根源,是一种混合着本能欲求和精神呼唤的真实。这一情节,让人很轻易地联想到英国作家毛姆在其作品《刀锋》中,不复少年时光的伊莎贝尔与拉里同坐在车后座上,伊莎贝尔被拉里搭在前排车座上的手吸引了目光。伊莎贝尔和陌生女人的区别在于,尽管她们都一样洞悉人性,但伊莎贝尔洞悉的是自己的内心,放弃了青梅竹马的爱人选择世俗快乐的生活。而陌生女人所洞悉的是R先生的内心,因此她从那双手上看到的、想到的是她对R先生无法摆脱的爱情,无人可以代替。而不是如伊莎贝尔一样,用丈夫所能给予她的爱情来填补自己的虚空。但即便如此,她们都是坦然面对自己内心欲望的人,不回避欲望本身在爱情中的作用。假如没有欲望,陌生女人的爱也只能是一种短暂的激情,很快就会如死灰一样难以复燃,而非耗尽了所有生命的火焰。除却自始至终没有被压抑过的欲望表达,那一瓶白玫瑰也盛开始终。这是坚贞的符号,却被一次次带走剪掉,仿佛暗示着在这场漫长无望的爱里,陌生女人的期待和幻想被一次次剪掉。一次次相遇,意识到自己从未被认出来的清醒,却是在一个共度的温暖夜晚,这样的安排流露出温情脉脉的残忍。但陌生女人却并不介怀这种潜在的残忍——事实上她从未介怀,她的爱意是坚定而无悔的,甚至是自己成全了这种残忍。在被爱人视为娼妓的那一刻,在“只有你从未认出我”的现实之前,她再一次要求带走一枝玫瑰,带走自己全部的也是唯一的期许:“认出我。”陌生女人不是一个呆板的圣母式的人物,她的爱是复杂而饱满的,也是合理而诚恳的,这一浑成的艺术效果所需要的正是完善的人格。尽管“潜在的男权意识使得她缺乏能力去寻求独立于男人以外的生活,而只能沦为流连权贵中的女子”这一用笔值得诟病,但就爱情本身而言,她作为女性的独立人格是完整的。
“一年只要一天,悄悄地,继续地活在你的心里。”这是陌生女人在反复强调原谅与无悔后唯一的要求,在她深沉的爱之前,这一要求是如此卑微和渺小,却只换回一只空的蓝色花瓶。这种濒死的无谓呼唤,唤起了R先生心头从未有过的沉痛:“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来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没有实体,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这一要求,在目睹了陌生女人连篇累牍的告白后显得非常可笑与可怜。而她的存在却如此缥缈不定,都无法勾勒出一个具体的面貌,这对于纵情声色的名家作者而言是多么讽刺。陌生女人以“情意绵绵”包裹起“刀刃”,切中了R先生的痛处。对精神世界的尊敬和对生活的极度失控,所招致的“一怔”,意味着过去的人生态度绝不可能造就完善的人格。陌生女人用她失败的人生和完整的人格照出了他的圆满、他的失败。“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奇遇的热情少年,同时又是一个在从事的艺术方面务必严肃认真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是茨威格赋予R先生的定义,也是对那一个奢靡社会崇尚美却只是流于美的注脚。如同他在人生暮年回望一世人,只觉旧时代落幕,跋涉于黑暗之中。虽然信任朝霞将至,但终究是漫漫长夜。对于R先生而言,那连绵而不存在的乐声,是陌生女人个体生命消亡的哀歌,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时代特征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