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敏[北方民族大学,银川 750021]
龙仁青是近年来活跃在藏族文坛上的优秀作家,他以藏族人民和藏区生活为题材写出了具有民族关怀的优秀作品。近年来,关于龙仁青作品的研究逐渐增多,既有研究大多从人物、符号、情节、结构等方面对小说进行分析,显然,现有的研究仍有忽视的角度。通过文本细读,不难发现龙仁青的小说《放生》讲述的放生不单是一种古老的文化仪式,更是一种文化原型。
一、《放生》与放生原型龙仁青小说《放生》的背景是安多藏区,神山崇拜是藏族人民自然崇拜的主要形式之一。在约定俗成地到阿尼青神山给牛羊饮水的那天,小说的主人公次洛患上了病,阿克普罗认为次洛可能做了不洁净的事让山神不高兴了。禳解的办法是选一只“次塔尔”放生,这是文本中第一次放生仪式的出现,也为第二次放生仪式埋下了伏笔——放生小藏羚羊。小说中的两次放生仪式不光是小说叙述的主题,更是作为一种原型而存在,并且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集体无意识”学说中指出,每个民族的文化里都有原型,这些原型源于民族的始祖,渗透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代代相传,并在神话、仪式、宗教、文学等中重复再现。纵观放生仪式的发展,笔者发现了它具有某种超越时空的普遍性。放生仪式作为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无疑可以称作人类文化及文学作品的一个“原型”。放生古已有之,这种仪式起于宋代,成于杭州,最早的记载是《列子·说符篇》。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放生观念应运而生。孟子主张“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国语·鲁语》“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 魏晋及唐代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放生题材作品,《三秦记》中的汉武帝因为放生了一条鱼而得到善报。宋元时期,知识分子具有仁者爱物的思想。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及王安石“喜放生,每日就市买活鱼,纵之江中”。明清时期,放生仪式蔚为大观,这在蒲松龄的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作品中突出了“上及人伦下沾蝼蚁,但能救死,无不放生”的思想。从古至今,关于放生的作品层出不穷,纵观当代文坛,有陈建功的《放生》、次仁罗布的《放生羊》、杜光辉的可可西里系列小说等等。可以发现,放生仪式不仅在龙仁青的《放生》中得到了体现,在其他的文学创作中也能找到踪迹,并可以发现更深刻的意义。英国学者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出了“交感互渗”原则。所谓交感互渗,指两个事物可以通过某种神秘感应进行超越时空的相互作用。比如遍布各地的“替罪羊”模式,人们认为自己的罪孽可以通过替罪物(具体的替罪物在不同的文化中各不相同)来担当,从而换取个人的安泰。替罪物虽不同,但行为和思维模式相似。由此可以证实,放生作为原型从古就有,在龙仁青的《放生》中,作者再次运用了普遍存在的“替罪羊”模式,使作品具有现实意义。
二、《放生》的原型解读民俗文化的产生与传承离不开特定地理环境、人文传统的影响。龙仁青的《放生》与古代放生作品不同的是,受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影响,其中蕴含着生态的思考,揭露了在现代文明冲击下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对生态保护具有重要意义。“放生”是人们邀请喇嘛为将要被宰杀或者捕捉来的动物洗礼超度并放回大自然,或出于祈愿为动物放生的一种仪式。作者将放生作为一种象征性符号,增加了文本的隐喻性意义,使小说的意蕴更为深厚。文本以次洛名字展开,在安多藏区,孩子的名字大都出自佛教典籍。在次洛的第一个假期,他带着望远镜坐在草坡上,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草原围栏上挂着的羊毛,还有不知从哪来的塑料袋,以及阿克普罗家用马换来的摩托车。“摩托车”“塑料袋”以及后来次洛的玩伴才旦为了观摩望远镜而作为报酬的“巧克力”都是现代化影响下外来物对藏区悄无声息的破坏的隐喻。通过儿童的视角——白雪映衬下的五彩经幡,勾起了次洛对放生羊的回忆。
次洛心里想着那只放生羊,便用望远镜在羊群中搜索起来,他很快就在羊群中找到了那只放生羊……次洛依然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他看着那只放生羊,不由得笑出声来。
次洛开学的前一天是约定俗成地到阿尼青神山给牛羊饮水的日子。次洛的“望远镜”成了孩子们关注的焦点,小伙伴们纷纷“贿赂”次洛。扎顿掏出了红枣,才旦不服气,拿出了一块哥哥从城里买来的巧克力。次洛拿起巧克力,对着太阳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又咬了一口,便把望远镜给了才旦,“巧克力一定是好东西!”作者巧妙地选择了次洛、扎顿、才旦三个儿童的叙述视角引入了“望远镜”及“巧克力”等的事物,隐含了现代文明的影响下,外来事物对西部游牧文明的冲击以及对藏区人民心灵带来的影响。
第二天次洛发烧了,“ 哎,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洁净的事情让山神不高兴了”。禳解的办法是放一只“次塔尔”,可能是得到了阿尼青山神的护佑,次洛的病好了。这是第一次“放生”仪式的出现。放生过的羊拥有了神性,没人敢杀它,这也为小说中的第二次“放生”——“放生小藏羚羊”预设了伏笔。
三、“放生”的生态意义放生仪式在藏区十分常见,青藏高原的地理环境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这里可以使心灵得到净化,不仅是人们神往的地方,也是许多动物的栖息地。作者以藏羚羊为对象,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下草原所面临的生态危机。
一场大雪过后,阿爸在草原上偶然抱回了一只即将冻死的藏羚羊,并得到了全家人的关怀。随着储藏的干草渐渐减少,阿爸与阿妈的意见产生了分歧。阿妈担心把小藏羚羊放回大自然,会受到人类的威胁。这是对小藏羚羊理应回归大自然与现实条件不能满足的冲突,是对人们肆意捕猎的深层次反思。在次洛第二次回到家里看到那只小藏羚羊后,他想起了老师讲的关于小藏羚羊的故事。老师说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只有青藏高原才有,并指着次洛说“次仁扎西同学的家乡,就是藏羚羊的居住地之一”,同学们那一束束目光落在次洛的身上,他感到无比荣耀。也许是老师对次洛的影响,也许是次洛那颗纯真善良的童心使然,在和小藏羚羊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暑假后,他提出把小藏羚羊放回到草原上,“因为老师说过,要让野生动物回归大自然,再说这小藏羚羊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它一定想家了,想自己的阿爸阿妈了,就像自己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从孩童的口吻中,充分地展现了草原游牧文明影响下孩子纯洁善良的一面。然而家人又担心小藏羚羊遭遇不测,次洛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帮助它重返家园。在那片诗意而又神秘的草原上,草原子民认为这片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充满灵性的,挖地和砍伐树木都是莫大的罪过,滥杀动物更是不允许。而当下,在利益的诱惑下,人们对大地的敬畏消失殆尽,变得为所欲为,草原文明逐渐消失,草原生态遭到无情的践踏。次洛想到了放生,他们决定请阿克普罗为这只小藏羚羊举行一次放生仪式。放生仪式隆重而庄严,在阿克普罗的诵念声中,小藏羚羊身上系上了叫作“松达”的彩色布条。“阿克普罗停止了诵念,他和阿爸、阿妈站在一起,默默地看着越跑越远的小藏羚羊,次洛则站在稍微靠前的地方,眼睛里是盈盈的泪水……”表达人与动物的和谐是一个常见的主题,这种和谐往往是借助儿童或老人的视角来实现。龙仁青通过次洛的视角来突出藏区在现代性冲击下所面临的生态危机,这样的叙述方法在其他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中也有体现。如彝族吉狄马加的诗歌《一个猎人孩子的自白》,“爸爸/我看见了那只野兔/还看见了那只母鹿/可是/我没有开枪”。还有乌热尔图在短篇小说《老人和鹿》《七叉犄角的公鹿》里,也通过老人和儿童的叙述视角来歌颂生养他的那片林子以及对现代这片林子所面临生态威胁的忏悔和反思。当和谐的草原生态逐渐遭到破坏,慢慢变成一种回忆时,作家的诉说显得那么苍白,要么是天真的儿童,要么是喃喃自语的老人来表达心中的失落。在杜光辉可可西里系列作品中,描述了外来的“闯入者”对可可西里带来的灾难,表达了对生态遭到践踏的痛心,借助文字的力量向人类发出警告。仡佬族作家赵剑平《獭祭》描绘了黔北地区人们猎取动物的疯狂行为。作品中人的灵魂和动物的行为形成鲜明的对照,结尾岸上的两个男人为了水獭打得你死我活,水里的一只毛子却为它的伴侣殉情,以悲壮的死回应着人的贪欲,这种对比拷问着人的灵魂,透出强烈的生态批判意识。
龙仁青等具有强烈生态意识的作家,在其作品中不断展现放生这一主题并深化其原型意义进而表达其人文思考。“放生”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仪式,通过漫长的发展积淀为民族的共同心理,借助某种替代物可以洗清自己的罪责,并且可以约束和规范人们的社会行为,这种集体无意识经过传承成为一个经典的原型。随着自然环境不断遭到人类的破坏,放生的生态意义逐渐显现,“放生”作为一种仪式,不仅具有宗教文化内涵,而且具有民俗文化内涵,对保护野生动物、维护生态平衡具有重要的意义,正如辛格在《动物解放》一书的序言中所说的“动物解放实则也是人类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