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敏 杜姗姗[北方民族大学,银川 750021]
以藏区女性作家小说作品为例,探讨传统与现代冲突下人们的精神抉择具有重要意义。女性身份的“边缘性”尴尬位置、藏民族的“边缘地带”更有利于挖掘出潜藏的民族精神,重建失落的精神家园,更加突出研究的价值。目前,关于女性创作的研究主要有刘大先的《高原的女儿:藏族当代女性小说述略》(《民族文学》,2008年第3期),张懿红的《梅卓:民族立场与民族想象》(《青海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普布昌居的《试论〈雪域的女儿〉对藏族女性生存境遇的审视与思考》(《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4期),张燕玲的《麝香之爱:女性的精神牧场》(《新世纪新生代文学写作评论大展》,田频、马烈《论新时期藏族女作家对女性救赎之路的探寻》(《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黄小娟的《民族文化记忆的女性书写——论藏族女作家梅卓的小说》(《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6期),普布昌居、次旺罗布、马元明《寻梦者:试论白玛娜珍小说中女性形象内涵》(《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刘书勤的硕士论文《转型期藏族女性叙事中的藏族女性形象的考察》(暨南大学,2006年)等等。批评者从不同的视角对藏族女性作家小说进行了较为全面的分析。
“在传统藏区,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的藏族女子。一类是在藏民族自古以来的男权中心文化传统下长期受到压迫的旧式女子,她们在长期的社会压迫中形成了自觉为第二性的心理定式并在集体无意识中代代相传,成为自我束缚的传统女性。西藏和平解放后,文化形态和知识结构发生了改变,一批藏族新女性登上历史舞台,她们和积极进步的男子一样渴望汲取新知识新文化,并较好地完成了自身的转型,呈现出新的生活面貌。”除了以上两类,在现代化进程影响下,出现了另一类女性群体:她们置身于传统与现代化并行的尴尬境地,虽然具备了一定的女性意识,渴望走出藏区,但不知如何改变,以至于在逃离的过程中迷失自我。自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藏族女性文学逐步繁荣,一批藏族女作家登上文坛,她们既对传统的藏区生活和文化有着深刻的体验,又得到了现代高等教育的熏陶。她们试图打破藏族女性文学的失语状态,在民族身份与性别身份的双重视角下进行文学创作,本文拟从当代藏族女性作家的小说文本着手,探讨传统与现代化冲突下女性的精神抉择,展示藏族女性作家群体的文学价值。
梅卓的小说集《麝香之爱》是由《麝香》《出家人》《魔咒》《在那东山顶上》等十六篇中篇小说组成的,通过她的小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神秘而又陌生的藏区社会。作者将目光投向在传统与现代边缘徘徊挣扎的藏族青年,尤其是女性,反映出在藏区与都市、传统与现代、古老文明与时尚潮流冲突下藏区人民的生活变化和精神抉择。“她的小说集《麝香之爱》带我们走进了这样一个新奇而又陌生的藏族社会。小说里的藏族青年生活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城市中,远离了帐篷和羊群,脱掉了传统的藏式服装,衣着时尚,思想前卫。已然成长起来的藏族青年告别了传统的生活方式,有的成为导游、演员,有的成为地地道道下海商人。在他们身上既有藏民族古老文化的影子,又有明显的新时代印记。”梅卓通过小说人物的行为变化,表达了对藏族青年的忧虑和关怀。
在小说《佳姆萨朵黛》中,作者为我们呈现了一位藏族女性追求爱情的心历路程,她的遭遇实际上是这样一类女性的写照。小说表面上是写主人公佳姆萨朵黛在选择理想爱人过程中的迷茫与困惑,但更深层次的隐喻却是古老文明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和对垒。小说中,女主人公佳姆萨朵黛不断地在寻求自己真正的伴侣,在选择藏人阿迦、画家古古瓦、编辑桑波之间犹豫不决。他们三者实际上代表了两类不同的人,更是两种不同文化的隐喻。小说中的藏人阿迦身着传统藏服,并且能够书写一手漂亮的藏文,在他身上处处透露着藏文化因子,是藏族古老文明的代表。他是唯一一直默默陪伴在佳姆萨朵黛身边的人,如同烙印在藏族女性身上的传统文明一样,但是经常被她忽视。她喜欢上了画家古古瓦,他喜欢把草原女性画成皮肤细腻、乌发垂肩、指甲纤长、风姿绰约的贵妇形象。她又喜欢上了编辑桑波,一个经常带她去餐厅吃饭的富有情调的人。无论是画家古古瓦还是编辑桑波,他们都远离了传统的藏区,是浸染了都市潮流文化的新青年代表。佳姆萨朵黛之所以选择了他俩,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不同于传统藏区文化的异质因素,这种文化对传统藏族女性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却像美丽的泡沫般虚幻而又缥缈,在短暂的绚烂后最终化为乌有。当佳姆萨朵黛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受到伤害时,阿迦总能及时地出现,给她带来抚慰。梅卓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表现了藏族女性的精神困惑,隐喻了藏族古老文明对当代女性的一场救赎。正如小说中所说:“我们已经离传统文化越来越远,我们必须重新找回曾经伴随我们祖先千百年的藏文化传统,帮我们找寻正确的生活方式。”在这场较量中,传统文化对人的影响正在日趋削弱,新的文化正在侵蚀着人们的信仰与坚守,新一代的青年不断对古老的文化提出质疑,但又无法真正置身于现代文化的潮流中。如何摆脱这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成为一个时代性问题。
在现代化进程的浪潮下,从传统乡村生活向现代城市的转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人们尤其是女性的生存境况和心理状态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使得她们对自我存在的价值、对爱情和命运有了更深的认识。她们身上既有着传统文化观念和原始生活习俗的印记,而现代城市生活又使她们开阔了视野,激发了她们追求世俗生活的愿望。然而城市和乡村不同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对她们来说是一种挑战。尼玛潘多的《紫青稞》通过对封闭落后的几个藏区女性,或主动、或被动、或逃离的向城市转变过程的叙述,揭示了社会大潮流下藏区女性的心理变化和精神抉择。“这种城乡结构的巨变,表面上看是物质生活、行为方式的转变,而实质上发生变革的却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态和价值观念。”
尼玛潘多的《紫青稞》塑造了作为传统文化代表的阿妈曲宗,以及她的三个女儿这一系列女性形象,描绘了她们从传统文化向现代都市社会转变过程中的焦虑与心理转变。曲宗是老一辈藏族女性,她的一生充满了苦难,这也是小说题目《紫青稞》所隐含的意义。“紫青稞”在藏语中是苦难的代表,也是贯穿整篇小说的基调。通过曲宗形象的塑造,实际上描绘了像她一样的一大批藏族女性,她们把一生都寄托在无形的宗教信仰和传统习俗的坚守上,当外界新鲜事物闯入她们的生活中时,她们竭尽全力来阻止。在儿子和铁匠女儿的婚姻中,受宗教和血缘观念的影响,在儿子入赘到铁匠家后,她拒绝和儿子的一切往来。可以说曲宗既是传统文化的坚守者,又是殉道者,她深刻地体会到现代社会带给她的冲击,却没有意识到印烙在内心深处的传统观念对她造成的伤害。
在她的三个女儿中,大女儿桑吉可以说是阿妈曲宗的精神延续者,也是受传统文化影响最为深刻的一个,她性格胆小怕事,怯于接受新鲜事物,是传统习俗和文化的忠实捍卫者。但就是这样的卫道者也免不了都市情感的纠葛,意外的怀孕把她推向了城市生活。如此信赖和坚守传统的人,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传统与现代的泥潭,不能自拔。现代化趋势不可逆转,这是每个人都将面对的,新的文化因子必将逐步取代传统。因此,这样的情节安排,也是作者希望藏区女性能够在挫折中不断成长,能够在新文化的浪潮下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栖息之地,而不至于被现代化的浪潮所吞没。与桑吉相比,二女儿达吉是女性意识逐渐形成的代表者,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也勇于去独自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状态,她不仅仅是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而且抓住一切机会为之付诸实践,最终过上了自己憧憬的城市生活。达吉是传统藏区具有鲜明自我意识的新时期女性代表,她敢于挑战千百年来藏民族地区的传统文化规约,积极主动地融入时代潮流中,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比如她与司机普拉的爱情,但是她勇于面对时代的剧烈变化,并能够为自己找到一条合适的出路,与桑吉的成长道路相比,这是值得深思的。至于小女儿边吉,虽然年纪尚小,也对城市生活保持着一份热情的向往,但是城市的复杂与人际关系的混乱,使得涉世未深的边吉陷入迷惘。她把自己打扮得光鲜美丽,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孤独,在偌大的城市中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和一帮打工的姐妹借酒精来麻痹自己。小说通过文本中四个女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不同的道路选择,揭示了人们的心灵蜕变和精神抉择。
白玛娜珍是当代藏族文坛具有显著成就的女作家,在现代化进程下,即使圣地拉萨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时代潮流中。白玛娜珍以敏锐的视角捕捉到了西藏和平解放以来所经历的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塑造了一批在文化转型下 “寻梦者”的典型形象。她们是处于传统与现代边缘地带的女性群体,既不能完全认同传统文化观念,又不能摆脱其影响而融入现代社会,所以她们只能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彷徨、徘徊,成为精神上的空虚者。白玛娜珍的《拉萨红尘》中就塑造了这样的女性代表,为我们展示了一幅拉萨的新图景。文本中,拉萨已经不再是印象中的圣地、世外桃源,现代性气息充斥在拉萨的每个角落,酒店、KTV、超市、商场等等应有尽有。这种剧烈的变迁使她们的内心失去了原有的平静,迷失了自我,白玛娜珍细致地描绘了这一转型下女性的生存状态,并对她们的命运进行了深沉的思考。
《拉萨红尘》主要描写了朗萨和雅玛两位女性不同的经历,代表了当代藏族女性不同的人生归宿。朗萨和雅玛同在西藏军医学校就读,毕业后,两人离开部队开始工作,最后两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面对社会的剧烈变化,雅玛选择逃离传统的束缚,追求与外界的融合,她选择以爱情来实现与传统的分离。雅玛一生都在追求爱情,在丈夫泽旦、情人迪和徐楠之间周旋徘徊,小说通过雅玛的经历写出了女性在尘世中不断找寻自我的过程。然而雅玛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男性身上,最终只能是虚无的。雅玛在对男性一次次的失望中逐渐消磨了自己的青春,在红尘中不断地沉沦。雅玛的同学朗萨,在学校时相信了一个看似单纯的男孩,被所谓的爱情所玩弄,深感耻辱。从藏、回、汉杂居的西藏边缘地带来拉萨朝圣的莞尔玛最终来到了朗萨身边,“莞尔玛,亲爱的人,带我去吧,我要跟随你,从‘今生的泥潭中奔赴解脱的干地’! ”最终两人离开红尘滚滚的拉萨,遁世隐居。
《拉萨红尘》以雅玛和朗萨两位女性的情感经历为主线,以现代化进程下的拉萨为背景,表现了现代文明冲击下藏区传统女性的精神抉择。
综上所述,藏区女性作家通过小说文本,描述了传统与现代化冲击下女性不同的道路选择,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现代化嬗变中女性的精神困顿与迷茫,并通过她们不同的成长经历,表达了如何面对传统与现代相交织情况的深沉思考,为藏族青年提供了一剂精神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