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江怡[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000]
民俗文化包罗万象,基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民俗的内涵:“首先是物质民俗;二是社会民俗,它满足了人们的社会关系需求;三是精神习俗,它满足了人类的情感需求……同时还有满足人们审美需要的审美民俗。”王蒙的特殊之处是将民俗渗入政治当中,通过民俗书写来缓解文本浓烈的政治气氛,为文章增添温情和可读性。故事是在20世纪6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四清”运动为背景,由爱国大队发生的一件粮食盗窃案,而暴露出农村的阶级斗争。可以说,小说的情节是在政治的“指引”下发展的。
与政治立场相对应的是民间立场。王蒙在特殊的年代来到边疆,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好奇与热情,他对生活在新疆的各族人民有着真挚的情感,对新疆这片热土的热爱也融化在他的小说中。他在写新疆人民的日常生活的时候,是站在民间立场的。当他需要表达政治立场时,里希提说:“运动就是斗争,只有在斗争中胜利,才能前进。”当王蒙站在民间立场时,就看见了美丽的风景:“和煦的春风在田野上回荡……它们融化了最后的冰雪,吹开了一朵朵的玫瑰。”王蒙的民俗书写是将民俗书写寓于政治斗争之中,在紧张的政治叙事中对地域风景、风土人情、民间习俗等进行碎片化的穿插描写,冲淡了政治紧张感。
首先是地域风景对阶级斗争的缓冲。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交谈的时候,“晚春的清风吹拂着面孔,送来了农村特有的混合在一起的庄稼、野草和树叶的香气”。作家对乡村夜景进行了诗意的描绘,在写政治风云时也不忘对景色进行赞美,就延宕了政治风云的表达。其次是日常生活描写对政治斗争的淡化。无论生活经受什么波折,都不会影响伊犁人民打馕的热情,打馕是维吾尔家庭生活的盛典。小说用很长的章节介绍了馕的制作过程和馕对维吾尔人民生活的重要性。这些生活气息浓厚的环节为小说增添了烟火气息,增强了小说的温情效应。最后是欢喜情节对紧张的政治气氛的冲淡。在雪林姑丽和艾拜杜拉的婚礼上,全村的人都来道贺,“每个人的心里都起伏着一股热流”。王蒙将之称为“震荡中的爱情”,通过这种温情的爱情喜事冲淡政治的紧张气氛。总之这些具有地方性的生活气氛和生活情节的描写,给王蒙的作品增添了浓厚的地域色彩和生活情调,也大大增强了生活的真实感,冲淡了由于政治书写带来的强烈的教化意味,给我们带来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感受。
王蒙保留了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和感受,《这边风景》既有恬淡温馨的民族风情,也有剑拔弩张、紧张黑暗的政治斗争,其中的温情淡化政治,主要是通过对民俗的书写达到的。民俗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一直隐形存在,王蒙的民俗书写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存在于中国现代小说民俗书写传统之中,既有共性,也有特性。
民俗是中国现代小说一个很重要的书写对象。五四乡土小说写民俗,主题是“批判”。以鲁迅为代表,包括王鲁彦、蹇先艾等,他们自觉地将“改造国民性”作为自己的创作目标,通过民俗来表现中国几千年的民间积累对国民精神的戕害。例如蹇先艾的《水葬》,水葬是一个闭塞乡村的旧习,彭家煌通过对乡村民俗的描写,深入到村民精神,不仅批判了封建传统文化,也反省了传统中国儿女的国民劣根性。这些作家希望通过对民俗的书写达到启蒙国民性的目的。后来的萧红,承续了鲁迅的批判余脉,“不只是关注现实的苦难,更关心人类心灵的痼疾”。到了20世纪30年代,由于工业文明的冲击,一部分作家关注故乡民俗中的原始美感,希望构筑梦中桃源来抵御工业文明,此时民俗书写的主题是“民俗美”对抗“都市恶”。例如,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独特视角,以及对“城市文明”的抗拒构筑自己的湘西民俗世界,美化民俗是为了对抗西方文明和现代都市文明。
在解放区作家笔下,民俗书写正常的日常生活。此时作家们希望自己真正地为农民写小说,希望农民读了这些小说后,能够明白自己的地位和作用。赵树理被认定为无产阶级真正站在民间立场来写民俗,但是赵树理最开始的小说创作完全是民俗精神的鼓励,不带功利色彩,他只是想开发农村空间,争取农民话语。周立波《山乡巨变》的宏观主题是“集体化是农村小生产者的必由之路”,在写作处理上,作家用地域的乡村生活来展开,民俗为这篇作品增添了地域色彩。宏大主题也不能脱离农民生活,所以民俗书写依然存在,作为补充呈现地域风情。后来,“三突出”“高大全”成为“清规戒律”,“风俗画”被视为乡土小说的反动,被淹没在文学“创造”的大流之中,文学被完全简单化,民俗书写被作家们身不由己地放弃了。
新时期的民俗书写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反思文学中,古华在《芙蓉镇》中将民俗书写与时代风云结合起来,民俗活动“赶圩”成了时代风雨的晴雨表。此外,在知青小说中,知青们在回忆知青生涯时也表现出农村的风土人情。此后的民俗书写,一边是安适的田园牧歌情调,一边是回忆古老先祖的生活形态,追求审美陌生化。汪曾祺在20世纪80年代的民俗书写不仅是其民间情怀的深切表现,也是民间审美意识的自然流露。陆文夫等开始写市井的民俗,也启发了后来作家对城市民俗美的发现。另一方面,莫言等作家则以审美的陌生化来吸引人们的眼光。莫言的民俗书写不是为了猎奇,也不是为了展示民俗,而是为了挖掘民俗背后所蕴含的民族精神。
纵观民俗书写的历程,会发现它在特定的时代总有“主流”的主题和意义,那么,将王蒙的民俗书写放入到历史脉络中,就会发现王蒙民俗书写的特殊性。除去特殊性,民俗还具有对小说的建构功能。
除了前文提到的淡化政治色彩这个特性之外,民俗有参与叙事的功能。在《这边风景》中,民俗书写的功能主要表现为民俗参与人物塑造,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和营造地域氛围。
首先是参与人物塑造。王蒙对人物的塑造,也得益于民俗元素的烘托和铺垫。民俗事象也可以作为意象,引用到文艺作品中,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这边风景》中,王蒙之所以将这些人物刻画得如此成功,是因为他对伊犁地区的风俗民情十分熟悉。汪曾祺认为写风俗是为了写人,很明确地指出了民俗描写与塑造人物的关系。伊力哈穆这一艺术形象,有赖于作者用充满民俗特色的事象有效进行烘托,才显得更为饱满。在伊力哈穆归乡这一场景中,按照传统习惯,亲人相聚总是要痛哭一场,所有的感情都表达在哭声里,伊力哈穆两眼含着热泪,被深深感动。这个习俗,塑造了伊力哈穆的重情义的品质,丰富了他的形象。文中的地域性格也是以伊犁的民俗为载体的。“文学作品要表现社会生活,也要表现社会情绪,离不开富有民族色彩的风土人情、世态习俗。”集体活动一般可以表现民族性格。当雪林姑丽和艾拜杜拉结婚的时候,本队和外队的老乡都来祝贺、祝福。婚礼上的习俗体现了伊犁人大度包容,善良村淳朴的地域性格。
其次是推动情节发展。“长篇小说不能像短篇那样用一个或几个民俗事象来构成小说情节结构的主线,但用民俗事象参与构成小说的总体情节结构,推进中心情节的发展,却是大量存在的。” “人们在参与某项民俗活动时,也就必然显示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矛盾冲究,因此,用各类民俗事象来构成小说中的情节结构,就成了作家们常常采用的方法。”《这边风景》中,民俗书写也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小说写了粉刷房屋这项劳动,这是风俗,也是制度,阿卜都热合曼为了迎接“四清”队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刷房。“作者常常放下正在发展的情节而搞些民俗学的夹注,艺术的得失自可商榷,但它绝非自然主义的琐屑。”王蒙自己解释民俗的描写是为了凸显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从叙事功能的角度来说,刷房这一民俗描写,说明他们非常支持“四清”工作,也引出了章洋等人搬进又搬走,对伊力哈穆的歪曲冤枉等情节。由刷房引起的矛盾叙事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最后,营造地域氛围。王蒙笔下的伊犁在地理地貌、风土人情等方面呈现出独特的风采。伊犁人的衣食住行、边疆风光,无不呈现出独特的地域风格。汽车在飞驰,“针树叶渐渐稀少了,现在山间两旁,是成片的野果林……这就是著名的果子沟”;秋天到了,“看到雪山的越来越大的银冠,看到伊犁河对岸察布查尔的牧羊人点燃的堆堆篝火,团团烟气升腾在晴朗透明的天空中” ……这些带有新疆风味的景物营造出了浓郁的地域气氛。馕是维吾尔族的主食,“伊犁人哪怕只剩下两个馕饼,也还要拿出一个当作手鼓敲打着起舞”;“我国只有在新疆,农民是使用钐镰这种工具的”;“维吾尔族人比较注意美化生活,不仅从庭院里的大量植树种花,房屋里的摆设有许多装饰花纹,服装比较美观可以看出来,就是他们打馕包包子也是有花纹图案的”……王蒙书写带有伊犁风情的风景和日常衣食住行,使其小说带有浓厚的伊犁地域文化色彩,因而他的小说具有浓厚的文化底蕴和审美意蕴。
《这边风景》所展现出的独特气质,正是来源于伊犁民俗文化的深层意蕴。王蒙就像一个出色的织布大师,从民俗生活里中抽出七彩的线条,运用伊犁民间文化的各种体裁形式,将伊犁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风土人情描绘成一幅幅色彩鲜丽、情调感人的画卷。
从民俗角度分析作品,有利于我们通过文学了解独特的地域风情,当我们将民俗书写放入中国现代小说的民俗书写传统中去时,不仅可以理解民俗书写的独特时代性,还可以理解民俗的共性功能在小说中的作用。民俗为小说的阅读和创作开拓了新的空间,有利于凸显文学的地域性和民族性。《这边风景》的民俗书写,使小说呈现出独特的边疆地域色彩,形形色色的民俗意象构成一幅幅绚丽多彩的风景画卷和风俗画卷。同时,小说的民俗书写展现了其特殊性,即对政治书写的淡化,冲淡政治氛围。王蒙的民俗书写不仅立足于现实生活,同时也推广了边疆传统文化,具有生活的和文化的双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