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三重世界的解读

2018-07-13 07:39杨康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烟台264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鸟啼孟浩然交叉

⊙杨康[烟台大学人文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0]

《春晓》作为孟浩然的代表作之一,历来被许多人解读为伤春、惜春之意,更是一度成为小学生的普及性读物,这里对于《春晓》这部作品的解读显然是存在一些误区的。这首五言绝句作为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时期的作品,其中包含的意境不是一句惜春之意可以概括的。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说:“此古今传诵之作,佳处在人人所常有,唯浩然能道出之。闻风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见诗人清致,且有屈子‘哀众芳之零落’之感也。”①显然,孟浩然作此惜春之作是有其深刻内涵的,故而钟惺、谭元春的《唐诗归》言此诗:“通是猜境,妙!妙!”②因而本文对孟浩然《春晓》进行深入解读,并解构出诗人于“一气流转”之间所构筑的三重世界。

一、第一重:春眠之境的若即若离

隐喻是诗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从某种程度来讲,隐喻常常把人们对于自我熟知的语境用看似平淡无奇的物件拉大距离,从而使人们产生一种近似陌生化的效果,这种效果能使人们从另一种高度来审视生活,进而对生活产生一种独特的审美感知。《春晓》就是这样一部看似平淡无奇的诗,却于字里行间饱含许多深意。

诗的第一句“春眠不觉晓”便告诉我们诗人刚睡醒,进而可知“觉晓”之前是诗人的春眠之境。但作者并未紧接着言自己睡梦中的事情,而是在第三句以“夜来风雨声”言其昨夜睡觉时的场景。很显然,诗人昨夜是伴着风雨声入睡的,以“不觉晓”便可逆推诗人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很可能是被风声、雨声折磨得很晚才入睡,要不然不会“不觉晓”。虽然作者整首诗并未直言自己的春眠之境,但我们可以从“风雨声”与“不觉晓”来觉察他的春眠之境。诗人昨夜应于将睡未睡之间听得风雨声,今早又于将醒未醒之间闻得鸟啼声,这两种声音应当一直徘徊在诗人若即若离的春眠之境中,并使得诗人在梦与醒的状态之间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这种境况似乎与庄周梦蝶异曲同工,昔日庄周与蝴蝶物我不相分,诗人此刻也正处于一种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的物我不分的状态。诗人将自己这种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春眠感受以看似平淡无奇的语句描述出来,让读者很容易在其明白晓畅的语境中对其当时的物化状态忽略不闻,只一味以文字表面流露出的惜春之意而淡化诗人自己的主体状态,将自己隐藏在其中,不露声色。而前文我们提到钟惺、谭元春在《唐诗归》中评价《春晓》“通是猜境,妙!妙!”,显然是察觉到当时孟浩然物我两忘的春眠状态了。这种物化状态所展现的是由春意营造的一片生机的世界,故而鸟啼声处处可闻,这是一种空间感的无限延伸所带来的感知上的无限延展。在作者的春眠世界中,一切都应是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细腻,诗人的情思细腻地错落在这二十个字中,错落在作者于字里行间所营造的春眠之境中。这种寓于春眠之境中若即若离的春眠感受是作者独特审美境界的体现,是孟浩然于字字淡语之间所倾注的一种近乎空灵而又蕴藉深厚情感的情韵,既细腻无声,又春意盎然,使人读之似有一种绵延不尽的感受与哲思。

二、第二重:春醒之境的衰败痛苦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孟浩然《春晓》的第一重世界,体悟到诗人于睡与醒之间的独特春眠状态,进而感受到诗人春风化雨般的细腻情思。但这首诗仍存在第二重世界,即诗人春眠而醒的世界。对于这一重世界,诗人同样并未言其具体面貌,而是留下许多空白让我们进行填补。我们可以据诗文进行这样的推测:诗人昨夜被风雨声折磨得很晚才睡,晚醒之后,看到的应该是落红阵阵,一片衰败的景象。而这一场景我们可以由一句“花落知多少”来进行反推。于此,作者为我们营造出第二重落红阵阵的春醒之境。《全唐诗》中曾言孟浩然:“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什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③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亦言其:“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④诗人于简明晓畅的语言中所营造的春醒之境是我们在已知诗人春眠之境基础上推测出的,所以诗人所隐藏的第二重世界亦绝不是简单的“衰败”二字可以总结概括的。前面我们提到诗歌是隐喻的艺术,是使读者读之可审视自我内心的艺术,所以这衰败的春醒世界也一定暗含了诗人独特的情致。

佛家有偈语曾言:“境缘无好丑,好丑在人心。”外界的一切环境不分美丑,美丑皆因人心有差异。作为风雨过后的世界,必然有阵阵残红,这是一种很常见且不新奇的场景,那么面对这种普通常见的景象,作者何以就产生如此强烈又略显伤感的情绪?又何以再发问一句很明显无法回答的“花落知多少”?所以作者内心是有疑问的,疑问的并不是落花多少,而是源于自己内心的某些痛苦。这种痛苦使得他伴随着风雨声在深夜中辗转反侧且难以入睡,又使他伴着晚醒后残败的世界进行发问。这种发问是诗人矛盾与痛苦的另一种体现,这种矛盾和痛苦所展示的又是个体世界与外界自然之间的冲突。作者由春眠到春醒,便经历了由自我内心到外部现实的转变,这种转变使得作者开始矛盾,开始痛苦,以至于面对风雨过后常见的落红而开始发问,这种发问是诗人求诸己身的一种途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诗人对于自我的发问,是诗人作为一个传统文人儒士的哲学观念的正常体现。这便是孟浩然《春晓》醒后世界所面对的第二重世界:有痛苦、有矛盾,在矛盾和痛苦中充满了对于自我的追问。

三、春眠与春醒的交叉世界

前面两部分都是我们就诗句本身所作的对诗境本身的解读,并且我们已然知晓诗人此刻正处于一种矛盾的痛苦之中,这种矛盾和痛苦是春醒世界与春眠世界交叉出现的结果。春眠与春醒之境的交叉出现在诗句中表现得更为具体。从《春晓》整首诗来看,“春眠不觉晓”是言自己将醒未醒的春眠世界,而“花落知多少”则是诗人发问于自己的春醒世界,“处处闻啼鸟”与“夜来风雨声”似乎又是春眠与春醒两个世界交叉出现的结果。作者于这种交叉的空间中感受到的是:有风雨,亦有鸟啼。风雨无情,所以诗人将睡未睡,落红阵阵;鸟啼动听,所以诗人将醒未醒,鸟啼声亦处处可闻。很显然,诗人在这种交叉世界中并不十分惬意,否则不会发问出“花落知多少”这样看似无疑之问的句子来。因此,作者在这首诗中所体现出的是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是由两个春眠、春醒世界交叉形成的矛盾空间。从诗意来看,作者的春眠世界处处祥和,可闻鸟啼;诗人的春醒世界却残败不堪,落红阵阵。那么,诗人为何会于这种交叉空间中感受到痛苦与矛盾呢?

如果结合诗人的经历,我们很容易走向孟浩然隐与仕的矛盾中去。这未免亦有些老生常谈。当然讨论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对这首诗的创作时间进行考察。陈贻焮先生的《孟浩然诗选》,以及徐鹏的《孟浩然集校注》都言《春晓》为其隐居鹿门山时期的作品。《旧唐书孟浩然传》中说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话。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⑤佟培基的《孟浩然诗集笺注》言:“青年时慕汉庞德公高风,与张子容同隐襄阳县东南鹿门山。”⑥故此可知,孟浩然年轻与晚年时都曾隐居鹿门山。我们可以推测《春晓》为其年轻时期的作品或晚年时期的作品。如果是孟浩然早期的作品,那么《春晓》所暗含的春眠与春醒交叉的世界,则是诗人性格深处内含的一种矛盾,即作者性格当中本身寓含了一种显与隐的矛盾,这种内化在诗人性格中的矛盾可能本身就是诗人早期由于各种因素而形成的,当然,这种矛盾的性格很有可能也是孟浩然后来隐逸与出仕的矛盾来源之一。如果是作者晚年的作品,那么这种交叉世界则暗含了诗人隐逸与出仕的矛盾,是诗人的人生经历所造就的。很显然,无论是什么时期的作品,在《春晓》的第三重春眠与春醒的交叉世界中,诗人显然把自我性格或自我矛盾外化了,这种外化最明显的便是诗人那句“花落知多少”的发问,是作者于第三重交叉世界中的自我审问,故而有此反求己身的一问。

闻一多在《孟浩然》中说:“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他还说:“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⑦很显然,《春晓》就是这样一首诗,淡到让人只能发觉其中的伤春、惜春之意,而发现不了其中蕴含的三重世界,发现不了《春晓》的春眠世界、春醒世界,以及两个世界交叉形成的矛盾空间。这其中暗含了诗人性格的矛盾性,抑或是诗人世事沉浮的人生经历的矛盾与痛苦,只有发掘出《春晓》的三重世界,我们才能于这明朗晓畅的诗句中发现一个真正的“诗的孟浩然”。

① 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0页。

②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清初刻本(影印版)第六卷,第39页。

③ 〔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卷一百五十九。

④ 〔明〕王世贞: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齐鲁书社1992版,第198页。

⑤ 徐鹏:《孟浩然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15页。

⑥ 佟培基:《孟浩然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⑦ 闻一多:《唐诗杂论》,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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