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赶路人”
——从性格结构批判视角评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

2018-07-13 07:39盛钰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弗兰克精神病异化

⊙盛钰[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在20世纪中叶法兰克福学派中,以马尔库塞和弗洛姆为代表的“性格结构批判理论”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他们一方面继承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另一方面充分地吸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性格机构论,深刻和全面地剖析发达工业社会中现代人的性格结构与心理机制的异化情况,提出渴望建立一个乌托邦式的人道主义特征的理想社会构想。作为同一个历史阶段的产物,美国小说家理查德·耶茨1916年出版的小说《革命之路》就深受法兰克福学派的影响。法兰克福学派“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的世界观主要是指:“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那种有所丧失的感觉、对于所丧失的东西的怀念、想要重新回到前资本主义历史时代以及对已经丧失的东西的追求。”其倾向一般表现为到“异国他乡”去寻找, 也就是到那些不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和目前还尚处于比较原始社会状态的地方去寻找失去了的东西。小说《革命之路》的故事主线——出走法国巴黎,弗兰克曾经最向往的地方,便是这一思想的最好写照。本文通过对比分析《革命之路》的两位男性人物:男主人公弗兰克·惠勒和“精神病患者”约翰,进一步体会作品中深刻包含着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性格结构批评理论的“反资本主义浪漫主义”特征。

一、弗兰克的抉择

发达工业社会在马尔库塞的口中被概括为一个“被整合了的单向度的社会”,生存其间的人们则是一群异化了的“单向的人”。在这样单向度的社会环境中,随着技术理性统治的不断深化,异化机制渗透到人类文化、政治、经济、精神等活动的所有领域,劳动者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主观的自主性,每一个人就像是大机器中的一个齿轮。这样为了积累资本而劳作的原则,实则给人类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它使人为了某种超越自己的目的而劳动,成为他所制造的机器的奴仆,产生了自己无足轻重和软弱无力感。

《革命之路》的男主人公弗兰克便是这机械齿轮上具有代表性的一颗。在技术异化的环境中,他少年时代曾经拥有的鲜活的血肉之躯失去了其灵魂应有的活力,如眼神空洞的机器人,在早已被标记好的路线上日日来回穿行,看似有着生活的目的,实则行尸走肉,忘记了生活的真正意义。为了实现所谓的“美国梦”,“上着发条”的弗兰克每天准点乘车去城里上下班,书中写道:“当他乘火车去上班,他是其中最年轻最健康的乘客之一,但他坐在那里就像经受着一场非常缓慢的、毫无痛苦的死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殊不知,这样看似勤劳的工作背后,是早已被压抑的、内在化的意识形态(repressive / internal ideology)。死水般的日子和没有意义的工作不能激起人们的热情,弗兰克工作上的绝望更多地表现成为一种病态的麻木,他打趣地总结:“在诺克斯这种公司最大的优点在于每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切断你脑子的电源,让它停止一天,而没有人会看出脑子转不转动有什么区别。”

(一)压抑的爱欲

马尔库塞认为,由于“异化现象的普遍化和统治力量的非人格化,现代人的心理机制具有压抑性的本质特征”。小说中作者有意地设计穿插了一段弗兰克和公司女员工莫莉的婚外情,看似是为弗兰克死水般的生活添上些许艳俗的色彩,实则却是别有深意。此处就借助“压抑性心理机制”来分析弗兰克的这一举动。

《爱欲与文明》一书中,马尔库塞将弗洛伊德的爱欲本质论与马克思的人类解放论相结合,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爱欲解放论”:受到快乐原则支配的人类的无意识之中的生命本能即为爱欲。这里马尔库塞所说的“爱欲”并不单单指我们通常所谓的对性爱的欲望,它作为生命的本能既包括性欲,也包括食欲、休息、消遣等其他生物欲望。“创造和夸大文明的物质基础的工作主要是劳动,是痛苦的和可怕的异化劳动……如果异化劳动与爱欲之间有任何联系,那么这种联系必然是非常间接的,而且必然是一种与大大升华了的,因而也是大大削弱了的爱欲的联系。”异化的工作无法满足和协调个体的需要,人类快乐原则不断被现实原则否定;压抑机制使得力比多的释放被束缚,人类的爱欲区逐渐减少,于是爱欲体验被转换成为“性体验与性满足”。每日枯燥乏味的工作使弗兰克感到痛苦麻木,从来没有被需要或者被重用,内心充满极大的空虚和失落;面对平淡的生活、无聊的朋友、杂乱的房间,他需要整日整夜地忍受两个无知孩童的吵闹还有妻子的抱怨……这样的压抑生活使他用满足性欲的方式来找寻他作为男人的征服欲和成就感,来释放内心的痛苦。然而,和女同事的出轨带给弗兰克的只是片刻的释放和快乐,激情过后,弗兰克觉得虽然:“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人这么感激过。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感到有多快乐或多满足,事实上,这样“破坏性”的性行为换来的是他内心更大的茫然、空虚和罪恶感。

(二)逃避自由

在弗洛姆看来,人类自由的发展过程是具有辩证性特点的,现代人的自由具有相反的两个方面:一方面,随着人类理性力量、一体化和对自然的控制力量的加强,脱离传统工业体系的现代人的自由的发展是一个逐渐增加的过程,他在新的制度中能够开始积极和独立地发挥作用;而另一方面,面对一个开放性的世界,人们所摆脱的是一直以来习惯了的并且给予人们安全感的纽带,随之而来的是孤立和不安。“由于人失去了他在一个封闭社会中的固定地位,他对自己和生活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他受到了强大的超人力量、资本和市场的威胁。随着所有人都成为他潜在的竞争对手……他自由了,但这也意味着他是孤独的,他被隔离了,他被一种个人无可救药、一无所有的感觉笼罩。”发达的工业社会抑制了人们追求、享受自由的能力,此时的自由等同于孤独。因此,为了逃离这种莫大的孤独感,人们选择逃避自由。 公司里弗兰克“慵懒地对付掉每天的工作,用像猫般的姿态在公司里踱步……下午五点,他会跟其他诺克斯人一样扣上外套,冲着其他人点头微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跟他们道一声晚安,接着搭乘巴士……”读者们看到的是一个被驯服的、丧失冒险精神的机械人,好像动物园里的动物,失去了原本的野性,此处弗兰克的选择可以理解为一种现代人潜在的“机械趋同”行为:尽管在诺克斯公司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让弗兰克感到无聊,但办公室里的一群和他相似的“机器人”同事让他觉得亲切和怀念。他承认自己“对十五层的办公室有着归属感”,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他要用来浪费的时间,“就像一个残疾人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反复侵袭的疼痛,这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在那群一样空洞的灵魂中、在和其他人的趋同中,弗兰克获得了安全感。由此看来,弗兰克最终的选择:违背自己对妻子的承诺,放弃出走法国巴黎选择继续留在诺克斯公司工作,有着其必然性。弗兰克的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因为他早已否定了自己灵魂中追逐理想的那部分,他的“自我”早就在异化世界的压抑中消失不见。他说过:“我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多的才华,那些都是吹嘘和伪装。”新的自由带给弗兰克的注定是更深的不安、孤独和忧虑。

二、“精神病人”的隐喻

精神病患者“约翰”这个人物并不是作者随意穿插安排在故事中,在他的身上还有着其独特的隐喻内涵。纵观全书,唯一理解和支持惠勒夫妇巴黎计划的人是房屋中介吉文斯太太的儿子约翰。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约翰被作者刻画为一个接受过37次电击疗法治疗的精神病患者。约翰深深看透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性的摧残,他理解在这一成不变如死水的生活里挣扎的痛苦:“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到空虚……不过没有人说过它无望,这会使我们感到恐惧。要承认空虚已经需要相当的勇气,而如果要看到这种无望,需要的勇气还要多很多。而我想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种无望,那么你就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尽快逃离,如果可以的话。”以为找到明白人的约翰兴奋地夸赞惠勒夫妇是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可是这些话从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口中说出来着实让夫妇俩感到疑惑和不安。因此,当惠勒夫妇意识到生活周遭其实只有这位“精神病患者”理解他们想法的时候,他们困惑了:“这表示,我们和他一样疯狂!”这里,耶茨向读者抛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异化的世界里“到底真正疯狂的人是谁”?

福柯在著作《癫疯与文明》开篇引用帕斯卡的一句话:“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福柯认为,现代人正处于这种“疯癫”中,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禁闭起来,用一种非常疯癫的冷酷语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认。对癫狂者的压制就是剥夺人之为人的自由和理想,现代工业文明对人民大众的异化和奴役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理性”压制和放逐“非理性”的过程。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残酷的禁锢、压制和排斥非理性,将一切表达自我的非理性观点的思想归为精神的失常,以此来确立自己所谓的理性观念和秩序体系。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人愿意靠近那些被归为精神病患者的人,生怕感染上麻风病,社会强制性地将他们关押在幽闭领域里与世隔绝。被关在疯人院里的约翰,她的母亲吉文斯太太因为他感到羞耻,没有人愿意靠近约翰更别说同他交谈:“现在,非理性变成了一种看得见的麻风病……人们在想象的领域而并非严格的医学思想中将非理性与疾病结合起来。”

弗罗姆认为,如果一个社会的人都不能正常地发展自己的人格,那么这个社会便是一个病态的社会。可是所谓的正常的人(指能适应社会),却常常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来的健康(指实现人的价值),与“正常人”形成鲜明的对照,精神病患者的主要特点是在维护自我的斗争中并没有完全投降。 “疯子”约翰曾嘲讽地总结道:“你要搞到房子,就得找一份工作,如果你要搞到很好的房子,一个甜美的家,那你就得找一份你不喜欢的工作。嗯,这太棒了。这就是98.9%以上的人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 ……如果有人过来问你‘干啥要做这份工作’,那你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断定,这个人肯定是刚刚从疯人院里出来,四个小时后还得被送回去的傻瓜。”约翰在这里毫不犹豫地一把撕下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面具,揭穿了现代人被奴役的真相。曾经是个数学家的约翰,显然有着超过一般人的智商,可是在对这个病态社会的反抗中,曾经的数学家被迫害成一个偏激的精神失常者,通过患病将自己投射入一种虚幻的生活中去自我拯救。

此外,在这个男性角色名字的选择上,理查德·耶茨也为读者埋下了深深的伏笔,暗示着整个故事的悲伤结局。众所周知,在圣经中“施洗约翰”是旧约与新约之间最大的先知。据圣经记载,在耶稣基督开始传福音之前,施洗约翰就在约旦河中为人们施洗礼,也曾为耶稣施洗;他还时常在旷野中传授人们悔改之道,是基督教的先行者。可作为先知和耶稣的记载者、见证者,施洗约翰最后却落了个十分悲惨的下场:他因为不畏王权与自身的安危,公开抨击当时的犹太王希律·安提帕而被捕入狱,后来又在王后的设计报复中,被砍下头颅而殉道。《革命之路》中的约翰便是这位先知的化身,耶茨为读者描绘了一幅约翰在疯人院里的画作,那是一幅以紫色和棕色调为主的耶稣受难景象,“天空中的太阳,或是月亮,是猩红色的,就像耶稣骨里流出的鲜血”。约翰清醒地观望着这个异化的世界,他也曾像施洗约翰那样试图向盲目的民众传道,可是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关进疯人院。约翰画作里受难的耶稣就好似一位在冷酷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压抑之下受难的人,猩红的血液和忧郁的色调中映衬着这个世界的空虚和绝望。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了解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以弗兰克为代表的现代人如何一步步被社会机制所奴役、被异化与绝望的世界蒙蔽住双眼;分析了以约翰为代表的少数具有革命精神的人们又是如何在资本主义世界的残酷禁锢和压制中活生生被折磨成疯掉的“精神病患者”。在霍克海默看来,人类并没有随着技术的进步真正地进入文明的时代,相反启蒙正在一步步自我毁灭,而人类陷入了一个更为野蛮的时代。经济生产力的提高为机器和掌握机器的社会集团带来了绝对的支配权,普通人民大众在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变得易于被驯化和支配,没有了幻想和想象的能力,失去了反抗的意识,成了社会机器和集团的奴隶,社会的进步带来的是人性的堕落和精神的媚俗与走向灭亡。 恩斯特·布洛赫、瓦尔特·本杰明、弗洛姆等为代表的一批“反资本主义的浪漫主义”法兰克福学派学者们将幻想、艺术和乌托邦主义视为马克思主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思想动机,更好地解释他们“对于所丧失的东西的怀念、想要重新回到前资本主义历史时代去以及对已经丧失的东西”的追求,对艺术与文学解放的渴望,以及对构建一个非异化的、人道主义的理想的乌托邦社会的无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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