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脸上的红月亮》中的“受害意识”

2018-07-13 16:44宋硕夫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北山战争月亮

⊙宋硕夫[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野间宏是日本“战后派”文学的开创者和领军人物,创作了大量“二战”题材的文学作品。一直以来,学界主流观点都将野间宏的小说认定为“反战文学”,并大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作品中的情感表达上。但若将小说文本置于宏观的历史角度来看,其中所传达出的部分思想和观念是值得重新审视的。野间宏的短篇小说《脸上的红月亮》发表于1947年,当时作为侵略国的日本已经战败投降,因此首先从时间角度来讲,《脸上的红月亮》不应属于“反战文学”,此外,这部作品中还带有回避战争责任的倾向,缺乏对侵略战争的理性反思,思想上带有一定的局限性,有学者认为其思想不是“反战”而是“反战败”。本文将从“受害意识”角度简要论述《脸上的红月亮》中的思想局限。

一、突出展现小人物的受害体验

《脸上的红月亮》主要讲述了北山年夫和堀川仓子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二人因战争造成的种种心灵创伤的负面影响而最终未成眷属。小说借助大量的回忆和内心独白,展现北山年夫痛苦的受害体验。这种受害体验在不同的时期内具有不同的程度和特点。

(一)战前体验

北山曾有过幸福的爱情生活,但这段幸福在北山被应征入伍之时便戛然而止,可以认为,战争动员不仅剥夺了北山拥有幸福的权利,更阻断了之后北山追求幸福的途径。入伍前的北山有一个全身心地关爱自己的恋人,“她信赖北山,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他”,北山虽然对恋人的强烈热爱感到有些腻烦,但二人的生活给北山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那是北山终身再也得不到的无价之宝”。然而好景不长,全国范围的战争动员无情地将北山怀中的“无价之宝”夺走,幸福的爱情生活转瞬间变成整日吃苦受难的新兵生活,二者在北山的内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整日的操练和体罚时刻折磨着北山的内心,这样的生活使北山既心生怨恨,又无可奈何,只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用毯子暂时筑起心灵的防线,“裹在毯子里,流着眼泪啃面包”。对新兵生活的厌恶和巨大的心灵落差使北山萌发出强烈的思念之情。“他挨过皮靴底的打,用冰冷的手,摸着又紫又肿的脸颊……想起死去的情人那双湿软的手。”然而这种思念在强大的战争压力下注定只能是虚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愉快的情感体验在无形之中被不断地加深,使得北山在内心深处为自己贴上了“受害者”的标签,开始了漫长的“受害者”的身份认同过程。

(二)战时体验

北山的战时经历是小说重点刻画的部分,受害体验在这一时期被迅速放大并被不断深化,成为北山始终无法抚平的伤痛。小说中大量的环境描写如“平沙旷野”“酷暑”“烧焦的甘蔗田”“红色的月亮”等凸显了战争环境的压抑、残酷和恶劣,其对人的心理产生的破坏性影响自然不言而喻。在惊涛骇浪般的战争形式和不动如山的军令面前,部队的集体利益被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每个个体的利益被压缩到最低的程度,为了避免遭到突然袭击,整支部队必须时刻疾速前进,即使疲惫不堪也得不到片刻的休息,甚至一天只能睡上两个小时。个体特别是以北山为代表的新兵逐渐失去人的本原特质,而被战争异化为某种工具。军马在恶劣的环境中生病而不能骑用,新兵们便被迫成为战马的替代品,从而被物化为拉炮车的工具。从此以后,新兵们再也得不到生为一个人的体验,“十多天来,绑腿从未打开过,两条腿早就麻木不仁了,每爬一步坡,就好像会失去好多鲜血似的”,他们拉着炮车的脚步稍有延迟,便会遭到老兵和军官们的无情打骂。当北山和中川二等兵两个人拖着战马的缰绳,用尽最后的力气前行时,却遭到了代理分队长的鞭笞和斥骂:“你们俩坠在马身上,马早就累垮了,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死了有人顶,马死了拿什么替?”彻底的物化使得新兵们根本不被当作人看待,甚至连一匹马都不如。非人的待遇终于耗尽了中川二等兵的最后一口气,他松开了缰绳,做出了死亡的抉择:“我松手啦……他轻轻摇了摇头,便倒在砂土上。”值得思考的是,这样绝望的死亡场面,作者却将其描述为一种解脱:“他的身子一直被奴役的绳索缚住,仿佛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因此可以认为,北山被战争奴役而异化为工具的个体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北山的“受害者”意识。

地狱般的战争环境不仅从肉体上,更从精神上时刻折磨着陷入战争中的人。最为突出的就是战争泯灭人性,同时无限放大了人的极端利己思想。对于北山所在的部队来说,南洋战场上的形势始终处于不利的局面。作品中有诸多充满对比性的词句再现了当时的情况,作者用“鞍疮”“疲劳不堪”“折磨”“死亡”等词描绘北山的部队,而用“粮多弹足”等词来描绘外国兵。二者鲜明的对比暗示了北山的部队处于濒临战败的被动局面。在这种恶劣而艰苦的形势下,前线的军官和老兵们自然积怨已久,于是他们将失败的怒气转而发泄到自己的战友——新兵的身上,稍不如意便对新兵们拳打脚踢,身为新兵的北山自然也不能幸免。这实质上是一种将不幸转嫁到弱者身上来获取慰藉的极端利己行为。渐渐地,笼罩全军的利己风气也深刻地影响了北山的思想。作者在此运用大段的内心独白对北山战时的思想进行了细致的描绘:“面临激烈的战斗,北山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保存自己的性命……壶里的水绝不能给别人喝,更不能浪掷自己的精力去搭救别人。体力只要比别人差那么一丁点儿,在战场上马上就成为一个落伍者,死神会立刻降临到他头上。”由此,北山的极端利己思想最终形成。当二等兵中川在临死前向北山发出微弱而凄惨的呼救时,北山却不为所动,此时的北山,认为如果自己帮助了别人,自己就也会支撑不住,因此他甚至连“拍拍肩膀,给他鼓鼓劲”之类的微小举动也没有,任凭战友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依然自顾自地默默地往前走。一般意义上,战友关系是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之一,但北山却在极端利己思想的作用下选择对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见死不救,二者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这种对比的描写方法鲜明地展现了战争中人性的泯灭,传达出作者对战争强烈的讽刺、控诉和批判。但应当注意到的是,北山的利己行为同时带给自身深重的精神负担,小说在讲述北山对战友见死不救的最后,描述道:“等北山复员回来,老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句话虽然简短,却十分精妙,它暗示了北山在内心中已将自己的利己行为同母亲的死联系起来,似乎自己的见死不救同样害死了母亲,悔恨、自责和思念之情自然不言自明,这就更进一步加深了北山对战争的厌恶。这种厌恶感直到战争结束后依然包围着北山。复员后的北山一次在菜馆门口,碰巧看到了一个身穿布鞋和旧军服的男人正在专心地舔着盘子。这幅充满暗示意味的画面霎时间引发了北山强烈的厌恶感。他从那个男人的嘴巴联想到自己在战场上打死的一头猪那撅着的嘴巴,进而又回想起曾经在战场上抢夺他水壶的老兵松泽的那副猪一般的肮脏丑恶的嘴脸。痛苦的回忆使得他的内心如同火烧一般,一时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而不断喊道:“全是猪,一群猪!”显然,老兵松泽抢夺新兵水壶的行为是一种无视纪律和道德的利己行为,作者将人比喻为猪,再次反映了战争泯灭人性,导致人退化为牲畜的可悲现象。总体而言,整个战争时期是北山年夫受害思维最为凸显的时期。

(三)战后体验

根据作品中的叙述,战争造成的危害并未仅仅局限于士兵,也远远超越了战争时期,这突出表现在战后满目疮痍的生存环境上。首先是对家庭环境的破坏。对于北山年夫来说,母亲是自己至亲的人,对母亲的强烈思念成为支撑他在战争中忍受折磨的一大精神支柱。母亲是家庭的象征,但是战争却使母亲在空袭中丧生,从此使北山失去了家庭,复员归国的北山不禁在情感上和表象上都对断壁残垣中的故乡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此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堀川仓子也是一个被战争剥夺家庭幸福的人。她和丈夫仅仅度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便在丈夫入伍后不久,得知了丈夫在战场上病故的消息,这对她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创伤,每次回想起丈夫的不幸便痛苦不堪,“脸上总好似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因此不难发现,作者采用了从典型到一般的创作手法,塑造北山和仓子两个悲惨家庭的典型,实质上反映了战争对人的生活环境特别是精神环境的破坏,广泛地反映了非正义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深重苦难。其次,战争还带来了国家层面上的整体经济环境的破坏。作品中虽然没有直接描述日本经济的萧条,但是从环境描写和人物的对话中依然可见一斑。北山旧时的战友曾对北山诉苦道:“复员回来,房子给烧了,穿的也没有,眼见得房东又要撵搬家,用人的地方处处满员……前些日子,二月里大冷天,倒发什么蚊帐……谁有钱买那种东西……你知道昨天发放的是什么吗?军用枕头套和儿童鞋……”显而易见,政府在战后依然无法保证民众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只能发放一些不被需要的补给品,而被战争破坏的经济在战后依然呈现长时间的萧条态势,这给全体民众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焦虑不安的阴影,致使抢劫等社会犯罪问题频发。堀川仓子等寡妇只能选择变卖所剩无几的物品来维持生存,甚至连北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工作技能被常年的战争生活毁掉了,他和仓子一样,生活很快将难以为继。严峻的经济形势在二人之间开掘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二人的爱情悲剧。因此,罪恶的战争在破坏经济环境的同时,也彻底毁掉了人的正常生活。应当认识到的是,北山的爱情悲剧从侧面说明了受害意识影响之深远,对爱情与性的追求原是人最基本的欲求之一,然而残酷的战争记忆早已深入北山的潜意识之中,并成为北山实现欲求道路上的主要心理障碍,这正是北山从仓子脸上的一个斑点联想到令人可怖的战场上的红月亮的原因,北山潜意识中的“受害者”体验在“斑点”这一刺激物的作用下再次被激活了,不愉快体验最终使北山丧失了回归正常生活的机会以及合理满足本能欲求的能力,小说在最后写道:“他感到在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之间,有块透明的玻璃,正以无限的高速,飞掠过去。”这里作者运用象征手法,以电车车窗玻璃暗示两个恋人之间因战争创伤而形成的心灵隔膜,因此看似是北山主动放弃爱情,实则是他始终无法走出心灵阴影的必然结果,这也是战争受害者的必然结果。

野间宏将文中人物的受难体验与象征、隐喻、意识流等手法相结合,使读者能够较为轻松地理解文中人物特定的心理活动,加深了读者对战争残酷性和破坏性的认知,仅仅面对文字便有身临其境之感,整体上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情感表达,深化了小说揭露战争、批判战争的主题。从这个角度讲,《脸上的红月亮》的价值是值得肯定的。

二、刻意回避小人物的战争责任

虽然有上述诸多痛苦的战争体验,《脸上的红月亮》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反战文学”“抵抗文学”或“反法西斯”文学。王向远也曾在《“笔部队”和侵华战争》一书中指出:“对于法西斯侵略国而言,真正的‘反战文学’应该是战争中的反战文学。”不可否认的是,野间宏本人也曾参军,以一个侵略者的身份转战于多个战场。《脸上的红月亮》中对军队生活的回忆大都有野间宏本人的经历作为原型,可以说他本人也背负有深重的战争责任。然而,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表现出对战争的侵略性质的肯定或对战争责任的反思,而是忽略自己造成的被侵略国的深重灾难,也避而不谈自己的战争责任,这就使得整部小说的思想过于片面且不够深刻,也使得小说的“反战”主题变得暧昧。

北山年夫作为日本士兵参加南洋战场上的战争,毫无疑问是一个侵略者,但小说在描述上却一直在刻意模糊北山的侵略者身份。首先,小说忽略掉交战双方的战斗场面,也避而不谈日本兵带给当地人的深重灾难,而是仅仅讲述新兵北山一直在默默承受行军过程中的艰苦和来自老兵的打骂,值得注意的是,北山复员时已是一个六年老兵,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他必定参加了诸多的战斗,双手也必定沾满了被侵略者的鲜血,但小说并未讲述北山在成为老兵后的杀戮,似乎在告诉读者,北山的从军经历中只有受难而没有侵犯,这显然是一种刻意回避、刻意美化的做法;其次,一般观念中,侵略者的形象大都是强势的,而小说中则如前所述那样用“粮多弹足”来形容敌兵,以此来和“疲劳不堪”的北山的部队形成对比,这在第一感受上便模糊了读者对北山原有的侵略者身份的认知,进而使读者在潜移默化中便轻易地被小说刻意塑造的受害者人物形象所感染;再次,就北山个人而言,母亲的离世虽然带给北山受难的体验,但另一方面也使他遗忘了自己侵略者的身份,从而促成了他内心中由罪恶的侵略者身份到可怜的受害者身份认同的转变;最后,北山在作品中虽然表现出一定的甘愿接受惩罚的思想,甚至说他“心里感到痛悔,觉得应该去承受一切磨难”,但这种受罚意识并不是对自身侵略行径的忏悔,而是对自己早年轻视爱情的惋惜,而且北山的受罚意识在小说的最后依然被极端利己主义思想替代,因而他的受罚意识也并未真正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些都造成了北山侵略者身份的模糊,也淡化了北山的战争责任,从而削弱了作品反战思想的彻底性。

《脸上的红月亮》的另一个思想上的局限在于,它妄图以人道主义个人层面的受难替代对军国主义社会层面的反思。小说中北山和仓子的艰苦的战后生活有着更为广泛的象征意义,北山实质上是复员后的日本侵略士兵的代表,小说将之描述为“都很潦倒”“走投无路”,仓子则是普通日本国民的代表,每天也只能变卖家当勉强度日,由此可见,这两类人都被塑造为人道主义意义上的战争受害者,与此同时,小说中鲜有站在社会整体层面对战争的非正义性和战争责任的探讨,这种安排显然意在表达他们都是对日本的侵略战争没有责任的,这种由个体到群体的象征淡化了北山和仓子个人的战争责任,恰似当时日本社会流行的“一亿人总忏悔”的口号,将战败的反思与责任强行从少数军事罪犯分摊到每个日本国民身上,从而减少每个个体的战争负担和责任。因此《脸上的红月亮》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战争的罪恶,但并未触及战争性质的根基,其视野始终局限于战后日本国民的生活上,表现出狭隘的日本民族主义战争观。作品中反映出的宣扬人道主义受难而回避战争原因和性质反思的做法,同样反映出野间宏日本人身份的局限性。

三、结语

综上所述,短篇小说《脸上的红月亮》通过详尽的细节描写和真挚的情感表达,真实再现了战时和战后人的生存状态,揭露战争对人肉体上和精神上的严重迫害和摧残,批判了战争的反人道性和反社会性,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开创意义,其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是值得肯定的。但作品同样受到一些因素 的影响,其对战争侵略性质的认识和战争原因及战争责任的反思缺乏深度,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局限性。一方面,野间宏在创作《脸上的红月亮》的过程中大量采用私小说的创作手法,虽也展现了一些对社会的关注,但更多的是拘泥于自身的主观情感的宣泄,这就使得作品的思想带有了较强的封闭性。另一方面,野间宏也受日本人身份和时代观念的限制,而带有一定的狭隘的岛国国民意识,对先验的抽象的绝对观念缺乏坚守的态度,思想信仰也较为浅薄,更偏向于追逐自身利益的民族中心主义思想。这些原因在一定程度上使作家不愿探讨宏大的战争责任问题,进而使小说遭到“受害意识”的熏染和束缚。因此,我们应更加客观地看待这部作品,宣扬其积极一面的启示意义,反思并警惕其中的消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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