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症候及其诊疗
——读鲁敏的长篇小说《奔月》

2018-07-13 23:41天津刘卫东
名作欣赏 2018年31期
关键词:小六症候天花

天津 刘卫东

鲁敏新作《奔月》关注的是日益噬心的问题:“你是否过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如果不是,你该怎么办?这与其说是个人对自我精神的主动审理,不如说是现代人被时代催生的必然症候。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个带有自虐性的选题,很少有人能从中获得“快感”。鲁敏此前的作品已经不断接触这个问题,终于在《奔月》中爆发。鲁敏是个偏执的作家,越是艰难越要挑战,绝不讨巧。应该说,上述问题是现代人普遍遇到的,带有“我们”的普遍性,而如何解决,则各有不同。鲁敏以自己的方式,给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回答——这使《奔月》成了对“我们”的“精神症候”的诊疗。

一般而言,个人会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羁绊;“沉重的肉身”左冲右突,寻找释放“力比多”的渠道。汪峰在《飞得更高》中怒吼的“我要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就成了对抗庸俗日常生活的一种现实渴望。《奔月》中的小六,在生活中是个普通人物,却有不甘如此的内心。借一次意外车祸之机,小六决定实施蓄谋已久的“逃离”,她想知道自己如果不在固定的轨道上了,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貌似随机,其实是导火索漫长的导引后,“轰”的一声爆炸。小六遇到的“危机”,是对既定人生道路的质疑。作为“意义追寻”的标配,“对现状不满试图突破”与“反抗也没有什么用”的矛盾,必然发生,而且成为无数作品的风暴中心。鲁敏设置的这个开端,正是现代哲学的观照,“抛弃现在,追寻想要的生活”的个人精神生活困境,在聚光灯下纤毫毕现了。从这一点看,鲁敏选择了一件有难度的工作,她需要拨开重重迷雾,探讨人格面具之下的种种潜藏。

关于“逃离”的叙事,已经形成了一个小传统。如何对抗平庸?提出这个问题的背景,就是拒绝现实。而挣扎和反抗,就是自我的博弈。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的小林,踌躇满志,经过洗礼浸泡,一顿兵荒马乱之后,秩序回到了起初,最终认同平庸,与现实握手。当然不乏有坚决打破现有秩序的。《革命之路》中,夫妻二人的不肯妥协与最终的酷烈结尾,就使《廊桥遗梦》中“不折腾”的结局,变得符合政治正确和现实理性。不同的是,鲁敏的《奔月》选择了一个“虚拟”的场景,小六离开了原来的生活,但是她并非“死亡”而是“失踪”。《奔月》的有趣之处就在这个“失踪”。小六通过失踪,使自己生活在“潜水”状态,从而把“反抗”当作一次可以重新回到起点的旅行。如果说《月亮和六便士》《包法利夫人》等名作是正面直视脱离既定人生轨道后的问题的话,鲁敏的《奔月》就是使用VR参与的一次虚拟游戏。于是,问题似乎变得平和了。小六可以通过点击鼠标,回到原先的身份,而作为另一个她的“吴梅”,只不过是可以随时中止的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不再奋不顾身地反抗?为什么在虚拟的世界是国王,而回到现实,就成了随波逐流的“屌丝”和“卢瑟”?这正是鲁敏《奔月》延伸出的问题。小六不乏激情和冲动,否则她也不会抓住偶然机会果断“逃离”,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小说的结尾,小六选择了回归,虽然她也可以在现实中“死去”,转而生活在虚拟的世界中;但是她分明看到,二者间没有区别,她在这里遇到的问题,那里还会出现。这是更为深刻地洞透世事后做出的判断,极具理性、毫不留情地毁灭了理想主义的迷梦。

由此可见,鲁敏处理的“逃离”问题,更为触目惊心。人总是复杂的,天使和魔鬼共存在一个身体中,世界也并非黑白分明。那个纯粹的、理想的“想要的自己”,恐怕并不存在。在失踪前,小六是双面的,她有阳光下的自己,也有阴影,这使得她能够达到平衡。但是小六不满意自己阴影中的另一面,她要祛除。重新开始,是非常不错的开头,但结局未必如同所料。当她变成“吴梅”后,只能生活在阴影中,阳光消失了。因此,她不得不在林子的帮助下,重新办好一张身份证,以便让自己再度回到“正常的状态”中。这个简单的“恢复身份”,不能不让小六震惊——她逃离的意义何在?此前作为小六这个人物时,她是自洽的,既有坦露部分,也有冰山下的自己。小六“失踪”后,通过对她电脑的破译,她的丈夫和情人看到了另一个小六,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世界。人必须有一个私人空间来放置一些不完美,在这里,她不被监视,从而是自由的。小六显然没有意识到,如果把这种自由带到阳光下,将会是灾难性的,因为她的“暗疾”也随之无处隐藏。

所以小六回来了,她只能回来。“逃离”的结果,显然无法达到她最初的设想。总以为通过身份的转换能够完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梦想,却不料仍然陷在熟悉的泥潭中,一切不过是重复。“诗意在远方”是人生命中的一次“天花”,必须要通过个人亲自去验证,才能获得免疫。如同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结尾:“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成了个好人。”这次的“逃离”对于小六来说,就是一次精神的“天花”。鲁敏《奔月》的灵感来源于一次想象,不妨再继续追问一下,回归后的小六是否还能接续上此前的生活,就当失踪没有发生过?应该是不可能了。小六应该是知道了“远方”的“苟且”与眼前并无二致。这次“逃离”可以治愈小六的病症了。但是,谁又知道,贺西南、张灯等人,会不会哪一天也“逃离”了呢?每个人,总有一个时候,不能遏制内心追求另外生活的梦想吧。

生活在别处,希望在远方。鲁迅在《故事新编》之《奔月》中已经涉及这个问题。嫦娥终于拒绝了日复一日的“乌鸦炸酱面”,逃离了,后来呢?鲁迅关于“娜拉走后怎样”设想的“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似乎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鲁敏的当代“致敬”版本,不仅重返了问题,而且具有对照后的“补刀”:每一代人和每一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天花”,是不能替代的。因此,同一个故事,换了不同的演员和观众,一演再演。为了不使这个结论过于令人难堪,鲁敏选择了“虚拟”的方式。游戏不怕失败,因为可以重新来过。一本正经的严肃问题,变得轻松了。对个人来说,让自己处于“虚拟”,才不会因为深情被现实辜负而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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