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承担了作为人的责任
——纪念克劳德·朗兹曼

2018-07-13 23:41安徽祝凤鸣
名作欣赏 2018年31期
关键词:兹曼犹太人纪录片

安徽 祝凤鸣

2018年7月5日深夜,我在微信朋友圈得知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先生于巴黎圣安托万医院去世的消息,颇感意外,同时心生悲伤。虽然朗兹曼今年已93岁高龄,但他总给人老而弥坚、活力四射的印象,他去年还携纪录片新作《燃烧弹》出席戛纳电影节。前几日,其最新影片《四姐妹》正在法国公映。

14年前,也就是2004年秋天,因参加北京国际纪录片展,我与朗兹曼有过一两天近距离的接触,加之他导演的不朽纪录影片《浩劫》在我内心引发过持久的震撼,一如梭罗所言,像斧头掉在水里,水冻结后,冰中的斧头就成了精神象征。

纪录片,思想表达的经典

导演、作家、哲学家,萨特的密友、波伏娃的情人、《现代》杂志的主编(1986年后)——克劳德·朗兹曼,无疑是战后法国知识分子的重要代表人物。

1925年11月27日,朗兹曼出生于巴黎一个犹太人家庭,少年时赶上“二战”,全家躲藏于屋后花园地洞,才幸免于难。17岁时,朗兹曼还在中学读书,就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成为法国地下抵抗游击队的少年组织者。

战后,朗兹曼回到巴黎,进入索邦大学专攻哲学,之后又赴德国图宾根大学继续研读哲学。1947年,萨特发表了《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思考》一文,震动整个欧洲,朗兹曼深受其影响,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之后,朗兹曼一些文章引起了萨特的注意,萨特邀请他去参加《现代》杂志的编辑会议。

自20世纪50年代初,不到30岁的朗兹曼,开始给法国《现代》杂志及《世界报》等写政论文章。渐渐地,朗兹曼发现客观中立的报道性文字,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电影这一媒介,更具力量与深度。于是,他走上了纪录片拍摄之路。1973年,其纪录影像处女作《为什么以色列》问世。随后是1985年的《浩劫》、1994年的《擦哈》、1997年的《活人路过》和2002年的《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所有这些作品均聚焦于“二战”犹太人被屠杀、犹太人身份和以色列问题。特别是长篇巨制《浩劫》,堪称经典,被称为20世纪世界纪录电影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朗兹曼不是多产导演,其从影近半个世纪,导演的作品总计只有十部。刚刚公映的最新作品《四姐妹》,用的都是他当年拍《浩劫》时未能用上的素材,讲述了因纳粹医生而失去生命的四位犹太女囚的故事。

2013年,第6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授予朗兹曼金熊奖的终身成就奖。电影节主席科斯里克说:“克劳德·朗兹曼是最伟大的纪录片导演之一。他通过对反犹太主义的暴力、非人道及其后果的描绘,创造出一种新的方式,通过电影进行道德上的探究。”

晚年的朗兹曼总是生机勃勃,愤世嫉俗。八十多岁时,他还会骑行50公里,冬泳潜水,在高难度赛道上滑雪。这位会驾驶滑翔机、坦克和战斗机的著名导演,指责当今法国社会陷入碌碌无为的闲适,且被金钱所绑架。

朗兹曼自27岁与波伏娃相恋七载后,还有过3次婚姻。不幸的是,去年年初,他年仅23岁的儿子菲利克斯因癌症去世,给老人带来沉重打击。朗兹曼在为儿子撰写的讣文中,引用了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一首《诀别》:“我采下这枝欧石楠/秋天过了,请你铭记/我们在世间难再见/时节余香,这枝石楠/请你铭记,我等着你。”

《浩劫》,有关死亡的绝对性

2004年9月15日晚,“2004北京国际纪录片展”在华北大酒店如期开幕,主办方是中国广播电视学会纪录片研究委员会,我当时是作为安徽电视台纪录片编导参加。

当晚开幕酒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克劳德·朗兹曼,还有日本纪录片界泰斗级人物土本典昭、法国著名电影导演尼古拉·菲利贝尔、法国《电影手册》主编让·米歇尔·傅东等人。朗兹曼年近80,身材高大,偏胖的脸上笑容可掬,与大家签名、合影、交谈,有一种父辈的亲切和蔼。

9月16日,朗兹曼的纪录影片《浩劫》首次在中国放映。观影前,朗兹曼有个简短的讲话。印象中,该片字幕是由北京电影学院张献民翻译的。影片长达九个半小时,分上午、下午两个时段播放,中场休息时间很短。自银幕闪亮,整个观影厅就一片阒寂,显然大家被影片震慑住了。

关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影片,中国观众之前只知道一些奥斯卡大片,如《辛德勒名单》《美丽人生》《钢琴师》等。就我个人而言,一直特别警惕那种浪漫乃至喜剧化的处理,觉得愧对死者。但《浩劫》完全不同,他从一开篇就气息悲悯,节奏徐缓,被采访者表达艰难。

600万犹太人死了,且过去了四十多年,怎样把它具体化,怎样重新找到那些人,重新找到那些地点,使大屠杀的场景与细节复活?

《浩劫》是关于犹太人灭绝营的纪录片。所谓灭绝营,即德国纳粹用来做种族灭绝的营地。随着1941年6月对苏联的入侵,纳粹开始系统地大规模谋杀犹太人——集中营一般建在德国,是关人的地方;灭绝营建在波兰,是集中杀人的地方。《浩劫》主要借助丰富、宽广的证词,来拼接索比堡、奥斯威辛、凯尔诺、特布林卡、贝泽克等灭绝营的屠杀行为。

九个多小时的《浩劫》,朗兹曼没有用一点历史资料,没有一张尸体照片,只有面孔、嗓音、风景在衔接与交织,辅之以被采访者的痛苦眼神、漫长翻译和停顿——影片中,有些受访者是被带回灭绝营原地回忆的。镜头面前,许多人一回想起过去,就哽咽不止,不停地说:“求求你,请别让我说了,我能不说了吗?”导演安慰他们后,坚持说:“不,请一定把它说出来。”

在一个长镜头里,理发师邦巴一边给客人剪头发,一边接受采访。当说到与自己同为理发师的一个好朋友,在进入毒气室队伍里见到了妻子和妹妹时,他突然陷入了沉默。理发馆里有长达3分钟的宁静,除了剪刀声,只有宁静,镜头无声地追随着他,他噙着眼泪,喃喃地说:“太可怕了,别说了,我说过,今天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

“让地点说话,通过声音复活地点,以面孔表达话语无法表达的东西”,那些曾被碾碎的记忆,在时间的压力下终被聚拢、挤出、萌芽。

《浩劫》既是出色的历史文献,也是一首长长的、迟到的悼词,与其他反映犹太人被屠杀的影片相比,在证据的确凿程度和历史严谨性上,我尚未见到任何一部作品可堪一比。

“《浩劫》这部影片关乎死亡的绝对性,而与幸存者无关。活下去是另一个故事。”无疑,这是一部“并非关于浩劫,而是浩劫本身”的电影——要达到这个目的,它考量的不仅仅是一个导演的美学风格,更是人的一种罕见责任和超常勇气。

虚构,就是一种僭越

9月16日晚,《浩劫》在京首映后,朗兹曼有个演讲,并回答了观众的现场提问。演讲由原北京广播学院林旭光主持,张献民做现场翻译。开讲前,朗兹曼微笑着提醒张献民,要每一句话都如实翻译。撰写本文时,我必须翻看当时的笔记,再参照同年10月张献民对朗兹曼所做的一个漫长访谈。

演讲一开始,朗兹曼就强调,言说是艰难的,对于演讲者和听众双方都是。大家刚刚看一个漫长的电影,是否有想法、有问题,他还不能确定。西班牙的一位影评家说,《浩劫》是一部艰难的影片,观看《浩劫》是将人们对电影的爱推到极限。

朗兹曼说,这个影片前后制作花了11年,1985年最终成片,原本估计有3000人看就很好了,没想到这个片子在很多国家放映,电影院、电视放映加上DVD发行,现在估计全世界有7000万人看过。每次放映《浩劫》都是一次葬礼。如果说《浩劫》有结构,那就是一座坟墓的结构,这部影片就是一座坟墓,因为那些被杀掉的人没有坟墓。

《浩劫》是从三百多个小时的原始素材中剪辑出来的。自1973年开始,朗兹曼带领摄制组花费11年、横跨14国进行采访和拍摄,用镜头寻找当年那场大灭绝的见证者、幸存者、参与者和抵抗者。“每天的情况都叫人不安”,漫长、繁重的调查与寻觅证人,其艰难一言难尽,有时更要冒上生命危险。

在《浩劫》搜集素材阶段,朗兹曼先是找到证人的电话号码,很诚实地告诉他们自己是什么人,要拍个什么样的电影,有的人会立刻挂掉电话或者高声辱骂。

拍摄过程中,朗兹曼还发现了许多隐藏在德国民间的纳粹刽子手,贝泽克灭绝营的夫波茨就是其中一个。朗兹曼假装拍摄啤酒的专题片,在夫波茨工作的酒馆拍摄了3天,当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摄像机见怪不怪时,朗兹曼走到正在柜台上卖酒的夫波茨面前,拿出了夫波茨当年的上司席斯的照片,质问:“您还记得他吗?您还知道什么?您还在隐瞒吗?”一系列劈头盖脸的问题,让夫波茨局促不安,他四处躲避镜头。夫波茨后来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

1986年,当《浩劫》开始在柏林电影节放映时,朗兹曼的信箱中,出现了一些手写的纸条。这些写纸条的人感谢这部影片,让他们感觉到了释放和自由——德国人的赎罪感如此强烈,在犹太人问题上,他们认为自己不可原谅,造成的损失不可弥补。观看《浩劫》时,朗兹曼感觉到整个影厅在颤动,有一些人的双腿在颤抖。

在《浩劫》中,由于历史影像完全缺席,观众无法依靠影像还原当时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被采访者鲜活的脸部特写甚至大特写,这些镜头,将被采访者的所有细微表情无限放大,而观众对表情再进行解码,这中间,需要观众的主观参与和想象。质言之,朗兹曼所谓的“真实的虚构”,虽然是一种妥协,但无疑也是展现历史最有效、最真实可靠的手段。

《浩劫》之后,朗兹曼导演的《活人路过》《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等纪录影片,均遵循“真实的虚构”这一原则,那就是死亡、回忆、言说、再言说,一切无法复活的事物,都在朗兹曼纪录片中由生者“说出”,成为传奇。比如《索比堡1943年10月14日16点》,入围过《电影手册》十佳影片,其内容与表现手法震撼人心,影片讲述的是纳粹集中营里唯一一次成功的暴动,基本由朗兹曼与当事人耶华达·雷纳之间的访谈对话组成。

世界啊,不要询问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他们将前往何处,∕他们始终向坟墓迈进。∕外邦城市的街道∕并不是为逃亡脚步的音乐铺设的……世界啊,强硬的铁已烧灼了他们微笑的皱纹;∕他们想要走近你∕因为你的美丽,∕但对于无家可归者,所有道路却∕枯萎如剪下的花(奈莉·萨克斯:《世界啊,不要询问那些死里逃生的人》)

但有时候询问是必须的,它不是猎奇,也不是为了控诉,而仅仅是说出,将那些惨痛、沉重的经历说出来,再储存到实体文化记忆中去,而这种记忆,对整个人类来说,却无比重要——对于朗兹曼而言,纳粹种族灭绝,那场工业流水作业般的犹太人大屠杀,虽然几乎证据全无,但罪行不可磨灭,记忆终会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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