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丽[成都市简阳市华西九年义务教育学校,四川 成都 641400]
不论是夏志清还是金圣叹,他们对沈从文先生的解读都是十分到位的,有深刻并且独到的见解,如夏志清的“田园牧歌式”,或者“乡土文学作品”都极贴切地解读了《边城》。
我们不难从中看到茶峒这个小世界的环境美、人性美、民俗美,当然也有概括邻里之间的和谐美,男女之间的爱情美,祖孙之间的亲情美。“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个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身边无一个亲人,也无一只狗,因此便约好了那人早上过家中来吃放,喝一杯雄黄酒”,这两句话,描绘出了边城中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热情好客的性格。
翠翠与傩送在热闹喜庆的端午节邂逅,傩送不计较翠翠误解自己为粗鄙的男子,并且派自己的伙计护送翠翠回家。这样,便在这对青年心里种下了朦胧的爱的“种子”。在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5中,还有笔墨写道:“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当翠翠在第二年端午得知傩送的船在青浪滩时,她天真地问爷爷“爷爷,你的船是不是在下青浪滩呢”。还有爷爷提起前年的旧事,翠翠“嗤地笑了”,这里沈从文用了对比的手法,翠翠微微带着恼着的神气回答爷爷提到去年与天保相见的故事。一“恼”一“笑”,可见翠翠对傩送的喜欢是胜过天保的。同时,在完整的《边城》篇目中,我们可以看出,傩送特意来翠翠家,请她去自家吊脚楼看赛龙舟,傩送心意的种种,在字里行间展现得明白如画。还有他宁肯放弃“碾坊”,做个平凡的摆渡人——他愿意选择翠翠,陪伴在翠翠身边。如果翠翠对傩送的爱,是含蓄的表现,那么傩送对翠翠的爱就是从平淡到浓厚的展示。这是湘西世界的爱情,令人羡慕动容,也为他们心生祝福。
那么,围绕翠翠而展开的“田园牧歌式”的诗化小说,老船夫与孙女的浓浓亲情也是很多读者所深刻理解的。为了陪翠翠看赛龙舟,爷爷请朋友帮忙看渡船,难得地放下摆渡的工作,满足翠翠的愿望。水上有人问及翠翠有人家了没,“祖父则很快乐地夸奖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许别人来关心翠翠的婚事,因此一到这件事便闭口不谈”。而爷爷对翠翠的婚事极为上心,去年躲雨,在顺顺家巧遇了天保,得知天保看上翠翠,慎重地让天保选择“车路”或“马路”,让翠翠自己选择托付一生的人。在目送宋家堡新娘结婚时,为翠翠吹《娘送女》的曲子,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一抹乐趣。这位老人独自一人,辛苦地抚养苦命的外孙女,待她日渐长大,又操心着她的人生大事,在必修5选文中翠翠与老船夫的对话“人老了应当歇息”,读到了翠翠的体贴,平日里陪爷爷摆渡船,乖巧听话,温顺可爱。爷爷请她拦住过船人,她便成了爷爷得力的小助手。
以上都是对《边城》“美”做了恰如其分的表现。沈从文自己谈到创作动机时也说“我要表现一种‘人性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性形式’,为人类‘ 爱’字作一恰如其分的说明”。
我们可以解读到湘西的优美健康。官民同乐,船总也慷慨大方,盛大的中秋端午节日,人与人之间和谐融洽,感染着一批又一批的读者。边城是个宁静安详、人与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村民质朴善良、没有钩心斗角、看轻金钱名利的小城。这里的民俗美,风景更是美。赛龙舟比赛,村民都提前积极做好准备工作,团队练习,鼓声震耳。当地妇女、孩子,都换上新衣新帽,吃完丰盛美味的午餐后,早早簇拥到了河边,期待男儿们的竞争。当然,捉鸭子活动也是激动着无数人的心。“河中水皆泛着豆绿色,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银色薄雾”,这些景象描画,比不了城市夜景的五光十色,比不了城里的形式多样的休闲项目,却引来现代人对“世外桃源”的沉醉倾心。
沈从文曾说:“我主意不在领导人们去桃源旅行。” 当他将目光转向乡土的现代境遇时, 乡下人在现代社会的悲剧命运,使他梦断桃源, 一种浓重的乡土悲悯浸润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①仔细了解沈从文先生创作的背景,我们知道,1933年秋日,沈从文在北京西安门内达子营,“树影筛下的细碎阳光的18世纪仿宋灯笼式红木小方桌上”开始了《边城》的创作。当小说写至第三节时,因母病重,沈从文于1934年1月7日开始返乡之旅,故地重游,沈从文失望至极。他目睹“湘西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在现代文明的发展中受到了冲击,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他写道:“看到了现特别是停靠芦溪,近17年前一段关于好友赵开明与绒线铺漂亮女孩翠翠的往事与眼前神情冷漠吸食大烟的赵开明以及翠翠去世后留下的小翠翠,更令人辗转难眠,”最后他联想到,那刚起了个头的小说《边城》,便对创作思路有了更加清晰的构想,返京之后他一鼓作气写出了《边城》。②
沈从文可以大方地言明:这本书不是为多数人写的,“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地从于民族复兴大业人”。
沈从文又说:“20年来的内战, 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 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 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典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留给人们的是凄凉的余韵和会合无缘的感伤。悲剧是一种遗憾的艺术, 它让人看到的是一种残缺的美, 正因如此,才唤起人们对完美的追求, 激发了人们对问题的思考, 发现问题的所在,直至解决问题, 使生活趋向完美。
从这一系列的言语中,我们知道现实的“凤凰”是不够完美才要在小说中创作一种“尽善尽美”的“桃花源”。再次重读,文本中其实也是有不完美的丝丝痕迹。美与不美的界限是什么,从美学角度,不同的批判标准,同一个事物就会有不一样的标签,审美活动是人对物的解读过程。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写道:“人的觉醒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譬如我们看到,宋家堡的新娘,十五岁就嫁人了。在中国古代传统中,强调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她们是没有自主权决定自己的一生的,求学读书更是要受到世俗的白眼。在新时代中,宋家堡的“新娘”还未成年,便已为人妇。这多少对现代学生来说,是“不美”的习俗了。文中还有提到“马路”“车路”两种追求心上人的方式,还有“碾坊”“渡船”两种象征着生活富裕贫穷的选择。有评论家这样说:这两种是边城里相对的阶层矛盾。“车路”是通过媒人之言,决定一对青年男女的婚姻。如天保看上了翠翠,便想请媒人去白塔下的翠翠家提亲。假如,祖父武断决绝,便可答应下这事,翠翠的人生大事就掌握在爷爷手中。相比于新社会,这也算是一种落后了。女性的地位不高,没有新时代追求婚姻的自由权和选择权,这也是湘西世界的一大“不美”习俗了。相比之下,“马路”就是一种属于边城人的美的习俗,很大程度上,这对婚姻的结合是两两心甘情愿的。“渡船”是傩送对清贫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也是他自己选择未来生活的自由。“碾坊”呢,是富裕生活的物质基础,却违背男女青年的婚姻自我意愿。所以,文本存在着对比,通过沈先生的对比,这些美的世界里的不完美被呈现出来,凌宇说:“丰富的社会性永远是人性真正优美健全的必要条件”。湘西世界是个完整的社会,它有都市人向往的美。同时,在其中也存在着不美,这些不美好引发我们的反思,并让我们保持那份淳朴善良与对乡村世界美的印记。
再读边城,读者把它的悲剧归纳为两个家庭的不幸。一个是船总顺顺家的不幸,一个是老船夫家的不幸。是什么把这两个家庭的不幸连接在了一块呢?是爱情。这段发生在茶峒的爱情,把一个乐于助人、慷慨大方的顺顺以及重义轻利、安分守己、老实憨厚的老船夫的两个家庭牵扯到了一块。
前年端午,翠翠去河边看赛龙舟,与傩送偶遇在河边,懵懂的他们,各自在心里种下了好感。去年的端午,翠翠和爷爷在躲雨时,在顺顺家巧遇了天保,天真灵巧的翠翠,进入了天保的心中,悄悄地把喜爱之花,播在了天保心田,而翠翠的心里却惦记着另一个人。天保派人向老船夫打听,船夫给他两条路选择:“马路”,或是“车路”。天保在与弟弟傩送的聊天中,得知弟弟也喜欢着翠翠,二人决定以唱歌的方式,各自争取翠翠的欢喜。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晚上,傩送爬上了小溪对面的山上,代替哥哥为翠翠唱了一夜的歌。一切都只是年轻人之间的平常事,却因爷爷误会天保为翠翠唱歌,将翠翠告诉他“在歌声中飞到天上摘了虎耳草”的事传给了天保的伙计。满心的喜欢,被一盆凉水从头灌了下来。翠翠的心里早住着弟弟,他怀着心事去闯滩。心不在焉或者命运捉弄,天保闯滩出了事故,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对于船总,儿子的死,是一种不幸,他把这种不幸归于傩送、天保都想娶回家的翠翠。
爷爷不知道天保出事故,正准备替翠翠做婚事的主,高兴地跑去找天保的伙计,见到顺顺家摆着丧葬,顺顺也不给爷爷好脸色,憎恶这个摆渡人浑然不觉,他孙女害死了自己的天保。美好的婚姻,却是有人丢掉了性命。天保遇难的“不幸”导致了顺顺态度的转变,傩送对翠翠也是回避,他走了,留下翠翠和爷爷为伴。期待越是大,现实得到的失望越浓。被两个人爱着,至少有温暖的感觉,其中还有自己喜爱的人。一瞬间,来不及享受快乐,她便失去了自己爱的人。不仅仅是傩送的离开,爷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也离她而去。这时翠翠是“不幸”的承受者,还没感受爱情雨露的滋润,竟也连最亲的人也失去了。
天保的死造成了顺顺家的不幸,而爷爷的死,却是翠翠的不幸。她的不幸里还承受着顺顺家的不幸的“制造者”,傩送的离开给我们长长的哀叹。不幸的翠翠,没有一个亲人,母亲年轻时与一个军官相爱,违背了世俗,军官“死”了,她没了父亲。母亲生下她不久,喝了溪边凉水,也随军官去了。这是两个家庭的不幸,也是两代爱情的不幸。母亲的爱情不符合社会世俗规定,悲痛地结束了;翠翠的爱情不幸,原因之一是顺顺自私迷信的思想作祟。天保的意外,是不受翠翠控制的,为何把她作为“替罪羊”,当作“不吉祥”的物件,劝傩送也远离她。傩送的出走,是对翠翠的惩罚还是他对哥哥的愧怍,是对父亲威性的屈服,还是对最终碾坊、渡船的艰难抉择的逃避呢?沈从文先生独立翠翠一人在白塔下“等”。“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悲伤的氛围笼罩在人心头久久无法平息。沈从文先生的笔调几近平淡,他笔下的悲不写悲痛欲生,正如曹文轩归纳《边城》为“降格艺术” ——“从前, 我们总以为, 艺术要比生活更强烈, 殊不知, 真正的艺术恰恰是比生活更浅淡,《边城》是降格之艺术的一个经典”③。
不幸的爱情故事,归结为人性的复杂。翠翠善良乖巧、可爱懂事,边城民风淳朴,人与人和谐,平等随性,重义轻利,这一切的善与美,凸显出翠翠的不幸。老船夫的不果断,顺顺的不开明,傩送的不担当,翠翠的不勇敢,这些人性的弱点,也是湘西世界的不幸。
中学语文教学中,教师们更多的是从小说的三要素来解读《边城》,侧重于人物性格的分析,但他们往往忽视了人性的全面,解读不出边城人的真善美。还有老师从细节描写着手分析,从人物的心理活动、语言特色,或者是写作风格等方面教授同学。
其中,文本解读还有一定的不足:
1.湘西除了是个美的世界,也存在着不美的方面,应正确引导学生理解“美”。
2.有时过分强调写作技巧,会忽视阅读方法的传授,我们要教会学生正确的阅读方式,理性看待人物性格,人是复杂的个体,他会有本性的善的一面,也会有人性的局限性。如船夫的不果断、顺顺的自私封建、傩送的不担当、翠翠的软弱和过于执着的等待……
3.培养学生多角度解读文本的意识,如概括为一个爱情悲剧,也可归纳为两代人的爱情悲剧或者两个家庭的“不幸”,在田园牧歌式的社会中,这种不幸被美好的人性衬托得更加“悲戚”。
综上所述,再读沈从文的《边城》,笔者有了新的认识与见解。沈从文通过中篇小说《边城》,意在展现一个真实的世界。过去我们只读到湘西世界的美,不曾发现她的不完美;过去我们只赞赏湘西人性的善,却忽视了人具有复杂的社会性,不管本性如何善的人,他也有自身的不完善,有人格的局限性,作者意在期待着“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去重造我们民族的品德, 反思那个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 “文明社会”。④
① 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写在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文学评论》2002年第6 期。
② 熊洪:《民国时期的〈边城〉接受研究——以期待视野为视角》,广西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
③ 曹文轩:《一根燃烧尽了的绳子》,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96页。
④ 马明:《悲剧意义刍议》,《语文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