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即民间风俗,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它起源于人类社会群体生活的需要,在特定的民族、时代和地域中不断形成、扩大和演变,为民众的日常生活服务。
在进行民俗研究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民俗的分类与范围。对此,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学者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其中,影响较大的分类方法有以下两种:一种是纲目式的,即按照逻辑以大纲统属细目;一种是平列式的,即对民俗研究的各个方面进行平行列举。英国的班恩女士在《民俗学手册》把民俗按精神领域、行为领域、语言领域划分为三大类。法国的山狄夫在《民俗学概论》中提出了另一个三分法,即民俗包括物质生活(如经济物质、生存方法、盈利财富),精神生活(如方言、民间学识与运用、民间智慧、艺术)和社会生活(如家族、社团、特别组合等)。这两种是纲目式的分类方式,其目的在于突出民俗事物或现象之间的逻辑关系和民俗分类框架的系统性。与此同时,瑞士的克莱耶在《民俗学文献录》中把民俗分为18类,并对这18类民俗事物或现象进行平行地罗列和研究,其中包括乡村,建筑物(如房屋、礼拜堂及其他),技艺与一般艺术(如染织、雕刻等),人民心理现象,饮料及食物等等。这便是平行式的分类方法,其目的在于体现研究对象的平等性。中国的民俗学者对这两种研究方法均有采纳。钟敬文在《民俗学概论》中也将民俗分为四大类:物质民俗(如生产、商贸、饮食等),社会民俗(如社会组织、社会制度、岁时节日等),精神民俗(如民间信仰、民间巫术、民间哲学伦理等),语言民俗(如民俗语言、民俗文学)。张紫晨在《中国民俗与民俗学》中则采用平列式分类法把中国民俗分为包括巫术民俗、信仰民俗、建筑民俗等在内的10类具体民俗。
《铁木前传》借写铁匠家与木匠家的故事,叙述乡村美好的童年与青年时代,展示了解放初期冀中平原的民俗风貌。结合《铁木前传》的内容,本文采用纲目式的分类方法,将文中的民俗事物或现象分为物质民俗、精神民俗和语言民俗进行研究。其中,物质民俗包括生产民俗、饮食民俗和服饰民俗,精神民俗包括民俗观念和习俗礼仪,语言民俗主要指文章所使用的民俗语言。
《铁木前传》中的物质民俗主要体现在物质生产、饮食以及服饰这三个方面。
在物质生产中,我们可以看到,小麦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文中傅老刚的出场便以“麦收”为契机——“麦收和秋忙就要开始了,镰刀和锄头要加钢,小镐也要加钢……”文中对时节的定义也与小麦有关——“今年一个麦季,一个秋季,收成都很好”。与此同时,在黎老东买新房一处,黎老东经人物色,最终以十石麦子的价格买下了老寡妇的宅院,老寡妇的侄儿则想出“十二石麦”与黎老东争房,由此可见,除食用价值外,小麦也成为了当地人进行物质交换的方式之一。以上几处充分说明了小麦在当地物质生产中的重要地位。
与物质生产息息相关便是人们的饮食。文中六儿成年后自己做起了小买卖。起先,他在秋后搓“大花生仁儿”,冬天煮“老豆腐”,然后拿到大街上去卖,就连他吃老豆腐的方法也是极具北方特色“蒜姜拌豆腐”。之后,六儿又与黎大傻合伙卖“牛肉包子”,这些都是当地乃至整个北方饮食民俗的体现。
除此之外,最能体现当地民俗风情的便是文中各色人物的衣着了。文章伊始,傅老刚出场,“他上身不穿衣服,腰下系一条油布围裙,这围裙,长年被火星冲击,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就像蜂巢。”通过此段描写,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傅老刚作为一个北方汉子所具有的随性和豪放,赤裸的上身和“被火星冲击”的围裙也体现出傅老刚作为一名劳动者的辛苦与朴实。家业壮大后的黎老东与傅老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傅老刚打量着亲家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高皮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似的。”作为典型北方富豪的象征,“大毛高皮袍”衬托出黎老东时下的经济实力,也让读者看清了黎傅二人在身份上的距离。与此同时,文中女性的衣着也充满了北方民俗的色彩,小满儿的衣着映衬出了北方少女的活泼和灵气,“她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脚,有节奏的相互摩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下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同为少女,与小满儿不同,九儿的着装则更多地透出北方劳动妇女的质朴与干练,“九儿今天穿的很单薄,上身只穿了一件蓝色夹袄,她把擦脸的毛巾绺起来,齐着脑门把头发捆住,就像绣像上孙悟空戴的戒箍一样。”二者的不同着装代表着两类北方妇女形象,一个是时髦明丽的大家闺秀,一个是勤劳能干的劳动青年,她们都是北方民俗文化与时代结合的产物。
《铁木前传》中的精神民俗主要体现在民俗观念和习俗礼仪两个方面。
民俗观念是指依据某地以往的经验或知识而形成的一种民间观念。对于《铁木前传》中所体现出的民俗观念,我将以黎老东和小满儿为例进行说明。黎老东是文中传统势力的典型代表,起初,他想和傅老刚结儿女亲家,但他认为,儿子成婚,首先要有一套“房”,有“房”才有“婚”的观念深得其心。除此之外,黎老东在物质生活中所信奉的自给自足式经济观也是当地传统民俗观念的重要体现。黎老东晚年的理想是打一辆“大车”,其目的是为了经商,经商是为了盈利,盈利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与其相反,四儿和九儿所代表等新时代青年主张的是一种集体主义经济观,在这种观念下,大家需要共同学习,共同进步,改善全村人民的生活现状。正如黎老东自己所言:“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可是,我们过日子,还得按照老理儿才行。” 由此可见,黎老东身上所固有的民俗观念是父权社会通过传统文化架设在男性身上的一种责任感,其背后所蕴藏的传统观念同样影响着以小满儿为代表的传统农村妇女。小满儿所经历的“包办婚姻”就是传统民俗观念作用在她身上的重要产物。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婚姻是由母亲和姐姐“包办”的,她与丈夫之间并无真情,她所钟情的人是六儿,若母亲和姐姐在乎名声,应由她们向其丈夫交代清楚。由此可见,“包办婚姻”扼杀了女性在个人情感乃至家庭关系中的自主权,这种“包办”行为的背后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一种压制与束缚。
习俗礼仪是指一个地区的人们在历史生活中逐步形成的传统行为规范。这种规范往往告诉人们,在某种特定的环境和情况下,人们应该有哪些特定的行为。以文章中的“饮酒”为例,文章中的“第一壶酒”出现在抗日战争后傅老刚返乡的前一晚,此时,黎老东特意打了一壶酒,给傅老刚送行。这里的“酒”是送别、饯行之酒,它是傅、黎二人友情的象征。文章中的“第二壶酒”出现在黎老东搬进新居之后,此时,人们向黎老东一家请酒以贺乔迁之喜。这里的“酒”是对黎老东一家喜迁新居的祝福,也象征着黎老东一家美好生活的重要开端。综上,我们可以看到,当地人民在你来我往之间少不了以酒代情,“饮酒”在冀中地区的民俗礼仪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除了“饮酒”,文中所提及的重要民间活动也是习俗礼仪的重要内容,如“四月初八的庙会”,用文章的话说,“届时,各地来的老太太们会坐在庙里念佛,她们带来的那些姑娘们却和小伙子们到麦地里去了”。每年如期而至的庙会是当地人重要的民俗传统,庙会上所展现出的世间百态在无形之中也成为了一种人们习以为常的习俗礼仪。
3.语言民俗
《铁木前传》中的语言民俗主要体现在本文所运用的冀中方言之中。
方言指的是某一地区的语言,一般用它来指代非官话(标准语)的语言。《铁木前传》中出现的方言主要是冀中地区的“冀鲁官话”。下面,我将对文章中出现的部分冀中方言进行简要的梳理。
文章伊始,黎老东与傅老刚交情颇深,二人以“亲家”相称,有人问两人是“干亲家”还是“湿亲家”,答曰干者,然湿亦可。我们由此可以推测,这里的“干亲家”是其儿女没有婚姻关系的交好人家,而“湿亲家”则是儿女有婚姻之实的两家人,由此足见黎、傅二人的交情之深。在第三节中,童年时期的六儿和九儿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野外玩耍时,六儿对九儿说,他会像一只大老家(雀)一样给她打食儿吃。这里的“家雀”便是我们所熟知的麻雀,六儿以“家雀”自喻,既体现了他的诙谐幽默,又表现出他作为“哥哥”对九儿的关心与照顾。在第六节中,小满儿当众受辱,黎大傻的老婆为其出气后质问她说:“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好子?”在此,“老好子”显然是当地的口头语,意为“喜欢惹是生非”,一个“老好子”,表现出黎大傻老婆的随性和泼辣,也让我们看到了姐姐对妹妹的关心与管教。在第十一节中,杨卯儿的东西被人从山上扔了下来,副村长跑来帮忙,发现他的壶底破了,杨卯儿却固执地认为没有破,顶多是有点“惊纹儿”。此处的“惊纹儿”就是我们所说的“抬头纹”,在冀中人民看来,物品经过摔打后上面所产生的裂纹就如人额头上的抬头纹一样,所以他们会形象地把“裂纹”称为“惊纹儿”。文章中,“惊纹儿”一词的使用形象地展现出杨卯儿的随性和固执,增添了文章的真实性和幽默感。
综上,《铁木前传》中的民俗描写渗透到了文章的每一处细节当中,具体来说,我将文中民俗描写的意义概括为以下两点:
第一,民俗描写使文章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饱满。以文章中的几位主线人物为例,傅老刚的忠厚踏实、黎老东的因循守旧、六儿的机灵自由、九儿的质朴勤劳以及小满儿的娇媚活泼等等,都在其箪食瓢饮、一针一线、一言一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傅老刚为例,若作者单是用文字直接描述傅老刚的行动、思想以及语言,我们便很难将傅老刚这个人物与作品的地理特征和时代背景联系起来。然而,作者在对傅老刚的刻画中加入了带有民俗特色的服饰和方言描写,“赤裸的上身”、“被火星冲击的围裙”足显傅老刚作为一名北方传统劳动者的质朴、豪放与勤劳,与此类似,傅老刚与黎老东之间的“亲家”之称是冀中方言对普通话中“亲家”一词的词义扩展,这一方言词汇的使用体现了二人一开始情比金坚的友谊,也从侧面反映出傅老刚的耿直与真诚。由此可见,民俗描写不仅展现了文章中人物形象的基本特质,还将这种特质与人物所处的环境和时代紧密结合在了一起,增添了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与层次感。
第二,民俗描写丰富了文章所具有的历史文化价值。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民俗自然会和相应的历史环境发生联系,而文学作品本身又与历史文化紧密相连,所以说,文学作品中的民俗描写使读者们进一步从人物的衣食住行、思绪言语中看清了历史传统文化对文学的影响,进而丰富了该作品所具有的历史文化价值。由此可见,《铁木前传》中的民俗描写不仅可以作为文学研究的对象,也可以作为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深入探讨。以文中小满儿身上所体现出的“男尊女卑”观念为例,对于小满儿来说,她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其婚后生活也是索然无味,丈夫常年在外,其自身俨然成为了家庭和婚姻的牺牲品。对于小满儿来说,这是封建社会的家庭传统加持在她身上的一种束缚,但是,这种束缚在当时的社会是被广泛认可并接受的。反观今天,在物质和观念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女性的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但是,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说的那样,中国的社会是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原始村落之上发展起来的,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传统的力量是很难被彻底颠覆的。于是乎,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依然可以看到诸如女性的就业门槛远高于男性的不平等现象,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对其有一种清醒的认识,而这种认识必然会建立在包括文学民俗研究在内的历史文化研究之上。
作为孙犁的经典代表作品之一,《铁木前传》将民俗描写有机地融入进了傅、黎二人及其儿女在解放前后的命运变化之中,揭示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冀中地区农村的社会风貌,展现了时代变革的背景下不同人物的不同选择。文章通过对人物衣食住行、思想言语的原貌再现,生动地描绘出一副浑厚质朴、气韵生动的民俗风情画,为当代学者提供了良好的文学与民俗研究范本。然而,若想充分地了解孙犁与白洋淀地区千丝万缕的情感牵连,深入解读该地区的民俗风情,我们还需着眼于包括《风云初霁》在内的其他作品,与冀中人民一起,体味那最淳朴、最浓厚的冀中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