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王崇刚
19 53年春天,贝拉·巴托克的歌剧《蓝胡子的城堡》(
Bluebeard's Castle
),以音乐会的形式进行了瑞典首演,并通过斯德哥尔摩电台进行直播。站在指挥台上的是客座指挥——年轻的匈牙利人费伦茨·弗里恰伊(Ferenc Fricsay),他刚刚被任命为柏林广播交响乐团首席指挥,也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欧洲最负盛名的指挥家。伯恩哈德·桑纳施泰特(Bernhard Sönnerstedt,1911~1973,瑞典男中音),用他训练有素的美妙嗓音演唱蓝胡子,我演朱迪斯,他的第四任太太。《蓝胡子的城堡》实际上是一出心理剧。舞台上没有动作,两个人的对话在管弦乐阐释的背景下,以准宣叙调的方式唱出。音乐中越来越多的兴奋,营造出愈发强劲的张力,直到剧终时第七扇门背后的秘密被揭开:第七扇门打开,通往一个墓穴,里面有公爵所有的前妻。朱迪斯没有与她们共命运。巴托克1911年创作了这部歌剧,但匈牙利人认为这部作品无法演出。直到1918年,《蓝胡子的城堡》才在布达佩斯剧院进行了首演。弗里恰伊是位有魅力的匈牙利人,但他更像是个普鲁士人,发出的指令常像军令一般严厉。一次排练中,有一位圆号手觉得没有必要严格遵守客座指挥的意愿。弗里恰伊立即中止了彩排,命令这位乐手自行离场。管弦乐队的其他成员告诉指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将离开舞台。弗里恰伊放下指挥棒,说了声“谢谢你们”,然后就离开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有人注意到指挥家库特·本迪克斯(Kurt Bendix)正坐在观众席上。本迪克斯顾不得换下围巾和雨鞋,径直走上指挥台继续排练,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本迪克斯对这个剧目非常了解,大家都认为第二天很有可能将由他来指挥这部歌剧的瑞典首演。然而,一天后,弗里恰伊和圆号手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过了一个月,同样的作品在哥本哈根电台演出,由丹麦人拉瓦德·弗里斯霍姆(Lavard Friisholm)担任指挥。演出结束后的晚宴上,电台负责人凯·布鲁恩(Kai Aage Bruun)在致词中给予了我“国宝”级别的赞誉:“瑞典人可以保有斯科纳、哈兰德和布列金格(这几个瑞典省份,在1658年之前曾属于丹麦),但是我希望比尔吉特·尼尔森能‘回归’丹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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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经过多年的渴望与期待,我获得了演唱《汤豪舍》中伊丽莎白的机会。在音乐学院的第一年,我就想演唱这个角色,如今终于梦想成真。这部歌剧将是一部新制作,意味着会有充分细致的排练时间。埃米尔·普利多里斯(Emil Pretorius)在德国“纳粹主义”时期(National Socialism)曾在拜罗伊特长期担任舞台设计,他将负责《汤豪舍》的布景。来自慕尼黑的乔治·哈特曼(Georg Hartmann)再次受邀担任舞台导演,西克斯滕·埃尔林(Sixten Ehrling,1918~2005,瑞典指挥家)担任指挥。科尼·桑德罗姆(Conny Söderström)是激动人心的汤豪舍;我在歌剧学校的同学,埃里克斯多特(Siw Ericsdotter)饰演光彩照人维纳斯;埃里克·桑德奎斯特(Erik Sundquist)饰演高贵的沃尔夫拉姆,伊丽莎白·桑德罗姆(Elisabeth Söderström)扮演富有魅力的牧羊人。
我不知道是否出于自己和其他人的高期望值,还是因为受损的肺叶让我呼吸困难,我对自己的演出不是特别满意。这是一次刻板的表演。我有种感觉,我一直在看着自己,一边唱一边傻笑着。莫里斯·派加蒙特在评论中一针见血地指出:
“比尔吉特·尼尔森表现出其出色嗓音的长足进步,但对一个可信的人物而言,她的表演动作和心理揣摩都不够。在歌唱的过程中有时会产生自我意识无法全面投入。”
直到7年后,当我在同一版《汤豪舍》制作中,既演撩人的维纳斯又演纯真的伊丽莎白时,才成功地把握住伊丽莎白内心的意蕴。
在那个演出季的后半程,诺迪莫-拉夫伯格(Aase Nordmo-Lovberg,1923~2013,挪威女高音)第一次出演伊丽莎白,评论家泰迪·尼布罗姆撰写了头条新闻:一个伟大的歌手诞生了。那些在斯德哥尔摩剧院欣赏过她演唱的人都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夸张。
尼尔森出演的《菲岱里奥》剧照
1953年,尼尔森在拜罗伊特演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女高音
1953年,我夏天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德国度过的,在拜罗伊特演唱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女高音,还在巴德海斯菲尔德(Bad Hersfelder)音乐节演出了6场《菲岱里奥》。这部歌剧在一座中世纪教堂的废墟上演出,为贝多芬的音乐营造出很好的氛围。这座教堂曾被在此宿营的拿破仑军队意外焚毁。经过岁月的打磨,赋予这里一种尊贵的历史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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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开始的演出季,有一个新角色在等待着我,那就是瓦格纳《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的女主角。该剧首场演出是在同年春天举行的,布瑞塔·赫茨伯格(Britta Herzberg)最后一次担当起伊索尔德这个角色。她已然是伊索尔德的化身,让她的观众接受别人饰演这个角色,无疑是很困难的事情。
9月1日是我的伊索尔德上演的日子。春天,我已经与指挥家赫伯特·桑德伯格把这个角色研习了整整一个月。桑德伯格是个很有学问、经验丰富的辅导员,感谢他的帮助,对于这个爱尔兰公主的角色,我感觉相当自信。乔治·哈特曼担任舞台导演,与我一起排练。伊索尔德是歌剧中最长、最吃重的角色之一,感谢上帝,这次我为自己的角色进行了很充足的准备。我兴奋地期待着首演,感觉就像站在起跑线上的一匹赛马,渴望着胜利。这是多么奇妙的体验!
塞特·斯万霍姆第67次出演特里斯坦。与这样一位有经验的伙伴经历这次火的洗礼真是太好了。玛格丽塔·伯格斯特罗姆扮演布兰根妮,西格特·毕约林扮演库尔维纳,斯文·尼尔森扮演马克国王。我的嗓音状态良好,歌唱起来有一种很好的感受。我相信在这样的时刻,歌手所感受到的兴奋,甚至比观众期待的心情还要强烈。
有人说,瓦格纳经典作品背后的动人力量,源于他与玛蒂尔德·韦森堂克(Mathilde Wesendonck)未完成的爱情。这个女人为瓦格纳这部美妙的爱情诗篇提供了灵感。贯穿整部作品中的渴望,好像是一条绚丽的红线,将作品连缀成一个整体。在激情澎湃地完成作品之后,瓦格纳在给韦森堂克的信中写道:“我谱写《特里斯坦》,是为了从我的灵魂深处,向你表达永生的感谢。”瓦格纳是完美爱情的永恒追求者,幸运的是——他从来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不然,《特里斯坦》也永远不会存在了!我非常感激瓦格纳没有实现对完美爱情的追寻。
我扮演的伊索尔德获得了圆满成功,可以冒昧地说,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各个方面都达到了预期效果。两位伟大的伊索尔德,南妮·拉尔森-托德森(Nanny Larsén-Todsen,1884~1982,瑞典歌唱家,弗拉格斯塔德之前最负盛名的瓦格纳女高音),布瑞塔·赫茨伯格以及伟大的布伦希尔德——埃尔玛 ·比约克(Irma Björck,1898~1993,瑞典女中音),都来观看演出。几天后,宫廷歌手(瑞典皇家授予优秀歌唱家的头衔)赫兹伯格打来电话向我祝贺。她发现我没有唱错一个音,真是太好了。关于这位艺术家,让人惊讶的是,她不读总谱。因此,当有人演出某个角色没有出现音符错误,她总会印象深刻。接下来还有两场《特里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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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9月26日是个伟大的日子,我将首次与尤西 ·毕约林(Jussi Björling,1911~1960,瑞典男高音)合演《托斯卡》。我无限敬仰他,生怕自己不能让他满意。的确,大牌歌手都有诸多怪癖,我确信尤西本人也是这样。但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是人们喜欢的那种最体贴人、最朴实的合作者。毕约林的嗓音让人联想起瑞典春天清新的白桦林,蓝蓝的天空,带露水的青草;在这背后,又弥漫着意大利式的狂热,就像维苏威火山的熔岩。
他的声音成为世界各地歌手的楷模。很多男高音试图通过听录音的方式模仿他。但这种模仿有什么意义呢?世上只有一个尤西。他对他的同事非常慷慨,并且对他们相当负责。比如说,每个人的谢幕次数和他一样多。然而,当他感受到不公平待遇时,最好离他远一点。
刚出道的时候,尤西曾在圣雅各布教堂合唱队演唱。那里的合唱指挥,歌剧演员塞特·斯万霍姆,为了将所有一切和谐地聚合在一起,曾经指出过这位年轻男高音的错误。他建议尤西要用正确的节奏演唱——这是个最好不要说出口的建议。当时正处于经济困顿中的尤西转身离去。在门旁,他停下来,用乡下人的无礼口气说道:“你自己去找个更好的男高音吧,如果你能找到的话。”
《托斯卡》的演出非常出色。当有人像尤西那样鼓舞人心、美妙悦耳演唱的时候,他的同伴会自然而然地受到感染。我相信自己比平时唱得更精彩。显然,观众主要是来听尤西的,因此,我需要向大家表明,舞台上还有其他人会唱歌。我的父亲尼尔斯专门为听尤西而来到斯德哥尔摩。他是尤西的忠实粉丝,还把自己的一条狗取名为尤西。当观众对我的咏叹调报以长时间震耳欲聋的欢呼时,尼尔斯转向他的邻座,幽默而不无骄傲地说:“你不必鼓掌,那不过是咱家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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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春天,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将上演一个新的制作。这是1932年以来,该剧第一次在斯德哥尔摩与观众见面。指挥是埃尔林,格伦·钱德勒(Gören Gentele)担任舞台导演——他因为钟情歌剧而放弃了话剧舞台。舞台设计是斯泰兰·莫纳(Stellan Mörner)。剧院让我扮演莎乐美,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拼命排斥它。在此之前,我只会用史诗般的深度与严谨演唱正面角色;可在这部作品里,我要扮演一个14岁的人面兽心之人,还得使用特里斯坦的嗓音!这是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本人的要求。此外,我无法表演12分钟的七层纱舞。我受损的肺不能忍受那种紧张。我把所有的难题摆了出来,但钱德勒对此都有应对方案。我坚持不唱《莎乐美》,而他的说服能力是出了名的。每天早上8点他都打来电话,如此坚持了两个星期。他用惊人的魅力和不可小觑的劝导手段,最终使我屈服。
首先,我的声乐技巧需要做出重大调整。为了听起来像个天真少女,我必须用比平日惯用的更加柔弱的音色,来演唱施特劳斯的声线。至于音乐演绎,在那个年代,只能凭借自身的直觉和想象力去揣摩。今天,有大量录音资料可以利用,你可以聆听并选定最适合你去模仿的某一张唱片——这是一条可靠的途径,但它也使你个人艺术才华的发展在萌芽阶段就被遏制。
钱德勒的舞台排练与众不同,他推翻了我们先前对该制作所下的结论——例如,在我看来,我不是这个角色的合适人选。他真的创造出了奇迹!我几乎住在歌剧院,排练有时持续到午夜。每个台步、每个姿势都设定好。在两个哑剧场景中,这种精确性尤其明显。钱德勒营造出这一切,好像舞台导演根本不在现场。其中一个场景,莎乐美靠近纳拉勃斯的尸体,闻到了血腥的味道;那一瞬间,一种残忍的欲望在她那里唤醒,此时她知道自己想得到约翰的头颅。另一个场景发生在水池边。约翰拒绝了莎乐美所有的诱惑诡计后回到这里。一段歇斯底里的狂乱,以性欲的满足为终点,莎乐美将自己投入到水池中。我们称这一幕为“BURNNENSZEN”,但我的同事将其重新命名为“BURNSTSZENE”,即“‘发情’的莎乐美”。
事实证明,与埃尔林和钱德勒的排练,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鼓舞人心、最有价值的一段时光。我们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排演和音乐准备,没有一刻是多余无聊的。与那些没有任何艺术价值可汲取的导演形成了鲜明对比,和这样一些人排练上一个星期就已经足够了。我们有三场彩排,这很不寻常。这段时间给予了我们很强的自信,可以让演员在首演中发挥出最高水平。
希律王由剧院最好的歌唱演员阿恩·亨德里克森(Arne Hendriksen, 1911~1996,瑞典男高音)扮演,埃里克多特扮演令人厌恶的希罗底;西格德·毕约林出演约翰——一个坚定的宣讲者;克里斯丁·迈耶(Kerstin Meyer)扮演佩奇,艾纳尔·安德松(Einar Andersson)扮演纳拉勃斯。
大幕落下之后,最初是一段长长的、有些让人不舒服的静寂;但随后掌声响起,似乎永远停不下来。观众显然被感动了,整个大厅都感到震撼:有人晕倒、有人发病。财政部部长的夫人那天晚上竟然流产,邪恶堕落的莎乐美成了“罪魁”。
比尔吉特·库尔伯格(Birgit Cullberg)编排的12分钟的七层纱舞,真正达到了非舞蹈演员的表演极限。你可以试想一下,专业舞蹈演员的独舞很少超过3到4分钟,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者或者芭蕾舞演员,在这期间也会需要一个短暂的放松。而事实上,如同一个佛陀那样长时间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圆盘上,是非常难受的。当我一从大段演唱的急促呼吸中恢复过来,就得马上表演舞蹈。我后来在斯卡拉剧院、大都会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科隆剧院,都是这样做的。
有人说,理查·施特劳斯与一位好友看完奥斯卡·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后,在返回的路上异常安静。朋友热切地向他询问,是否觉得这部戏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歌剧脚本。施特劳斯回答:“别说话,我已经在为它谱曲了。”当人们认为施特劳斯拥有非常惊人的才华,可以轻而易举地用音乐表达自己的时候,你不难推论出,这部写于1905年的歌剧,谱曲的时间并不长。
上:1965年美国大都会版的《莎乐美》
右:1965年美国大都会版的《莎乐美》
《莎乐美》1908年在斯德哥尔摩首演时,安娜·奥斯卡(Anna Oscàr)是第一位瑞典的莎乐美。她之后是森娜·拉佩(Signe Rappe,1879~1974),严肃虔诚的国防部长拉佩将军的女儿。在那个年代,一个出身良好家庭的女子,献身歌剧院很不合适,但大失所望的父亲,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如果森娜一定要成为歌剧演员,我会非常高兴,她至少是在一部宗教剧中进行了自己的首演。”
我不想用更多的评论文字来劳烦我的读者,但在此有必要引用莱纳特·斯瓦恩(Lennart Swahn)在《劳动报》(Arbetet)所发表长篇评论的最后一行:
“在戏剧效果的酝酿过程中,观众差点喊出‘停下来!’他们希望返回到前面,来个深呼吸,为的是能享受更多的东西。精神的裹挟有它的限度,即便它来自最美妙悦耳的罪人——莎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