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君
摘 要:本文以诗性治疗为切入口,以塑造“拜伦式英雄”的典型作品为突破口,旨在探讨拜伦诗性创作对其精神创伤的疗愈功能,呈现诗性书写的疗愈意义。拜伦通过文学创作来宣泄、释放自己内心的压抑与苦闷,从而使灵魂得到陶冶、净化,并以此呼唤出内心所追求的英雄气概。这不仅疗愈了自己以及有相同经历的读者,更给当时的整个西方以巨大的启示。拜伦的人生和他的创作形成一种互文的场域,这种场域在自我与他者的相互审视中,实现了灵魂的超越。
关键词:诗性治疗;拜伦;孤独症;拜伦式英雄;神话诗人
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是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被歌德誉为“19世纪最伟大的天才诗人”,被鲁迅称为浪漫派的“宗主”。拜伦短暂的一生创造了无限丰富的不朽杰作,他是一个极其复杂又十分独特的存在。他敢于单枪匹马地与整个世界对抗,极力寻求灵魂深处的自由解放,同时他的骨子里又渗透着一种贵族式的清高,将浪漫主义的自由激情与反叛精神发挥到极致。他勇敢、伟大,他放荡不羁的生命、桀骜不驯的灵魂、遗世独立的人格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且经久不衰的“拜伦热”,影响了整个欧洲大地,并蔓延、震撼了东方世界。在《西方哲学史》中,罗素写到:
“拜伦和许多其他著名人物一样,当作神话人物来看的他比真实的他重要。看作一个神话人物,特别在欧洲大陆上他的重要性大极了。”
然而,就是这样如神一般存在的伟人,却是一个深度的孤独症患者。他努力通过诗性的书写在如荒漠般的现实世界里找寻心灵的慰藉,追随内心直觉的喜悦——灵魂的自由。
一、拜伦的个人创伤与时代创伤
(一)拜伦的个人创伤
在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前一年,拜伦出生于英国伦敦的一个破落贵族家庭。父亲约翰·拜伦仪表堂堂,却因性情乖张、粗暴、豪赌滥饮,被人们戏称为“疯子杰克”。母亲凯瑟琳·戈登本是英格兰名门世家子女,然而,自从疯狂地爱上父亲后,她便不慎跌入了无尽的深渊,财产散尽,变得穷困潦倒。父母感情不和,时常互相谩骂抱怨。父亲在拜伦3岁时就离世了,父亲的死给母亲造成巨大的心理打击,让她不仅要独自忍受爱人离世的伤痛,更要独自承担起照顾跛足儿子的责任,而这一切似乎让母亲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无形之中滋生着她蛮横暴虐的个性。母亲的情绪变得极端的喜怒无常,时常无缘由的恼羞成怒,并将滚滚的怒火发泄到幼小的拜伦身上。“有一天,母亲骂他是瘸腿的饿鬼,并用盘子掷他。他不做声,从桌上拿起一把小刀,向着自己的胸口便刺。”压抑的家庭成长环境给拜伦的心灵造成如噩梦般挥之不去的创伤,孤独叛逆的性格便默默无声地在他的心中养成。
阿德勒指出,人类心灵深处的潜本能所追求的并不是力比多,而是一种优越感。这种潜本能根源于人类深层次的自卑心理,而这种自卑心理正是由人类童年时期所经历的创伤性体验造成的。就在拜伦小的时候,街坊领居们时常谈笑,“啊,多么漂亮的孩子啊!可惜是个跛脚!”这种因身体残疾迎来的纷纷议论如冰刀般刺向幼小的拜伦的心上,给他的心灵带来了久久难以愈合的创痛,致使他的行为变得极端的病态无常。正如莫洛亚在传记中写道:“他总是全副武装,每个口袋里放一支手枪。”跛腿的无力感激发他把手枪作为自己的武器,以纠正他和强者之间的劣势,从而使内心得以平衡。此外,同龄人与初恋情人对拜伦的嬉笑嘲讽,犹如病毒般吞噬他身体的每一寸细胞。这个天性狂乱的少年不甘心承认自己身体的残疾,心性倔强且勇敢好斗。他在哈罗公学读书期间除了以博览群书闻名外,更以打架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爱冒险,热爱各种运动,并力争上游,有着饱满的生命激情。拜伦通过这种与有限生命较真的方式来追求一种看似不可及的东西,他不去想这种追求最终是否会失败,只是拼尽全力去追逐。笔者认为,不论他追求的结果最后如何,这种超越自我的悲剧式精神蕴含了无尽的生命哲思。生命的意义是在奋斗与追求的过程中被赋予的,当个人从自身出发为了未来和未来的崇高价值而同一切敌对势力展开搏斗时,人——这个万物的灵长——才能真正战胜自我,真正获得灵魂深处的自由。
拜伦用自己果敢的行动挑战了一种于他而言的“看似不可能”,这种无所畏惧的高贵品质使他的生命充满了韧性与力量。不过,仔细分析之,拜伦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不正是他那逐渐形成的忧郁孤独以及他内心深处创伤性叛逆所造成的吗?正是这种深深的自卑感激起了他对自尊的极端看重,并希望通过自己的抗争赢得他人的尊重,而这种征服欲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在潜移默化的塑造他的英雄气概。
(二)欧洲的时代创伤
19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它作为法国大革命的回声,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人们的思想解放,使人们逐渐意识到个体存在的独立性,意识到人自身的权利、尊严以及情感的自由。但这场大革命在给人创造了无限机会的同时,也带来非常残酷的后果:道德沦丧、物欲横流……严峻的现实处境犹如狂烈的风暴,在貌似平静的海面上掀起阵阵波涛,将人们内心里滋生起的各种梦想化为如雪白浪花似的泡影。这些泡影虽夹杂着幸福、自由、快乐和希望,但人的心灵仍然会如陷入病态般深感悲哀和绝望。在这种境况下,人的情感异常丰富也异常复杂,整个欧洲文坛都弥漫在一种苦闷忧郁、孤独颓唐的精神氛围中。诗歌得以迅速发展,涌现出像拜伦、雪莱、济慈、缪塞这样的大诗人。而拜伦是这些寻求个体自由的新一代人中的杰出代表,他如倨傲的撒旦,以猛兽般的气势冲破“天堂”的窠臼,在黑暗的现实世界里寻找自己的精神诉求,因此他呈现出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状态。在他看来,即便是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己也与人群中的他们毫无关联,这种深层次的无所皈依之感,表现出极端的孤独和叛逆的特质。
拜伦在剑桥大学学习期间发表了《闲散的时光》(1807),但一经出版就遭到《爱丁堡评论》的攻击,诗人不仅没有泄气还立马振作精神,创作讽刺诗《英国人和苏格兰评论家》(1809)对其进行了反攻,展示出他惊人的才华和犀利的讽刺锋芒。年轻气盛的他对19世纪虚伪的封建统治进行了猛烈的揭露与抨击,对贵族王权的奢靡荒淫、资产阶级的虚伪狡诈进行了无情的谴责。此外,他希望通过正义的斗争去争取自己以及整个民族的自由解放,这不仅传达了诗人在世俗时代的自由诉求,也代表着诗人对庸俗现实的否定、批判和超越。
二、孤独症:疗愈的呼唤
孤独症是19世纪欧洲文坛所流行的一种文学现象,是一种带着苦闷、忧郁气质的心灵状态。它虽生长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出现于不同的社会环境的作家作品之中,却承载着整个时代贵族青年知识分子的心声。法国作家缪塞把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现象称之为“世纪病”。然而,对于这些罹患了孤独症的世纪病患者而言,他们正是作家们的疗愈之源,因此,这些形象大量的存活于被书写的世界里。
(一)叛逆形象
拜伦在这一时期的大量创作中,所塑造的叛逆者的典型不在少数,例如《恰尔德·哈洛尔德》中的恰尔德·哈洛尔德、《异教徒》中的威尼斯人、《海盗》中的康拉德、《莱拉》中的莱拉、《柯林斯之围》中的阿尔普、《曼弗雷德》中的曼弗雷德、《该隐》中的该隐等等,在这些人物的身上彰显着不同程度的叛逆情结。他们既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在某种程度上又是现实生活中的边缘人物;他们表现出对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现实生活的不满,流露出一种难抑的忧郁、愤激之情,同时,在他们的身上也显示出拜伦式的傲世独立。
拜伦在24岁时发表了《恰尔德·哈洛尔德》,虽然当时只完成了两章,却给拜伦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让他一夜之间成为文学界的“宠儿”。就在这部抒情叙事诗中,拜伦塑造了首个所谓的“拜伦式英雄”——恰尔德·哈洛尔德。他原本是个沉迷于奢靡生活的英伦贵族青年,但由于后来的自己逐渐厌倦了这种空虚无聊的生活状态而选择了漂泊出走。不满于丑恶、浑浊的现实的他渴望去到那些较少受到文明侵蚀的民族,希图在那里找寻到纯真的情感世界来摆脱罪恶的漩涡,但最终事与愿违。随着阅历的丰富,他对现实人生的虚伪、世态的炎凉越发深恶痛绝。无法找到自己的出路的哈洛尔德终究陷入了一种消极迷茫的绝望境地。这个最初的叛逆者形象所演绎的不正是那个不折不扣的反叛分子拜伦吗?他不顾一切地反抗暴君,内心充满了忧郁、孤独,同时又对自由有着近乎疯狂的执着,就像其诗中所写“我宁愿永远孤独,/也不愿我的自由思想,/去换一个国王的宝座。”最后,哈洛尔德选择了离开,正如当时的拜伦离开祖国一样,他们决绝的将自己投身到了为希腊人民争取自由解放的战争中,并不顾一切的在异国的土地上振臂高呼:
“世世代代做奴隶的人们,你们知否,
誰要获得解放,就必须自己动手,
必须举起自己的右手,才能战胜?
高卢人或莫斯科人都会对你们公正?
不,他们固然会打败你们的暴君,
但你们仍然不会获得那神圣的自由。
希腊人的魂呀!战胜你们的仇人!
希腊呀!你们的主子变换,而你们的山河依旧;
失去的是光荣的日子,而不是耻辱的年头。”
在希腊的土地上,拜伦用他残损的身躯,用他疲惫不堪的心灵,用他慷慨激昂的文字鼓舞着这个被压迫、被侵略的民族去反奴役、反压迫,争取那可贵的自由。自由是拜伦诗性创作的主体基调。哈洛尔德是“拜伦式英雄”形象的首次亮相,他的性格既包含了拜伦本身的孤独、忧郁气质,也是对当时欧洲一代进步知识分子典型特征的艺术概括。
除此之外,康拉德更是彰显“拜伦式英雄”的悲剧典型。在《海盗》中,康拉德出生贵族,才华横溢,疯狂地反抗着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残酷与黑暗,对当局的专制独裁以及社会现实中充斥的迂腐予以强烈的反叛,对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进行狂烈的报复。最后为世道不容,他沦落为一个憎恨人类、杀戮成性、无恶不作的匪徒。这一形象是对哈洛尔德忧郁伤感和纯粹的个人主义反叛精神的发展。康拉德的愤世嫉俗与孤独苦闷,以及与污浊世界进行彻底决裂的勇气,无不深深烙印着拜伦复杂的思想个性气质。正是内心深处不被理解的孤独,让康拉德走向了罪恶的渊薮。故而拜伦对其进行了积极的塑造,彰显了生命的激情与勇敢,为那现实生活中如此一般的边缘者代言:
“在那英武高挺的胸膛深处,
只敢希望萌动,义气展舒。
死何足惧——如果敌我同归于尽,
比睡觉似乎还乏味而已;
它来就来吧——我们已攫住生命的真谛——
若因疾病、斗争而死亡,那有什么关系?”
即使死亡迫近,他也绝不畏惧,绝不向周围的世界屈膝,这就是拜伦。拜伦强烈的反叛精神以及对自由的执着追求最终触怒了上层贵族社会,权贵们将他视为眼中钉,流言蜚语纷至沓来。拜伦在《该隐》中这样写到:
“谁会为了恶本身带来的悲苦而一心去追求恶呢?没有一个人——决不会这样,之所以追求恶,那是因为恶乃是一切生物与非生物借以产生之酵母!”
正是因为拜伦对恶、对生命有着透彻的理解,他敢于写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作品,以致成为恶魔诗人的领袖。该隐便是这一形象、性格的进一步发展。该剧中的该隐本是宗教传统中的恶魔形象——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可是,在本诗剧之中,拜伦反其意而用之,他将杀人犯该隐改写成反专制、反权威的叛逆英雄。
在拜伦看来,《圣经》虽然被视作整个价值判断的标杆,但亚伯对上帝(耶和华)的虔诚恭顺却是充满奴性的表现,而愚昧和奴性又是造成天地间一切罪恶与不幸的重要根源。所以,他在诗剧中毫不顾忌基督教传统,反而对反抗上帝的邪恶化身——该隐大加赞美,并把他描写成勇于反对专制神权的叛逆英雄,从而推翻了该隐因为妒忌心理而弑兄的伦理重罪。他认为该隐的行为并非是因对亚伯的嫉妒所做出的预先谋划,而是由于内心的愤怒所造成的。在拜伦看来,生命的创造者——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都糟糕透顶,因此,杀害亚伯的该隐其实质是在反抗这个既定的世界秩序,他的叛逆行为意味着他对伪善的传统道德的颠覆。
此外,拜伦还把魔鬼刘锡法改写为神灵,实际上也是在反神权、反暴政,渴望个体的自由解放。拜伦敢于质疑并挑战上帝的权威,敢于否定西方世界神圣经典的价值观,敢于与腐朽的伦理观进行厮杀。拜伦用故事诗塑造的拜伦式英雄形象在欧洲引起人们的巨大反响,这种激烈的反叛意识与反抗精神对那个保守而专制的时代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积极作用:鼓舞着人们呼唤文化反思,呼唤具有颠覆性的革命。
(二)异域漂泊
本土世界的污浊、诘难侵蚀著拜伦,让他无法找寻到自己的栖居之所。而早在拜伦接触《圣经·旧约》《天方夜谭》《可兰经》等书籍之后,他就对神奇的东方世界充满了奇特的想象,同时萌发出实现东方之旅的愿望。1809年,拜伦终于踏上了曾经他一度渴求的东方的土地上,他开始把他对东方的幻想与期待转变为实实在在的现实的触碰。在1809年到1811年的这三年间,拜伦独自游历了西班牙、葡萄牙、希腊和土耳其等地,创作了上文所提到的《恰尔德·哈洛尔德》中的部分章节,随后又创作了组诗《东方叙事诗》,塑造了许多异域漂泊者的文学形象。其中较为典型的是《恰尔德·哈洛尔德》中的哈洛尔德。
哈洛尔德是异域漂泊者的代言人。哈洛尔德本是个贵族青年,因不满世俗现状而选择了去国远游。他最初游历了葡萄牙和西班牙,一方面对西班牙人民反抗侵略、争取自由的斗争大加赞美和称诵,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对他们抗争的怀疑与绝望之情。接着哈罗尔德来到了希腊,在希腊的土地上诗人感受到被土耳其奴役的希腊人民的悲惨、懦弱,不禁回忆起希腊往昔的辉煌。然后他流浪到比利时,凭吊滑铁卢战役后,在日内瓦湖畔,他面对美丽的自然风光,以崇高的精神追忆了法国大革命,情不自禁地讴歌了启蒙主义者——卢梭和伏尔泰。紧接着他漂泊到意大利,目睹了意大利在异族统治下的四分五裂,回顾了意大利光荣的历史,以此鼓舞意大利人民勇于反抗异族统治。
纵观整部长诗,拜伦通过主人公哈洛尔德的流亡漂泊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孤独、忧郁、苦闷、厌倦贵族生活的漂泊者形象,但人们不能忽视长诗中诗人精心安排的“抒情主人公”满怀激情的反抗强权政治、争取独立自由的积极形象。毋庸讳言,拜伦的人生经历是灰暗的,他的诗作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悲剧人生结局,但另一方面,他却非常珍视人生过程的价值,从孤独、漂泊的人生遭遇中,从对这种遭遇的热烈反抗中展现人的价值和生活的希望。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了《西西弗的神话》。加缪消解了西西弗的悲剧命运,他认为神的惩处并不只意味着永无边际的痛苦,反而成就了西西弗的人生意义。在看似一次次推石上山的徒劳中,西西弗以行动表达了对诸神的蔑视,以永远前进、毫不妥协的斗争来挑战荒诞的命运。因此,在加缪看来,“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拜伦的异域漂泊一方面笼罩着悲观的情绪,加剧了他的孤独忧郁,另一方面也具有浪漫主义的独特气息。他通过异域漂泊与浪漫幻想,既满足了内心深处潜伏着的流浪情结,弥补了生理上的某种缺失,又达到缓解、释放精神压力的诉求。
总之,压抑的家庭环境、缺失的精神土壤、对社会的不满与憎恶等深重的忧思造成了拜伦个体生命的孤独症,而这一切激发了拜伦对生命灵性的呼唤,对本真自我的呼唤,对圣洁情感的呼唤,并继而呼吁文化的内在反思和具有颠覆性的革命。孤独症既来源于创伤,又来源于对创伤的诠释。“寂寞与孤独的另一面便是自由。当我们将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时,我们便能塑造我们自己,成为我们人生故事的作者。”拜伦悲剧的结局所反映的不正是人类的生存哲学吗?升华后的孤独创伤已然不再是单一的负面情绪,而是一种通向英雄之旅所必经的生命考验。
三、文学治疗
文学除了具有传统意义上的认识、教育、审美等功能外,还有治疗的功能。文学的治疗功能首先体现在创作主体通过个体文学创作对其心灵进行治疗。例如本论文研究的诗人拜伦,他通过自身的诗性创作来治疗他的人生创伤,通过他白日梦式的诗歌创作治疗自己,从而达到追求无限、愉悦灵魂的功效。其次文学治疗还表现在对读者的治疗上。文学治疗以一种纯文学的方式来弥合受创的心灵,并在读者与文本、读者与作家、甚至是与读者自己的对话中,于无形赋予生命以力感,从而得到幻想的满足、灵魂的陶冶与净化,回归到最充实的生命与精神自由状态,逐渐化解内心的苦闷与伤痛,以达到治疗他人的功效。也正如叶舒宪先生所言:“文学对于调节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消解内心生活的障碍,维持身与心、个人与身体之间的健康均衡关系,均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文学作为人类的精神家园,蕴含着巨大的生命精神力量。当人们把目光转向这位饱经沧桑的诗人时,人们不禁会想,他又是如何走出创伤的呢?
(一)诗化的东方
“光荣革命”后的英国社会仍然是旧贵族势力掌握着政权,彰显的仍然是“日不落”帝国的海盗本质,充斥着残忍与伪善,“而平等、博爱、自由”的旗帜形同虚设。拜伦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人,他正义的言论自然会遭到政客们的排挤与诘难。加上感情婚变被大肆渲染,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向拜伦扑面而来,这一切让拜伦身心俱疲。饱受折磨的拜伦最后于1816年愤然离开了自己的国土,又一次开启了他的东方之旅。于是,浪漫的“撒旦”义无反顾的逃离了国内的那种黑暗、紧张、让人窒息的氛围给自己造成的精神负担,而去追寻他内心深处一息尚存的愉悦。
拜伦在诗歌中勾勒出东方世界的美好幻象。这一时期,他创作了大量的佳作,这些诗作中蕴含着许多有着东方气质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具有鲜明的东方文化特色。例如诗人对雷拉美貌的描写:
“难以形容她的双眸如何乌黑迷人,
不过端详小羚羊的那双眼睛,
会有助于启发想象,
打开你的心灵,
也那么大也乌黑得令人神移魂荡,
那眼睑下闪烁出点点亮光,
他熠熠照人的灵魂就蕴含其间,
像杰姆希德的宝石那样明亮闪耀。”
这里,对女性眉毛意向的刻画与我国古典诗歌中的明喻极为相似,故而极具东方特色。再如《异教徒》中描绘伊斯兰教徒们聚在一起欢度斋月时的情景:
“一钩弯月在山上闪烁银光,
高挂清真寺上的盏盏明灯仍在左右轻晃
虽说远方火枪的鸣响,
由于过于遥远无法使回声荡漾,
映眼的阵阵枪声的喜庆闪光,
足以证明回教徒的虔诚心肠。
今夜,斋月的太阳下山了今夜,拜兰姆节的宴会开始了……”
拜伦在这里用它温柔的诗心再现了东方的风土人情,笔调自然流畅,传达出自己作为一个异域文化的学习者对东方文化的喜爱。在对东方世界的踏足与想象中,拜伦让明媚的东方幻想尽情地跳跃在自己的文字中。
此外,拜伦在本体存在的世界的基础上并置了一个与国内全然不同的东方世界进行自我建构,以纠偏西方中心主义对东方谬误式的集体想象。他认为西方人并不了解真实东方的模样,他们误读了东方。“西方人身份的优越感在许多愚昧的、呆板的‘东方形象那里得到了强化。西方文化在东方文化被边缘化、弱化的情况下得到了稳固……拜伦诗歌中的异域东方想象由于它给西方带来的遥远陌生感极大的满足了西方自我中心文化对异族‘他者的强烈的好奇心理和欲望。”
这也使拜伦在对东方世界的塑造中寻找到排解孤独、释放苦闷以抵抗精神绝望的快感。此外,这种异域描写在某种程度上也正警示着人们对西方中心主义进行合理的纠偏。他通过纠偏不仅仅是在反抗压抑的现实世界,更是在为庸俗的现实世界带来他的詩意。作为神话诗人,拜伦的魅力之处也正在于此。
(二)悲剧英雄
拜伦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人物。诗人的诗性书写之旅,正是解开内心苦闷与伤痛、回归诗性灵魂的探索之旅。在对自由的执着追求的过程中,他通过个体创伤性的诗体书写,疗愈伤痕累累的自己以及有着类似经历的一类读者,因此,“拜伦式的英雄”是打上了现实烙印的文学书写。恶魔拜伦的个人创伤成为当时整个时代创伤的一个典型缩影和象征性的事件,拜伦的诗性创作和英雄人生共同构成了拜伦孤独症的疗愈之源。
拜伦的一生追求自由。因为身体的残疾让他特别崇尚自由,不仅是个人的自由,更是整个民族的自由。并且,在拜伦的身上,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他的作品,都蕴含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他把帮助意大利和希腊独立的意愿付诸行动,亲自参加意大利烧炭党起义和希腊人反对土耳其侵略者的斗争。”
拜伦总是以一名斗士的激情去感染、鼓舞被压迫的人民和民族。在参加意大利烧炭党起义运动失败后,拜伦毅然迈上了希腊的土地,希望自己能为希腊的民族解放斗争贡献微薄的力量。因此,他卖了庄园以筹集军需,加入希腊军队的出财团。此外,由于他如斯巴达勇士般奋勇杀敌,并且具有很强的政治和军事指挥能力,后来被选为希腊军的领袖,但最终却因过度劳累,在雷霆的狂怒声中病逝。
死去的前一天,拜伦对米林根说:“你们挽救我生命的努力是徒劳的。我必定会死,我感到了。我不为生命的丧失而悲伤。正是为了结束我厌倦的存在,才来到希腊。我的财产,我的能力,我都献给了她的事业,哦,还有我的生命……”伟大的拜伦勋爵,不惜用生命去追求个体灵魂深处的自由,同时表现出伟大的人道主义善心——为他国的安宁而抗争。拜伦虽然身体残疾,但他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要强悍。他从不对自己进行伪装,也不掩盖自己对传统道德观念、对不自由的反抗。相反,他敢于挑战权威思想,敢于去颠覆传统价值准则,敢于解构虚假、伪善的封建专制主义。他坚定地相信自己这些看似个人主义的行为终究会被人所理解。正如他说:“将来对你的每一滴眼泪,你的人民会报以微笑。”拜伦的离世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他的诗性创作和他本人的真实生活惊人的相似。他通过自己积极的创作方式以及顽强不屈的奋斗行为,来疗愈自己和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里的人们所罹患的孤独症,以实现个体的自由平等之精神。他渴望拥抱一个充满温馨、爱与美的国度。但拜伦的离世让整个国家陷入一种悲剧性的状态,他的生命在最辉煌的时刻终结,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体验。
英雄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存在,他们因为有类似神的功绩而被尊重,因为人的有限性而必然遭受悲剧性的宿命。神性的维度代表了人的超越性的诉求,人性的维度又会使人铭记自身的有限性。悲剧是英雄的宿命,源于阿喀琉斯,源于赫拉克勒斯,源于俄狄浦斯,甚至是拜伦,无论是他的作品还是他的人生。在《东方故事集》中,拜伦塑造了一系列“拜伦式的英雄”,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失败或死亡,充满悲剧性。这种最终的结局所具有的震撼力量类似于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无法逃避的宿命,这些形象使人们从同情与悲悯中感受人的生存本身的苦难。这是拜伦式的英雄所具有的疗愈意义。
“在人类阴郁而连续的苦难面前,占据了人类心灵并与受苦受难的那个人连接起来的情感,叫做怜悯。在人类阴郁而连续的苦难面前,占据了人类的心灵并把这苦难与那神秘的原因连接起来的情感,叫做恐惧。”
读者通过怜悯与受难的英雄的命运连接起来,并且能够感受其背后的神秘原因,从而感到恐惧。这种情绪对于读者而言具有疗愈的功效,读者在怜悯与恐惧的情绪中得到了精神的陶冶与净化。
(三)文本间性及其疗愈价值
所谓文本间性指的是文本与文本之间所存在的一种交互关系,即任何本文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某个个体,而是置身于整个文本历史文化传统之中的关系网络。拜伦式英雄并不是一般意义的英雄,而是拜伦个人化的英雄。应该说,拜伦式英雄是拜伦本人个性的集中体现。在《恰尔德·哈洛尔德》中,拜伦独辟蹊径地设置了两个主人公,一个是恰尔德·哈洛尔德叙事主人公,一个是抒情主人公。在长诗的第一章,哈洛尔德流浪到了西班牙,在那里,他见证了西班牙人民团结起来反抗拿破仑的斗争。在第二章中,哈洛尔德又来到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等国。在这里,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诗人对阿尔巴尼亚沿途的风土人情进行了细致描绘,并赞扬了阿尔巴尼亚人民的英勇顽强以及热情淳朴,带有拜伦自身的深情,这是他个人的真实经历,诗人自我形象就在其中。随后诗人热情洋溢地回忆了希腊的光荣历史,然而现在却身受土耳其的欺凌,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拜伦本人则出现在诗中大声呼吁希腊人民站起来为自由而斗争,而拜伦后来亲自参加到为希腊独立而战斗的事业中,两相对应,更加强了这种间性的表达效果。
拜伦的生活和拜伦的创作形成了一种互文的场域,这种互文的场域因为彼此应和从而具有了更大的治疗力量。拜伦在为自由之乡希腊争取自由的过程中死去,他的最终命运与拜伦式的英雄具有某种共通性。此外,拜伦的经历,被人们书写为另外一个类似拜伦式的英雄的故事,他的类似古希腊英雄的结尾,成为人们感受生存的命运的中介,因而具有了疗愈功能。
四、结语
纵观拜伦的整个诗歌创作,不禁会发现,他是将自己灌注到他的诗歌作品中的,他诗歌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其诗歌本身的魅力,更表现在诗与人高度合一的绝妙境界。拜伦,作为一个悲剧式的英雄人物,在个体、诗人、英雄三者之间进行转换。作为个体的他,既有诗人的禀赋又有英雄的特质。诗人的他通过诗性创作,完成对自我与他者的解放和救赎;英雄的他在现实领域中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着类似于古希腊悲剧英雄的命运。他是英雄—诗人。其中,英雄是他的现实世界,诗人是他所创造的世界,然而,诗歌本身就是他的世界,世界本身就是他的诗。这种诗人自我与历史真实的英雄混合在一起,似是而非,也为拜伦本人及其诗性创作增添了魅力。
拜伦通过个人诗性创作进行自我净化与治疗,在书写中用另一种方式巧妙的呈现自我的精神追求,从而能够将自己孤独、创伤性经历外化,在虚构与现实的间隔中,对自我进行重新审视以达到疗愈之效。与之相应的诗性书写也能为同样处于创伤中的人们带来启示。诗歌是超越苦难的书写,诗人拜伦正是那个时代的神话诗人,他的书写不仅对时代具有重要的疗愈功能,而且希腊的自由精神也通过拜伦及其创作实现了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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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文摘(下半月)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