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果
人们喜欢日出朝阳,喜欢观看日出朝阳。黄山,泰山,华山,但凡可以登高一览的地方,无不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人们沐浴在朝霞里,雀跃在朝阳中,拥抱明天的太阳。
日出朝阳之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多么神采飞扬;“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多么绚烂夺目;“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多么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我,喜欢日出朝阳,更欣赏夕阳落日。习惯漫步在夕照余晖里,静静地享受那么一份轻松、悠然与从容,细细地品读一种更为深刻的自然景观、更为悠长的诗词韵味、更为激动人心的晚霞人生。
对于夕阳落日,古代诗人比我更具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和一支展现美的笔触。
最为熟悉也最负盛名的,是盛唐诗人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太阳快要落山了,江上的波涛烟雾迷蒙,不知家乡在哪里,不知何处是归程,能不令人忧愁吗?诗人不经意吟出来的诗,却成千古绝唱,严羽《沧浪诗话》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据说大诗人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掷笔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极为赞赏也写得极为瑰丽的,是少年诗人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它就像一组精彩无比、缓缓摇动的电影镜头,还恰如一曲悠扬婉转的古典音乐,一席美的盛宴,让人心旷神怡,回味无穷。王勃,那是怎样一个雄姿英发、神采飞扬的天才少年呢?挥毫写《滕王阁序》的时候,又有着怎样一种关于才子佳人的美丽传说?曾经激起我这个千年后的愚钝少年多少的神游、多少的遐想。可惜人妒其才,天也妒其才,令其英年早逝,让人扼腕叹息。
非常壮美也气势非凡的,是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诗,也是画。王维是历史上少有的通才,诗歌、书法、绘画、音乐,不只样样精通,而且都达到化境。他深谙艺术相通相融的奥秘,使得其诗无形中具有书法的流动之美、绘画的意境之美和音乐的旋律之美,难怪另一位通才大家苏轼评价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天才绝不仅仅是天生,还有时代的造就。只有大唐的最辉煌时代,才有如此雄浑阔大的场景,才有如此气吞山河的诗画。
最富有浪漫情调、生活情趣的,当数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一个俏皮老头的俏皮话,或曰一个老顽童的未曾泯灭的童心,还是一个高明的摄影师,抢拍的这么一个绝美的镜头。欧阳修虽然一生做官,做大官,但就是严肃不起来,喜好简政放权,与民同乐,一起猜拳行令,一起游山玩水。不承想,嘻嘻哈哈中,实现了一方富足平安,百姓安居乐业。老先生一生饱读诗书,率性自然,他喜欢酒,常以醉翁自居;喜欢花,曾撰写中国第一部牡丹专著;喜欢当伯乐,举荐提携了苏轼等一大批栋梁之才兼诗文大家。当然,他还喜欢美女,也因此埋下祸根:曾经有一美女在堂上公开检举与之有男女关系,虽经严查并无真凭实据,但他还是因之被降职使用。欧阳老先生可以说开了官员因作风问题遭受处分的先河。
颇令人费思量的,是出家人刘秉忠的一句“美人夕照相映红,我欲揽怀晚霞飞”。刘秉忠是中华历史的一个异数,一个传奇。他以僧人和平民身份,竟然做了元世祖忽必烈的第一智囊,当了元朝的大半个家,大到施政方略,小到国号起名,再具体到大都北京城的横竖轴线和一砖一木,都凝聚着他的心智心血。直到五十岁那年,元朝建国,为喜庆,也为奖励他的功劳,忽必烈赐命还俗,还亲自做媒,娶了一个如花也如晚霞的大家闺秀。我尚未查到此诗作于何时,到底是还俗之前还是之后。之所以寻根究底,无非是想探究刘秉忠到底是六根清净还是六根不净。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倒笑自己是个内心不清净的人了,也罢也罢。
人们观夕阳,赏落日,低沉多于高昂,慨叹多于欢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是王朝的夕阳落日,也是李商隐的夕阳落日。李商隐也是一位天纵之才,人中龍凤。但他纵有天高的志向,却拗不过命,人生无处不在又无处可见,不可捉摸又时刻可感的命。李商隐的命不好,他想活出彩来,但是,在社会现实面前,李商隐像被蜘蛛网罩住翅膀的蜻蜓,也像被蚕丝缚住身躯的春蚕,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于是,在他眼里,夕阳是夕阳,朝阳恐怕也是夕阳了。
而将这种无奈演绎得最为凄清苦冷的,是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的职业是做官,可却是个宦游四方,四处辗转,奔波劳顿的小官,夕阳配着天涯,再配着夕阳下的坎坷人生,重愁的叠加,岂能不凄凄惨惨戚戚?
诗是心非、言不由衷的,莫过于白居易。你看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貌似全神贯注于夕阳景色,实际上内心的波动比江上的波涛都大。年轻时的白居易,那是什么样的人呢?可谓之才华横溢、正气凛然,有鸿鹄之志,欲大济苍生,在唐朝文坛上率先倡导新乐府运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写过许多针砭时弊、体察民间疾苦的佳作,但是,在向皇帝进了几次忠言后,惨遭流放,便吓破了胆,从此丢失原来的精神家园,躲进小楼,独善其身,悉心体察和感受起自然的美来。白居易自号乐天,却很难乐天知命。他变得敏感多愁,不是为百姓冷暖而敏感,而是为他自己,他将诗人洞察入微的目光用来透视自身,便天天都在发现问题。头顶刚冒出一根白发,就满脸惊恐“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洗澡时发现自己瘦了,便伤感“四十已如此,七十复何如”;掉一颗牙齿,也是愁绪万端 “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如此惜命,还能为理想虽九死其犹未悔么?还能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么?此后的白居易,只是在绣花船上,由美女陪伴,饮酒作乐、浅唱低吟。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漫步傍晚,那首家喻户晓的歌曲“最美还是夕阳红”,常常在耳畔响起。这时候,看见夕阳、看见落日,胸中每每又涌动另一种思绪、另一番感慨。
韦庄,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别样的夕阳落日。终其一生,对夕阳落日情有独钟,是史上写夕阳最多的诗人,名篇佳句可谓俯拾皆是。这亦如他的人生,虽然坎坷、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始终坚信,“否去泰来终可待,夜寒休唱饭牛歌”,始终自我劝告“莫言常郁郁,天道有盈虚”,始终自我激励要做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稳上云衢千万里,年年长踏魏堤沙”,因而从不轻言放弃,终于在六十岁高中进士,最后竟然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开国宰相,身处战乱之秋,保护了蜀地一方水土的平安,还成为晚唐诗人的杰出代表,开创一个诗词派别,从而将夕阳之红舒展挥发得淋漓尽致。
纵观历史,很多人的事业,是从暮年起步、在暮年完成的,所谓大器晚成。姜子牙七十岁才出山,担当周文王的太师,为兴周灭商立下汗马功劳,成就千古伟业。孔子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年近七旬回归故里,继续整理上古典籍,修订《六经》,同时广收弟子教书育人,所创立的儒家学派,润泽千秋万代。老子,真正临近人生黄昏时,干脆骑着青牛,西出函谷,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却留下博大精深的五千真言,让后人咀嚼不尽、受益无穷。
人生,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使命,有每个阶段的精彩。早上,能够一轮红日、喷发而出;中午,能够艳阳高照、普惠人间;傍晚,还能够来一个壮美的、亮丽的谢幕。既有朝霞的灿烂,更有夕阳的辉煌!自然如人生,人生亦自然。由之观夕阳、赏落日,是不是也很有意思?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