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艳
是谁第一个尝试把某种灌木的叶子做成了饮料?当他喝下第一口茶汤的时候,他的舌尖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惊喜?我第一次认识茶的时候还是童年,那是一个接近年关的冬夜。父亲和他的客人相对而坐在我家宽绰平展的土炕上,他们的面前各自放着一个洁净的玻璃花杯子。妈妈端上我家那把古老的卤子壶,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家里人为什么把陶瓷茶壶叫卤子壶。淡黄色的茶汁从壶嘴倾出,一种苦和香掺杂的味道在土屋中弥漫开来。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我的鼻子对此异常敏感。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味道,它的香味和任何一种食物的香味都不同,后来知道这就是清新淡雅的味道。香味其实也有层次,茶香应该属于上端。它不是为了解渴而来的,大口大口的痛饮是一种浪费,茶香不是用来吞的是用来品的,它需要唇舌鼻脑四方配合才能完成。
忘不了第一次喝茶的经历。我趁父亲不在,猛地灌了一口,“哇”,我又吐了出来,苦!这和我爱喝的糖水截然不同,父亲饮得津津有味的东西原来是苦的。就在我想接着去找水彻底漱漱口的时候,我的舌底居然升起了淡淡的香淡淡的甜,回味,这个词也是后来知道的。这些貌不惊人的叶子可能来自高山之巅、云水之畔,溪缠雾裹,露滋日沐,方得纯香萦齿芬颊。儿时家里日子窘,茶叶除了年节购买及亲友的馈赠,不是常有的。嗜茶如命的父亲有一个淡绿色的搪瓷缸子专门用来喝茶,缸壁的茶垢已经厚得发黑,一次我来了勤勤劲儿,用抹布蘸苏打粉给擦得锃亮,本以为会得到父亲的表扬,哪知他一见之下惋惜得直跺脚,得,白开水的日子开始了。我不知道那些茶垢还能沏出什么味儿。总之它映出的水的颜色肯定不同,那一次次的浸泡,一次次的附着,仿佛是那些不同种类的茶的灵魂的显形,父亲在回想中品咂那些曾经的味道。
我开始想象那些茶树的样子,也有意识去尝试我能找到的叶子。杨树柳树的叶子都是苦的,榆树的叶子不难吃,有点甜有点滑润,饥饿的年代可以掺少量的米熬粥。但这些傻高的乔木的叶子都缺乏那种天然的幽香。
想来人工茶园形成之前,茶树的生长环境是很恶劣的,陆羽之流采茶有时候得冒生命危险。“采茶非采,远远上层崖”,“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唯其如此,香茗珍贵,焙制费工,最后喝到口中的感觉才倍觉受用。“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这样的诗句充满贵族气。但茶是一种大众饮料,豪门饮名茶,老百姓喝一般的,这是天地的馈赠,只要你喜歡。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样的排列已经证明是生活的必需品了。《旧唐书·李玉传》中提到:“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甚。”那样的香气从远古飘来,氤氲着人们的生活,调节着人们的情绪,形成覆盖世界的茶文化。
茶是兴奋神经的饮料。当年备考夜以继日,总是犯困,就借浓茶驱逐睡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到了更年期,患了失眠症,不敢喝茶,同事戏称我谈茶色变,但内心还是渴望的。朋友送来好茶,茶瘾犯了,不敢越雷池,就想了一个办法——闻茶。程序不想遗漏,茶杯洗好,瓷白似雪,茶叶覆底,青绿可爱,开水冲进,第一杯抛掉。二杯沏好后,轻掀碗盖,最先涌出的气体一定要捕捉住,那最清最香最浓的茶分子冲鼻而起,整个脸上的毛孔瞬间张开,渐失水分的面颊润泽无比。不用照镜子,感觉里多皱的老脸已“小白长红越女腮”了。叶子的所有精华融入水中,热水再送出袅袅香气,在鼻端萦绕,再沁入心脾,营造一个小小的诗意的世界。那世界里有南国的茶园,有茶树上采茶女凤点头一般灵巧的手,有采茶女背上竹编的茶篓,有用吴侬软语唱出的采茶曲……此中有妙境,何必让这么美好的东西进入我们装着杂七杂八食物的肠胃?属于精神的东西就让它直接涌入精神世界。
忽然想起神灵只享用香味的事。鲁迅小说《祝福》结尾“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小时候年节供奉完神灵和祖宗,那些供品撤下后都进了人的胃。老人们就说了,那些果品已经没有味道了,精华都被摄走了。馋嘴的孩子们一尝之下都觉得如嚼渣滓,不知道是精神作用还是那些东西在供桌上摆久了不新鲜了的缘故。总之味道虽然是实体散发出来的,但比实体高贵、高雅,所谓凡俗的舌头,神仙的鼻子。
当我们暂时不能饮茶时,不妨调动嗅觉——闻茶。
谁是谁的孩子
这是一个借来的文题。诗人李琦在她的诗中写道:“我的父母,一起老了/两片秋风中日渐枯萎的黄叶/这么快,他们就变成了老人/风烛残年,让儿女的心生出疼惜……”
人一过了五十岁,关于自己的事情基本了结,所谓知天命。这是一条人生分水岭,前半辈子为自己奋斗(这样说也不确),钱应该攒得差不多了,不过这钱要分成三份,儿女成家立业一份,养父母的老一份,如果剩下了才是自己的。再往前进一点,身份已经是祖辈,这时候就要尽祖辈和儿女的双重义务。孙辈尚幼,父母已老,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这不老不小的年龄段。在父母的身上我们望见了自己的未来,结局是个谜,但生命的某些细节让人不寒而栗。人哪里能如落叶,季节一到便随风而去。衰老无用与死亡之间常常有一个没有质量和尊严的地段,这段路塞满痛苦、无奈与不堪,抹杀掉过往的壮美辉煌,如日暮雨前的乱云让人望不见金色晚霞……但,还要活。听一位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同事讲过一句话:以前的那个能干明事理的妈丢了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联想到同样患此病的婆婆,那一刻不由得泪湿双眸。而我们不得不直面这不可逆的人生转变,这转变残酷地让人硬性接受。
我们的左手边是饮着岁月赐予的营养丰富的汁水迅速成长的新生代,右手边是被岁月逐渐风干肉身与精神的父母,生活在时而欢欣时而忧虑中行进,日子在忽喜忽悲里交替。一位好友的父母养育了七个儿女,父亲不到七十岁就瘫痪在床了。好友作为长女在拉帮完弟弟妹妹后一直负责照顾双亲,仅家中的保姆就换了三十多个,干得时间长的能记住姓甚名谁,时间短的已经毫无印象。伺候卧床病人的艰难自不必说,还有一个患老年痴呆症多疑的母亲,整天跟在保姆的后面监视人家是否偷东西,那些保姆忍无可忍只能走人,就这样托人到处找保姆,来了走,走了来,走马灯一般。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分开他们,母亲去了弟弟家,好在他们都已经不知道思念对方了。母亲除了还认识自己的子女,孙儿辈的一个也不认识。好友说当年父母在乡村拉扯大七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硬生生给累成这样的。现在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却一个躺在床上,再也不能挺拔地站立,再也不能风一样地行走,一个大脑混沌懵懂,生存变成了机械的复印……这是多么悲哀的事。现在他们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婴儿。“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父母日趋沉默寡言/而我则在许多琐碎的问题上/一遍一遍,告诫他们/我甚至还强迫他们复述/唯恐稍有不慎/让我损失了他们//谁是谁的孩子?真是风水轮流/父母大人,如今对我言听计从/从国家大事到生活小节/他们逐渐失去了/指点的能力和判断的信心/他们对我诸事依赖/有时,甚至崇拜地望着我/如同儿童望着家长,部下望着首领……”
我们都读过李琦这首诗,内心除了疼惜,再就是满满的回忆,回忆他们的青年时代,那是属于他们的英雄时代——他们那打碎重压的英气,儿女生病时那俯身疼惜的眼神……现在我们用这样的眼神望他们,望他们暮气沉沉的晚年,望他们曾经凝望过我们的老迈的眼睛;也听,听他们的不合逻辑的絮絮叨叨的话语,昔日睿智的头脑就是通过这样的舌唇,把智慧传输给我们,把宝贵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们……而这些都已经不在了,因为有了承继者,所以都遗失在时间的风中了。他们的大脑有时干干净净,有时又泛起尘世苦痛的渣滓,他们便不再平静,他们可能吼叫,可能怒骂,可能哭泣……这一切终归会消失的,那时他们的眼睛将像婴儿一样纯净。人世的风霜会融化的,融入不远处那静静等待着他们的泥土,而我们也必将和他们在那里团聚。
婆婆患阿尔茨海默病有几年了,尽管多方治疗,病情依然在发展,眼下清醒的时间和糊涂的时间几乎各半了。糊涂的时候,公公就是她的假想敌,她的想象力文学家莫及,什么转移财产,找相好的,全部安排在八十岁的公公头上。激惹时与公公做殊死搏斗,清醒时又后悔不迭。面对她难以管理的情绪,全家人方法想遍,伺候她的妯娌更是被培养成一位出色的演员。她老人家高兴时吃东西没什么节制,不高兴时任你磨破嘴皮,愣是水米不进。每逢此时,妯娌怕担责,微信、电话多方求助,分散在各地的儿孙轮番相劝,电话费不知道花了多少,往往无果。妯娌急中生智,躲在屋里装哭。婆婆听到哭声前往查看,问由。妯娌说我伺候你老人家,你不吃饭,他们都怨我,再饿出个好歹的我没法活了!呜呜呜……这招真管用,饿得摇摇晃晃的婆婆当即吃了一碗玉米粥,一盘煎土豆片,还喝了一盒奶,之后乖乖地去睡觉。睡足了之后,等待公公的可能又是一场战斗,小叔子一家还要继续充当斡旋者。
婆婆年轻时最讨厌村妇串门子扯闲篇儿,几乎足不出户,整天价围着她的园田、畜禽和老屋转,细心经营着她的家,似乎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现在情况变了,她喜欢在村庄游走,十冬腊月也不例外。有时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啊,她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哪里有棵什么品种的树的村庄啊!走得倦了,她会在大门口停下来,脱下鞋子,坐在屁股下面,她把寒凝的大地当作了夏日温热的土地……最想不通的是孝順的二儿子,谁这样他的母亲都不应该这样,那曾经是一个多么具有远见卓识的母亲啊,一门心思地让他们兄弟好好读书,走出乡村。许多的父母都是在夙愿完成、合该享受生活的时候,陷入了人生的盲区,即使做儿女的有一千个不甘,都不可能改变什么了,这就是人生最悲哀处。
我保存着一张外孙女和她太姥姥的照片,那时婆婆还没有发病,童稚的天真和苍老的慈祥相依而笑,那么和谐,那么美好!孩子一天天长大,老母亲却变成了一个需要呵护的老小孩。我们没法不忧心忡忡,没法不小心翼翼。但愿老人们能在守护和疼惜里获得安宁。
婆婆的悲哀
阿尔茨海默病,又叫老年性痴呆,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变性病。我熟悉的人里婆婆是第四位患上此病的。其他三个人分别是我的舅舅,丈夫的舅舅,还有一个同事,他们得病之前无一例外都是非常精明、情商很高的人,说是人中龙凤也就有那么一点点夸张。我解释不清这是什么原因。医学上说此病的病因及发病机制尚未阐明,难道是他们这一生比别人消耗了更多的脑细胞,用掉了过多的心力?都说人生是一条抛物线,而对他们来说人生是个圆,他们甚至回归了儿童时代。舅公公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一直管舅母叫妈,他望着相濡以沫一辈子的人,现在侍奉床前的人,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婴儿,一个无限依赖母亲的婴儿。舅公公去世不久,舅母也去世了,我怀疑她是被活活累死的。试想,伺候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人那么多年,事必躬亲,舅公公又是近一米八十的大个子,转体翻身,擦屎擦尿,自己也年事已高,什么人能受得了?
婆婆的家族除了她哥哥,还有她的姑姑也患了此病,所以应该是有家族史的。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婆婆曾经得过脑梗。她先是健忘,后是重复话,再后来是激惹、多疑。刚刚开始听到她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我都有些不相信,直到和婆婆见了面,我的心一凉,我知道我和昔日精明强干的婆婆永别了,面前的这个执拗、耽于回忆的老人极为陌生,我再也见不到那个识大体、明事理的婆婆了。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把朝夕相伴了一生的公公视为仇敌,年轻时所受的种种委屈清晰如昨,往昔勤谨的她什么也不干了,整天的生活内容就是控诉,控诉公公年轻时候的懒惰,对妻儿的冷漠,以及自己为了家庭所付出的种种……这何尝是以前我由衷敬佩的婆婆?她虽然只有三年级的文化,但绝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妇女,教育孩子,居家过日子,处理邻里关系,每一方面都是非常成功的,很难让人挑出毛病,而如今……是不是她隐忍了一生,潜意识里的一切在她的神经细胞质内神经原纤维缠结的状态下再也无法压抑了,于是她的怨气和不平喷薄而出?
此时的婆婆再也无需伪装了,她被压制在心灵最底层的东西,在没有灵智管理的情况下,袒露无遗。万幸是在家庭内部,她至亲的人身旁。我们试图唤回往日的母亲,我们尝试规劝、交流,但她望着你,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世界没有对面的人,只有她的苦难她的气愤。她颤抖着,激动着,在想象的世界里,在自己制造的苦水中挣扎、抗争。我望着她,一度泪流满面。我太同情我的婆婆了,命运为什么让她得这种无限折磨精神的疾病啊!这病真真是虐心啊!
婆婆当了一辈子家,说是当家,无非是用公公极其有限的工资维持一家人捉襟见肘的生活,那需要精打细算。年轻时积蓄是不可能有的,欠债是经常发生的。婆婆发病后,小姑子打电话告诉我说,婆婆整天钱钱钱的,原来也是这样,现在变本加厉,没招了。大凡追求金钱的人用来自己享受的居多,而婆婆不吃肉,不爱吃水果,衣服净捡剩儿,从未涉足过任何娱乐场所,一生没有旅游的打算,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孙子娶媳妇了。她要钱干什么?眼见公婆年近八旬,我们和小叔子决定一家每月给他们一千元,以贴补家用。暑假回家,丈夫急忙把三千元奉上,为避免她遗忘,我们几个人一起打开柜子,把钱放在一个旧饭盒里。我告诉婆婆,用钱的时候,就来拿。晚饭后我和婆婆拉家常,她忽然神秘地对我说:钱我拿出来了,上望奎(小姑子家)或大庆(小叔子家)用。我摸摸她浅浅的裤袋,硬硬的真在,就说千万别掉了。临睡开始焐被了,婆婆给我们找好了被子,我去她屋道晚安。一进屋我呆住了,炕上地下像走人家了似的,狼藉一片。婆婆坐在衣服堆里急得满头大汗。得,钱丢了!没想到丢得这么快,开找吧。整整找了半夜,未果。大家也都倦了,既然人没有出屋,肯定掖到哪儿了,明天再说吧。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一声大吼:拿出来!原来婆婆恍然大悟般地认定钱被公公拿去了。公公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婆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作案场景,在那个场景里公公是个偷老伴儿钱的小贼……在以后的几天里,婆婆跟在公公屁股后面锲而不舍地讨钱:把钱还我!根本不听任何人解释。公公和我们诉苦,说有时候自己都想上吊。就这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有时候觉都不让睡。他们是空巢老人,家里一切的活计都落在公公肩上,还要蒙受不白之冤。我们又开始万分同情公公,但是婆婆有病啊,她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接着找吧,把小姑子也喊回来了,翻箱倒柜不算,迷信的她又找人掐算,就说不能丢,咄,等于废话。累得人仰马翻之后,才在一个药兜子的夹层里找到了那沓钱。
婆婆丝毫没有歉疚之意,又转而控诉公公不给她钱花,不给她饭吃,甚至盼她早死,自己好找后老伴,甚至杀她的刀都磨好了,听得人一身冷汗……公公被气得哭笑不得。即使这样,他还会受到突然攻击,或者是被吐一脸唾沫。公公是旧时代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每月把工资往炕上一甩就算完成任务,至于妻子的辛苦甘劳是不在他的考虑之内的。婆婆的青春岁月里只有劳苦和隐忍,所有的困厄层层叠加,压在心灵的最深处,她自己都想不到在晚年时会不自觉地大爆发,一切不平之气都指向公公,他是她唯一的阶级敌人。而她最惦念的还是她生活得最不如意的小儿子,提起在外打工的他,她常常泪流不止。而婆婆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我过门三十多年,几乎没见她掉过眼泪。婆婆在她逐渐失去心智的时候,她的母爱却没有丝毫的缺损,反而有增无减。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问:我又胡说什么了?但这样的时候往往一闪而过。
婆婆,什么样的医术能理顺您混乱的神经,把往昔的您还给我们……
停电一天
周六看到电视上的游动字幕,电业局通知:春季检修线路,周日五时到十九时停电。接着是微信上的疯狂转发,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和丈夫着手准备,首要任务是储水,因为停电即停水,好嘛,缸盆全部派上用場,以供整个一天做饭、洗漱、冲坐便用。其次是烧开水,把保温瓶灌满,再打电话告诉消息相对闭塞的父亲,谁知他已得知并把第二天的早饭都做出来了。
周日上午的计划是我去看老爸,丈夫和外孙女在家读书。每周日探望老父亲是我的功课,但有时候又很纠结。老爸是电视剧迷,并且极易入戏,甚至一边吃饭一边看,近八十岁的人了遇到苦情戏还常常老泪纵横。我去和他聊天,他总是一心二用,大有敷衍之嫌。现在好了,电视机终于休息了,蒙着罩子一副少有的安闲样子。老爸异常热情,拿出相机,翻看近几年出去旅游的照片,边看边回忆,兴致勃勃的。只要他高兴,我就陪着看,一直看了两小时,脖子有点酸。看完照片,老爸还不让我走,说趁没电好好唠唠嗑儿。到中午我要回去做饭了。老爸和继母郭阿姨吃两顿饭,阿姨五点前起来热饭,到八点多吃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热乎气了。他们没有煤气罐,我让他们叫外卖,阿姨是一贯节俭的,说吃点剩饭得了。老爸说小区有大骨头麻辣烫外卖,年轻人爱吃,今天咱俩也破例尝尝什么滋味……
回到家时见那一老一小还在读书,老的默读,小的朗读,朗读的那位差不多声嘶力竭了,就嚷着要看动画片,可惜我们发不了电。下午的时间更难打发,不能看电视,不能玩电脑,不能划拉手机,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了。终于熬到了晚上,以为电可能会早点来,可饭时已过还不见动静,夜幕早已漫下来了,就在抽屉里翻出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用过的半截蜡烛点上。丈夫想吃饼,只能烛光下操作,外孙女感到新奇,一旁静静观看,我忙中偷闲拍了张照片准备来电时发朋友圈。开始点煤气罐烙饼才想起烟机不能用,好家伙,弄了一屋子油烟,呛得直咳嗽,没办法,只好打开凉台放,冷风嗖嗖的。烛光晚餐倒也浪漫,吃得也很香。忽然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位朋友的微博,题目叫《没电真好》:“没电的感觉相当不错!电脑一天没开,没有了每天主机箱所发出的噪音搅扰,特清静,大脑特清醒,突然怀念起农耕文明,回忆起在煤油灯下读书的情形……”十六年的煤油灯下的生活,过年才能点蜡烛的奢侈,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当时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外孙女忽然对墙上巨大的影子产生了好奇,自己按着画册上的演示玩起手影来。这让我逆时间而上,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还有因此而诞生的两篇小文《怀念油灯》《影子》。母亲在油灯下劳作投在土墙上的影子遥远而亲切。玩累了的外孙女发现了屋子里那些不能被烛火照彻的黑暗角落,她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拎一个手电筒跟在姥爷身后走,边走边嚷嚷:我怕黑,我怕黑……活像一个跟屁虫。难怪,她的经历里只有光明。这晚没有星月,前后的高大楼宇静处在纯粹的黑夜里,似怒起的山,我家住的三楼像陷在深谷里,有一种被压抑的沉重。此时早已过了十九点,电没有按时来,丈夫急得直搓手,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决赛正在进行,这个球迷的耳边可能已响起了厮杀声。二十点前后,周围的楼区渐次亮起灯光,我们小区如同被遗忘了。丈夫开始翻找电费票子,那上面有负责的电工的电话。电话打通了,电工说还没有修好,多长时间不确定。得,打也是白打,等吧!看着热锅上的蚂蚁般的丈夫,不禁想起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拒绝现代文明的阿米什人,由于宗教原因,阿米什人世世代代在他们自己的部落里过着宁静的,与世隔绝的,一成不变的,超级简单的农业、牧业和纺织业生活。他们拒绝使用现代设施和技术。他们一般不用电。这种简单的生活我们祖祖辈辈过过了,我们童年过过,可现在,离了电,我相信很多人会集体疯掉。
那种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神奇能源在催动灯管闪了数次后,终于来了。丈夫急忙去看球赛,外孙女急忙去看动画片,我急忙去浏览微信。一看之下我笑了,原来还有没来电的住宅区。那些躲在黑暗中刷屏的男女正在使用流量大骂电业局,我不知道没按时完成任务的电业局长的耳根子是不是在发烧。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