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岭海养生诗研究

2018-07-12 07:46
东岳论丛 2018年1期
关键词:王文中华书局诗集

司 聃

(中央财经大学 文化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081)

苏轼一生都对养生之事颇为关注,明人王如锡将苏轼有关养生的诗、文、信札、论著等汇编成集,名《东坡养生集》。全书共录入苏轼养生文章一千四十多条,分饮食、方药、居止、游览、服御、翰墨、妙理、调摄、利济、述古、志异①(明)王如锡:《东坡养生集》,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页。等十二卷,详细记载了诸种养生经验,足见其对养生的关注与重视。长久以来,苏轼养生诗文未得古今学界重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如锡乃惟录其小品,所谓‘飞鸿翔于寥廓,而弋者索之薮泽’也。使轼仅以此见长,则轼亦一明季山人而已矣,何足以为轼乎!”②(清)《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37页。不仅对王如锡的研究方式否定,也从根本上将苏轼养生类诗文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大量创作养生诗系苏轼岭海时期在文学上最突出的表现,对研究苏轼晚年的美学观及人生观领域颇具价值。现存部分研究成果就内容而言,多属中医学范畴论文,偏重对苏轼医学养生观念的整体性探讨,或是对古代养生观念的贯通性研究,缺乏对其养生诗文的文本解读及哲学审美探讨。观乎苏轼一生,岭海阶段是其人生最低潮时期,亦是其诗文已臻化境之时,朱弁言“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③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苏轼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32页。,宋人对苏轼岭海诗歌评价之高,由此可见一斑。而苏轼在此阶段创作大量养生诗,不仅在诗歌审美艺术上可供借鉴,且蕴含了丰富的宗教哲学思想,因此,岭海时期的大量养生诗作是苏轼晚年创作的一大特色,极富研究价值。

一、苏轼岭海养生诗创作成因考察

根据苏轼生平及出任地,可将其一生分为出川、凤翔、倅杭、密徐、黄州、元祐、岭海等七个时段。岭海时期不仅是其仕途的最低潮,同时也是其人生的最后阶段,而观其此阶段诗文,可发现养生诗作的数量较前期大大增加。细究其成因,大致可从以下几个层面进行解读:

1.宋儒重医的时代因素

唐朝亦有部分养生诗作留存于世,如白居易诗文中常见对自身养生实践的阐述与概括等,但多属个别诗人的创作偏好,并无士人大规模创作养生诗歌的现象发生。相较唐朝,宋代养生诗作大量涌现,兴盛一时。宋朝重医的时代特征促成了养生诗创作的激增,宋朝统治者重视医术,北宋初期即设翰林医官院,设有翰林医官使、副使并领院事,且设直院、医官、医学、袛候等职,医官人数繁多,直至仁宗宝元二年(1039)二月才出具人员编制细则,规定翰林医官院“使、副各二员,直院四员,尚药奉御六员,其额外将来毋得补人”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895页。,足见对医疗养生的重视。有宋一朝,朝廷不仅修撰《太平圣惠方》《开宝本草》等医书,还将前朝已存的《伤寒论》《素问》《金匮玉函经》《脉经》《千金药方》等悉数整理,为宋人养生提供了系统的养生理论基础。在这种趋势影响下,儒生士大夫对医学养生十分重视,“朝廷兴建医学,教养士类,使习儒术者通黄素,明诊疗,而施于疾病,谓之儒医”②(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959页。,范仲淹更有“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民之厄,中以保身长全。在下能及大小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③(南宋)吴增:《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381页。之语。诚然,这种思潮同宋廷与道教始终保持亲密关系、整体社会具有良好的崇道氛围密切相关,除此之外,相比高昂进取、满怀激情的唐人,宋人显得相对不那么有功业热情,而将部分精力投注于生活本身。因此,宋代士大夫儒而知医者为数众多,在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时代思想影响下,不独独苏轼,欧阳修、王安石、章惇、黄庭坚等人皆创作大量养生诗文,可谓是“宋代士大夫群体广泛参与医药养生诸领域”④王静:《苏轼与陆游养生思想比较研究》,河南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1页。,具有显著的时代特征。

2.岭海特殊的地缘因素

惠州、儋州皆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亚热带及热带气候,风物与苏轼之前所见大为不同。黄柑常抵鹊,朱橘不论钱,花名含笑草解忘忧,独倚桄榔树,闲挑荜拨根,在传统中医养生观念中,植物为药食之根本,而诸种珍奇植物在此地生长茂盛,无疑为养生提供了优良的条件。如菖蒲有延年益寿之功,元丰七年,苏轼往筠州途中得石菖蒲数本,却因“恐陆行不能致也,乃以遗九江道士胡洞微,使善视之”⑤(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7页,第1415页。,文中特为记之,难掩遗憾之情。岭海多此物,“番禺东有涧,涧中生菖蒲,皆一寸九节”⑥(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载张智:《中国风土志丛刊61》,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6页。,传安期生于此采药仙去,直可衬苏轼学仙之意。松脂亦属仙药之列,《本草》云“松脂久服,轻身不老”⑦(明)李时珍著,高学敏编:《本草纲目彩色图鉴》,北京:外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36页。,而在蒲涧属寻常之物,满处皆是,“为采松肪寄一车”⑧(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67页,第2062页,第2069页。。苏轼早年已研习《抱朴子》,《仙药篇》记黄精曰“黄精名兔竹,服其华,胜其实,服其实,胜其根”⑨(晋)葛洪著,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7页。,惠州一带多黄精圃,且多汤泉。又,岭海遗留诸多仙家名胜,如在英州下十五里的碧落洞,《始兴志》有“岸旁有碧落洞,石室深邃,有道人修炼于此,后尸解蜕骨,因名蜕仙台”⑩(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67页,第2062页,第2069页。;罗浮山更为《茅君内传》所记第七洞,朱明耀真之天,据《晋书》所言,“东坡之师抱仆老”*(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67页,第2062页,第2069页。葛洪于罗浮山炼丹,后终于此,“世以为尸解得仙云”*(唐)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13页。,苏轼于罗浮山酿酒,并自造酒名曰罗浮春,月下独酌,作多篇诗文聊赠抱仆老。

以上诸种,皆入诗文,此阶段苏轼常自叙游玩乐事,结尾无不以养生游仙做结,自成章法。岭海浓厚的仙家养生气氛无疑与始终存有神仙之思的苏轼相契合,诚如其所言,“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64页。。

3.“龆龀好道”及晚年衰残的现实因素

苏轼本为蜀人,蜀地好《老子》与仙道,巫风极盛,重鬼神,五斗米道便创立于此。所谓“得黄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药皆糜费钱帛。……闻蜀人多纯厚,易可教化,具多名山,乃与弟子入蜀,住鹤鸣山,著作道书二十四篇。……于是,百姓翕然奉事之以为师,弟子户至数万”*(晋)葛洪:《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90页。,五斗米道后改名天师道,成为正规的道教团体,在四川广为人知,颇多信众。直至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仍有“道教之行,时罕习尚,惟江西、剑南人素崇重”之类的论断,足见蜀地崇道之盛。苏轼晚年与道人刘宜翁通信,自言“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7页,第1415页。,幼时故乡的崇道气氛无疑对其影响一生。早期道家分老庄、黄老、杨朱三派,老庄讲究与自然为伍、逍遥自在;杨朱派主张避害,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春秋战国后杨朱派逐渐泯灭,但其全生保性的思想被道教全盘继承。后世的道家追随者们极其重视身体保养,多以长生求仙为目的。苏轼称自己“龆龀好道”,其中本就包含对长生的向往。

长期以来,苏轼健康状况十分堪忧。自乌台诗案发生后,诗人身心皆疲,健康水平急转直下,故黄州伊始,对年迈与衰病的哀唱已频繁见于诗歌中。岭海时期,除去贫病,仕途亦陷入绝望,至惠州之前,苏轼已遭遇一连串政治打击:元祐八年九月,赴定州任;绍圣元年闰四月,落两职、追一官,出英州任;六月,累贬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资养所给,求辄无有”,“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①(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28页。,流放至蛮荒之地且缺医少药,与苏轼而言,养生便成了当务之急。而岭海时期苏轼对养生的执念亦与贬谪相关,“苏轼初到贬地的喜,实际上是故意提高对贬谪生活的期望值,借以挣脱苦闷情绪的包围”②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仕途幻灭更易使垂老衰翁抛却功业机心,投入对生命本体的追询中。苏轼在岭海历经贬谪之悲及在养生实践中反复体验后,其旷达才日趋深刻,亦在精神美学上进入一种天地境界。

二、苏轼岭海养生诗内容及特征

岭海时期,苏轼涉及养生内容的诗篇为数众多,具体细分,可大致分为饮食、丹药、调摄、述古四种,前三类多记载养生实践活动,述古类以修身求仙之思遥寄古人。养生诗多以记事、咏物为主,苏轼擅长以主题事物为核心展开形象思维,本文则选取使用频率较高的主题事物,对其此阶段的养生诗文做具体研究。

表1 苏轼岭海养生诗主题事物

叙古葛洪2《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和陶桃花源(并引)》安期生1《安期生(并引)》陶渊明20《和陶怨诗示庞邓》《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二)《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并引)》《和陶形赠影》《和陶神释》《和陶西田获早稻》《和陶下潠田舍获》《和陶田园居六首》《和陶劝农六首》

据表可知,通过对苏轼养生诗的主题事物归纳,可将其分为上述四类。而就苏轼岭海养生诗所表达内容递擅考索,则可大致将之归为三个表达向度:

一则借风物抒旷达之怀,可在饮食类养生诗歌中得到体现。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岭海一带因气候、地质等特殊原因,适宜道书所罗列的诸种药物生长,仙药同其所生发的自然山水在诗中皆属直观、形象的自然化身,“松花酿仙酒,木客馈山飧”①(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黄公献紫芝,赤松馈青精”②(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黄花冒甘谷,灵根固深长”③(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崖蜜助甘冷,山姜发芳辛”④(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草木各有宜,珍产骈南荒”⑤(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春荑秋荚两须臾,神药人间果有无”⑥(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我生有天禄,玄膺流玉泉。仙人与道士,自养岂再繁”⑦(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神仙道教终极目的乃是求得长生不死,因而仙药与苏轼而言,具有无穷的魅力,而暮年遭遇贬谪入岭海深山,又以老庄之学将自然山水深入展开,自然得以玄化,从而达到“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⑧庄子著,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677页。的道家思想状态。对晚年的苏轼来说,岭海的风物与仙药不仅有延年益寿之功,入山林寻药之乐更可消弭现世种种悲哀苦痛,人为物役不得其乐,入山寻道,山水花草等亦成为道的喻体。岭海时期苏轼求长生的意识觉醒,由此带来的对自然风物的真正相亲、关怀与欣赏,在其人生向度上,岭海时期恰似魏晋人的意识豁醒,“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⑨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68页。。唯如此,方抒旷达之怀。

二则以炼丹消出处生死之悲,主要在方药、调摄类养生诗歌中得到体现。究苏轼一生,宋大夫的志道意识始终贯穿其中,士人那种注重振拔志气于胸中盈满,然而党争激烈,元祐党人被清除殆尽,自己戴罪远居岭海,极端的环境之下,传统士人的兼济独善之人格于岭海尽显。有关炼丹及出处之关系,黄州时期,苏轼尝于《乐天烧丹》中诠释:“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欲成而炉鼎败。来日,忠州刺史除书到。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⑩(宋)苏轼:《东坡志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5页,第25页。,认为归隐烧丹同入世为官不得两全,将自己有志良久却终无所得归于“世间事未败故”*(宋)苏轼:《东坡志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5页,第25页。。岭海十年,北归已无望,同官场彻底决裂,“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念。然中心甚安之”*(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之语频繁见于亲友书信中,政治生涯及个体生命皆已入死生之地。政治上绝望的同时,感性欲望及外在获得已不再重要,追求永恒的彼岸、实现心灵的安顿方为苏轼所需。

北宋时期,外丹已不甚流行,卿希泰曾有“入宋以后,内丹道取代外丹流行于世,特别是北宋张伯端《悟真篇》阐明其道后,内丹道更为盛行,成为宋明道教修仙之法的核心”*卿希泰:《道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6页。之类的论点,学术界已达成共识,而苏轼对外丹养生之热衷,老而弥坚。苏轼初次服用外丹可追溯至湖州任,其贬谪黄州时期与道友王定国通信时曾言“安道软朱砂膏,轼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同时已私自炼外丹,“近有人惠丹砂少许,光彩甚奇,故不敢服”*(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自言只是为了观察,并未服用。苏轼素来肯定丹砂对养生乃至长生的功效,所谓“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将道士尸解升天的仙人传说归于金丹之功。而甫至岭海,欣喜“丹材多出南荒,故葛稚川乞岣嵝令,竟化于广州”*(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故自惠州始,便入山寻仙踪,幻想“玉床丹镞记分我,助我金鼎光斓斑”*(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后随隋唐内丹家苏元朗嫡传弟子“习道家龙虎铅汞说,调息炼功,以百日为期”*(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93页,第1514页,第1517页,第1518页,第1518页,第2331页。,亦作《辨道歌》《赠陈守道》等专述丹砂之功:“一丹休别内外砂,长修久饵须升遐”*(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停颜却老只如此,哀哉世人迷不迷”*(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直至北归途中,方与邵道士“待我丹成驭风去,借君琼佩与霞裾”*(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炼丹仙去这一超越死亡的过程,最终可以消解个体生命的有限,达到无限苍穹般的终极存在,亦弥合出处生死之悲,是以“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三则躬耕和陶达天地境界,主要在述古类诗文中得到较好体现。元祐七年扬州任上,苏轼始作《和陶饮酒》20首,岭海时期,苏轼于园圃中栽种食材与药材,并集中创作了大量和陶诗。在苏轼与弟辙书信中,可见其对创作和陶诗的解读:“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15页,第2125页,第2133页,第2158页,第2160页,第2198页,第2217页,第2110页,第2212页,第2211页,第2411页,第2316页,第2259页。而岭海时期所作的和陶诗中,其中多述养生事,观苏轼以《和陶田园居六首》为代表的岭海养生诗,无不将躬耕作为和陶一大主题。苏轼在惠、儋二州的困顿生活可自此间和陶养生诗作中得知一二:“黄菘养土膏,老楮生树鸡。未忍便烹煮,绕观日百回”*( 宋) 苏轼著,( 清) 王文诰辑注: 《苏轼诗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2115 页,第2125页,第2133 页,第2158 页,第2160 页,第2198 页,第2217 页,第2110 页,第2212 页,第2211 页,第2411 页,第2316 页,第2259 页。,园圃中的黄菘与木耳尚小,诗人欲煮食而实不忍,只得绕之徘徊;“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但愿饱粳稌,年年乐秋成”*( 宋) 苏轼著,( 清) 王文诰辑注: 《苏轼诗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2115 页,第2125页,第2133 页,第2158 页,第2160 页,第2198 页,第2217 页,第2110 页,第2212 页,第2211 页,第2411 页,第2316 页,第2259 页。,暮年贬谪南荒乃是天意如此,获秋收饱粳稌便是人生至味。苏轼汲取陶渊明恬淡的生活状态,并以超然物象、冲淡无为的风格呈现其暮年精神状态的坚韧及健拔,此时的躬耕已非单纯的辛劳,所见所感皆蕴藏着艺术的张力。至于“红薯与紫芋,远插墙四周。……穷冬出甕盘,磊落胜农畴。……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①(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11页,第2107页,第2248页,第2159页。,其中的“忘故山”状态并非仅是饱食薯芋可至,马少游理想中的人生境界是“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椽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②(刘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838页。,而苏轼效法陶渊明冲淡的人格,以此对精神主体做内在的超越,将自我接纳铺陈至对岭海的认识及接受中,此时岭海已是故土,继而进入超然自得之境。

苏轼以躬耕为题材的和陶养生诗歌,从形式上追和次韵,又融入身世之感,王文诰案曰:“公之和陶,但以陶自讬耳。至于其诗,极有区别”,“盖未尝规规于学陶也”③(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11页,第2107页,第2248页,第2159页。,此言甚是。盖黄州于东坡躬耕操劳、扬州发愿不如归去的禅悟解脱共同奠定了岭海和陶养生诗的基调,垂老垦荒加深对生命本体的体味,“借渊明之酒杯,浇自我之块垒”,真正实现人能弘道,而非道能弘人。

苏轼岭海养生诗不独有对养生的归纳及总结,更有对人生天地境界的思考,自惠遣儋途中遇苏辙,作《次前韵寄子由》:“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童……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④(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11页,第2107页,第2248页,第2159页。两两相形,不着一语,寄慨自深。于海天茫茫中看透荣辱,人生于天地而言微不足道,初入岭海的郁勃之气豁然化为自我精神的实证与领悟,将生命的追寻融入对宇宙的追寻之中。人生起落跌幅皆有命数,而若与天地归于一境,则消弭荣辱。诗中所流露出的,已非退隐归田、消极避世的传统心境,而是超越理性所标记赋予的社会角色,进入天地境界。

三、岭海养生诗艺术形式探析

岭海时期作为苏轼生命中的最后阶段,也是其诗歌技艺纯熟精深、思想熔炼升华的重要时期,此阶段其不仅在实践上实现了人生的自我救赎,且在养生诗的艺术创作上进入了精深华妙的新境界。下以三端阐发之。

1.“寓意于物”的美学旨向

“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一说首见于苏轼为王晋卿所作《宝绘堂记》,苏轼以为,人只要能学会“寓意于物”,则“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这种美学观念无疑在岭海养生诗中得到集中体现与阐发,试以《甘菊》为例探析:

越山春始寒,霜菊晚愈好。朝来出细粟,稍觉芳岁老。孤根荫长松,独秀无众草。晨光虽照耀,秋雨半摧倒。先生卧不出,黄叶纷可扫。无人送酒壶,空腹嚼珠宝。香风入牙颊,楚些发天藻。新荑蔚已满,宿根寒不槁。扬扬弄芳蝶,生死何足道。颇讶昌黎翁,恨尔生不早。⑤(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11页,第2107页,第2248页,第2159页。

前四句歌咏秋日园圃中的甘菊,雨水倾葳蕤,残花生树。非从大处落笔,而是细笔勾画,清隽霜重之气近似中唐人的细致幽微,非苏轼吟咏山水时的那种气象浑融、笔力雄奇。“卧不出”“无人送酒壶,空腹嚼珠宝”,咏物中融入诗人的生活经历,在诗歌艺术上不事雕琢,不务奇巧,看似平淡之际,却圆融无碍,寓无限作用于其中。苏轼曾自评其诗文,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⑥(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66页。,随物赋形、寓意于物,甘菊与诗人物我合一。甘菊生秋日,霜雨催打后仍然铺满新荑;岭海渡暮年,忍寒苦、安淡泊,经历赏菊病卧品菊弄蝶悟道,终于芳蝶自由飞舞中体会死生不足道,末句引韩愈被贬岭南之典,自我解脱又神韵十足。

苏轼养生诗歌中,常在对物象的描摹与歌咏中融入身世之感,以物自喻,又传达出超然物外的高雅意趣。相比黄州时期还不免流露的疏狂豪气,苏轼岭海养生诗中已表现出胸无芥蒂、适宜自由的美学旨向,感情由郁勃不平趋于平和淡泊,对苦难的接受中亦完成从矛盾到渐悟最终超越的心理过渡,在表达出统一的诗境的同时,还构成了一个完整心理层面,已进入适宜自由、平淡悠远的境界。

2.长题、题序与诗歌艺术功能的开拓

大量使用长题及题序是苏轼诗歌的典型特色,据统计,现存苏轼诗歌1872首,其中题目超过20个字的约有208首,占比11.1%⑦黄小珠:《论诗歌长题和题序在唐宋间的变化——以杜甫、白居易、苏轼为中心》,《江海学刊》,2014年第6期。,实录体长题贯穿苏轼创作始终。岭海养生诗亦是如此,以《吴子野绝粒不睡,过作诗戏之,芝上人、陆道士皆和,予亦次其韵》为例,题名达25个字,据标示,读者可知诗歌创作的起因、所咏何事、唱和人群等,作者以实录精神在题目中记录自己的日常活动,纪实感极强。绍圣二年春日所作《惠州近城数小山,类蜀道。春,与进士许毅野步,会意处,饮之且醉,作诗以记。适参寥专使欲归,使持此以示西湖之上诸友,庶使知予未尝一日忘湖山也》一诗更为典型,60字题名已涵盖作诗时间地点,参与的人物,以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等,完整地陈述了诗歌创作的真实背景,更有“未尝一日忘湖山也”句,宛转地流露创作主体的心境感知,仅题名便具有文学史意义及独立审美价值。

岭海养生诗含题序者占有较大比例,除对诗人日常生活的描摹,更有对个人经历的叙述。如《和陶劝农六首》,公自序曰:“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秔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予既哀之,乃和渊明《劝农》诗,以告其有知者。”①(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4页,第2103页,第2056页,第2056页。自序娓娓道来,情感真挚,题序内容从个人空间转向哀民生,以散文的笔法记录自己的个体体验,继而拓展到对海南人食不果腹的悲悯,抒发个体内心的情感,叙述地域风土与民生艰难。诗歌中加入叙事题序为苏轼岭海养生诗一大特色,在诗歌正文中叙述创作背景及动机,或就此事发表议论,而主体诗歌抒发情志,与题序相应。此是“以文为诗”创作风格在苏轼诗文中的具体表现,在躬耕养生的过程中,如实反映现实生活。另有《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

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支浦上。晚日葱昽,竹阴萧然,时荔子累累如芡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归卧既觉,闻儿子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今书以寄妙总大士参寥子。②(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4页,第2103页,第2056页,第2056页。

诗中所述乃是三月四日游览事:游白水山佛迹岩、瀑布中沐浴濯发、浩歌而行;至水北荔支浦,遇八十老父;归家闻子吟诗,次韵唱和,寄送参寥子。空间推移与时间流逝交杂,题序以散文手法做铺垫,言简义丰、清韵雅致、自然空灵,具有闲适小品文之高妙。与诗歌内文互相映衬,读之隽永性灵。

3.冲淡隐逸的道家美学特征

梁漱溟曾将隐逸文化归为三点:“第一,在政治上便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第二,在经济上,便是淡泊自甘,不务财利,恰与宗教禁欲生活与近代西洋人欲本位之一中间型;第三,在生活态度上,便是爱好自然而亲近自然,对自然界只晓得欣赏忘机而怠于考验控制,如西哲所说,善于融合于自然之中,而不与自然划分对抗”③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308页。。政治上形成相对的真空疏离状态,经济上贫而淡泊,以及性本爱丘山的生活状态共同作用于苏轼,使其岭海养生诗歌美学呈现出冲淡等道家美学特征。

宋人的养生法多可列入道家养生范畴中,岭南时期苏轼的实体修炼虽释道兼容,但小乘禅法注重精神修炼,本便与仙家接近。宋明以后之学者,皆以儒教为治世之学,佛教为治心之学,道教为治身之学,以定三教,相安之分位。如岭海养生诗中所呈现的,苏轼虽并未放弃社会伦理价值,但求仙隐居之念自现实困厄而发,系生之维艰产物,与主流世界的疏离与有意避让,得到相对独立的人格价值及自由的精神境界。在诗歌中,苏轼对物象本身的自然之美不断进行开掘,境界也得到极大的提升,肯定人本身在认识世界完善人格的主体作用,自省自悟,认识自身价值,追求回归本心的体验与精神境界,并构建起一个严谨的养生哲学体系。而《过大庾岭》一诗更将对诗人本心的追寻展露无遗: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④(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4页,第2103页,第2056页,第2056页。

“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句出自李白《赠韦太守》一诗,时李白流放夜郎,王文诰案曰“先生用此,盖有所感也”⑤(宋)苏轼著,(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254页,第2103页,第2056页,第2056页。。赵汸《东山集》跋此诗墨迹云:“公晚节播迁岭海,遂欲学阴长生超然遐举,盖已信死生祸福,非人所为矣”。其旨趣是追求外物束缚的解脱,打破故乡与他乡的空间界限,打破生、死的时间界限,甚至打破梦幻现实的界限。虽为养生,却以道家精神俯仰万物,以本真的宇宙情怀体味生命之短促。神仙超脱世间一切烦恼与痛苦,生存不受时间及空间限制,审美范畴的内涵得到强化,亦对审美空间进行了拓展。

受道家美学的影响,苏轼诸多养生诗作风格平淡隽永,却因经历养生体验而呈现出生命的张力。以平实辞藻、冲淡意境表述澹然无事之乐,内里有郁勃情感寓于其中,带着极为深刻的生命体验。所谓“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晚年秉持的道家美学融入诗艺锤炼中,深沉的情感内蕴与古朴平淡的诗歌艺术风格相结合,在诗歌形式上呈现出冲淡隐逸的美学特征。

有宋一朝,士人对养生之事始终保持热忱,同时亦创作大量养生诗歌。苏轼岭海时期的养生诗可称翘楚,不独有描摹的物象,兼有独特审美取向,养生诗歌超越了单纯对养生内容的描述,与诗人的精神世界深度交融,为后世养生诗歌的创作提供了极富价值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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