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平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砖的棱、钩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造字的仓颉太久远了,
远到史以前,他发明文字,
几千枚汉字给自己留了两个字的姓名。
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
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装卸,
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
知道了黄帝、尧舜禹,
知道了实实在在的
中华五千年。
惜字宫供奉仓颉,
这条街上,惜字如金。
写字的纸也不能丢,
在香炉上焚化成扶摇青烟,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汉字一样星星点点散落的部落,
那个教先民识字的仓颉,
可以辨别真伪、验校规矩。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讲究,
这条街的前后左右,烟熏火燎,
只有小贩的叫卖声了。
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仓颉,
越来越多的人不识字。
与此最邻近的另一条街的门洞里,
堆积了一堆写字的人,
但写字的不如不写字的,
更不如算命的,两个指头一掐,
房子车子票子位子应有尽有,
满腹鸡零狗碎,
一脸道貌岸然。
那天仓颉回到这条街上,
对我说他造字的时候,
给马给驴都造了四条腿,尽管,
后来简化,简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条腿,
那是他一时疏忽。
我告诉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气节,一条腿也能立地,
而现在的人即使两条腿,
却不能站直。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只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年羹尧提督的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唯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
落地生根。日久天长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阙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三千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封面。
历经七朝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果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清冽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