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玥[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 重庆 400715]
《洛丽塔》和《痴人之爱》这两部小说分别是俄裔美国作家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和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最负盛名的作品。这两部充斥着性心理描写的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展开叙事的,叙述者寄居在男性主人公体内,借其意识与感官引领读者阅读,相比之下,女性角色则显得遥远了许多。不管是《洛丽塔》里的洛丽塔,还是《痴人之爱》里的奈绪美,皆为男性作家笔触下、男性主人公视角中的女性形象,她们具有年轻的肉体,一方面青春美好、晶莹透彻,一方面又任性狡黠、极具野性,既是圣洁的化身,又是欲望的象征;她们不仅仅是符号式的存在,更像是两面鉴照官能欲望的镜子,折射出男性主人公,乃至当时当世人们普遍的社会心理和精神困惑。
《洛丽塔》的故事是在男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以受罪者的姿态,向陪审团“忏悔式”的第一人称叙述下展开的。在叙述中,他首先交代了自己少年时期初恋的经历,由于初恋对象的逝世,他开始对未成年少女有着特殊的感情,他把她们称为“宁芙”(nymphet)。多年以后,时值中年的亨伯特前往美国,成为了寡妇夏洛特的房客,当他看到她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洛丽塔时,便疯狂爱上了这个娇美的少女。亨伯特为了让自己能够留在洛丽塔身边,与爱慕自己的夏洛特成婚。不久,夏洛特得知丈夫对女儿的迷恋,愤怒出走遭遇车祸身亡。亨伯特于是把洛丽塔接到身边,与其展开一段不伦恋。亨伯特对洛丽塔百依百顺,但洛丽塔最终厌倦了他,并密谋与剧作家奎尔蒂私奔逃走,却被后者抛弃。得知这一切的亨伯特对奎尔蒂恨之入骨,最终杀死了他。
在亨伯特的叙述中,洛丽塔是一个天真无邪又娇美可人的“宁芙”,作者通过一系列的写作技巧,使这个人物显得逼真立体,然而又故意暴露出她身上虚假的地方——她似乎是不曾存在的,只是作为主人公欲望的化身而活在这忏悔日记的文字里。
传统小说中作者为了让故事显得更为读者所信服,通常会在结构模式、人物形象的处理方面下工夫,以再现一个“真实”的世界。可以说,洛丽塔的形象比一般小说的女性形象更为立体,纳博科夫似乎是有意在追求着这种“真实”。首先,他为了营造这种“真实”,通过对弗洛伊德的戏仿,将亨伯特和洛丽塔作为精神分析原型来进行塑造,使得他们之间的故事显得更为可信。洛丽塔有意无意地引诱了亨伯特,最终又爱上剧作家奎尔蒂,之所以会对年长男性如此依恋,是由于她缺乏父爱的同时还有一位管教严格的母亲,其身世经历符合弗洛伊德的“厄勒克特拉情结”。纳博科夫依据弗洛伊德的学说,为洛丽塔构造了一个可靠的背景;并且,也为读者产生移情心理准备条件,似乎一个中年男子与未成年少女的爱恋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此外,作者还通过建造具体的时空(时间和地点的交代几乎像新闻报道一样清晰),并且极尽细致地描绘叙述者的感官世界,以此强调故事和人物的真实性。试看书中亨伯特回忆第一次见到洛丽塔时,对她的描写:
一条圆点花纹的头巾系在她胸间,她的胸躲开了我贪婪的成年人的双眼,却躲不开我年轻回忆的注视,那对青春的乳房我曾经在一个不朽的日子抚摸过。……我又看见她可爱的紧绷的小腹,我的嘴刚刚还停在上面;还有那不曾成熟的小屁股,我曾吻过她短裤带子留在上面的那块扇形印记……(纳博科夫,2000:35)
叙述者对洛丽塔的容貌、身体和姿态、动作的描绘几乎遍布整本小说,其细致程度到了一寸肌肤、一丝毛发都清晰可见的地步。阅读这样的文字,读者的感官会被调动起来;对叙述者的移情心理,又使得读者循着亨伯特的陈述,去追逐那纯洁而又极具诱惑的“小仙女”洛丽塔。可以说,在纳博科夫高超语言技巧的描绘下,洛丽塔的形象比一般小说的女性形象更为立体,也更加“真实”。
虽然洛丽塔真实地、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却并不让人觉得她是可以触碰的,甚至体现出一种疏离感。这一方面是由第一人称的限制性叙述造成的,作者让亨伯特只沉浸于自己的感官中,对于洛丽塔的心理,他一无所知。这就让洛丽塔这个人物形象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她只是作为亨伯特性渴求的对象以及欲望的落脚点而存在,后者并不关心她的意愿和想法。另一方面,作者在故意“造真”之余,有意无意地暴露出洛丽塔的虚构本质。他让亨伯特这样写道:“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另一个,幻想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纳博科夫,2000:59)这样的陈述几乎让我们觉得,洛丽塔是艺术家亨伯特想象的产物。另外,作者还让亨伯特擅长“编造”,后者不仅虚构了自己与夏洛特恋爱的回忆,还编造出许多具有暗示意义的人名和地名,比如Miss Lester与Miss Fabian的名字恰好是Lesbian的首尾音相加,再如这本日记出产公司名为Blank Blank,意即空白公司,昭示了洛丽塔这个人物乃至整部小说的虚幻性。
洛丽塔的虚构本质也恰好反映出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观念,他认为小说即是谎言,作家乃是类似“魔术师”(纳博科夫,1991:25)的存在。当真实而又美丽的洛丽塔像海市蜃楼般消失的时候,读者才会从中感受到小说的虚构性带来的惊叹和震颤。洛丽塔这个人物,不仅仅是欲望的符号和象征,她的价值还在于她承载了亨伯特的性渴求、读者的移情心理以及作者想象和创作的欲望,她是一面令人迷惑的镜子,一方面清晰光洁可以鉴人,一方面又虚幻得仿如水中之月。洛丽塔的形象中蕴含了诸多丰富的内涵,小说《洛丽塔》更是留下了太多的问题以待探讨,正如纳博科夫研究专家、华盛顿州立大学教授L.L.李所言:“《洛丽塔》包含了许多东西,至今尚未被发掘。”(L.L.Lee,1976:27)而纳博科夫也因此被誉为:“自乔伊斯以来,最有风格,最有独创性的作家。”(杨岂深,1996)
《痴人之爱》的故事大纲同样可以归纳为“中年男子对未成年少女的痴恋”,也同样是由男主人公以回忆式的口吻娓娓道来。小说一开始,叙述者就申明这是一段不平常的恋爱关系,是“世间没有的例子”(谷崎润一郎,2007:15)。男主人公河合让治是一位二十八岁的电力工程师,他相中了十五岁的咖啡馆女服务生奈绪美(Naomi),并把她带回家,试图将其培养成理想中完美的女人。但奈绪美的身心却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他在挫败无奈之下,却又被她的肉体所诱惑和征服,最终不得不心甘情愿地陷入这种自虐的畸恋之中。
谷崎润一郎花了大量的笔墨描绘了男子对少女肉体近乎疯狂的崇拜,他为了获得她万分之一的爱,面对这位“妖女”的任性妄为、奢侈无度、荒淫不忠给予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态度。对于河合来说,奈绪美是美好的,她不但拥有可爱的肉体,还曾经在精神上抚慰他,成为他私密的恋爱同谋。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恶魔般的妖女,用她的肉体魅力,使河合等男性甘愿沉沦于她的石榴裙下。她总是以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既鲜活立体,又让人觉得难以捉摸,好像总是很遥远,仿佛近乎于一种欲望的象征载体。
跟随着河合的叙述,读者很容易就能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奈绪美的形象。和洛丽塔的塑造类似,奈绪美也是有着“厄勒克特拉情结”可能的少女(父亲早逝,而母亲对她冷漠),这为她依附年长男性提供了精神分析方面的“依据”。另外,谷崎对她的外部特征描绘也是极尽细致之能事的——她具有年轻的、散发着诱惑气息的躯体,在河合眼里,她是女神般的存在。借着河合的描述,谷崎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女性如何从清纯无瑕的女学生成长为具有肉感诱惑力的“妖妇”。奈绪美之所以显得立体而令读者感觉亲切,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的身心在小说前后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转变。起初她是有着纯洁可爱的天性的,作者通过描写她热爱田园花草表现出这一点:“三色堇、蒲公英、莲花、樱草——她看到那样的东西长在田边或乡下路上,马上小跑步去摘。走了一整天她手里慢慢地拿着摘的花,不知有几束花,慎重地拿着直到归途。”(谷崎润一郎,2007:29)后来,她不但变得奢侈、骄横,还开始在舞厅结交“朋友”,做一些荒淫之事。河合在叙述中将这样的转变视为自己放纵的结果——“naomi对我而言就跟自己栽培的果实一样”(谷崎润一郎,2007:204),但他面对赤足诱惑的她,仍然无法自拔。对奈绪美的外貌蜕变和性格变化的刻画,使得这个人物形象丰满起来,让读者觉得她更为亲切和真实了。
谷崎笔下的奈绪美不但让人觉得亲切立体,也常常离读者很远。这一定程度上是由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造成的,女性角色的内心活动不可能得以展现;但更多的是由于作者有意将其塑造为一个象征性的、欲望符号式的存在。奈绪美是一面镜子,不但鉴照出河合的性渴求,也反映出他一味以西方为尊的心理。
河合之所以会被这个咖啡厅女服务员所吸引,首先是由于她的名字——奈绪美,用罗马字书写即为naomi。这个具有西洋味道的名字,作为一种标记符号,唤起了河合对于西方文化崇拜的心理。不但如此,她的长相类似玛丽·碧克馥(Mary Pickford,20世纪20年代美国女明星——笔者注),她还爱吃牛排等西洋食物;并且,河合还特意按照欧美女性的标准培养她,让她学习英语和舞蹈,给她买西洋套装——在奈绪美身上,河合的“西洋崇拜”心理得以充分体现。
《痴人之爱》的文本以发扬官能的极致美感著称,毫无疑问,奈绪美这个角色承载了河合的性欲望和女性崇拜心理。可以说,奈绪美是欲望的象征。河合迷恋着的,似乎已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而是一个欲望符号。他并不关心她的内心是否善良美好,也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是否忠贞不渝。他明知她不贞、污秽、堕落,但他爱她,“完全是因为肉体的魅力”(谷崎润一郎,2007:207);牵引着他的,不是奈绪美,而是他无法抗拒的性诱惑;他任由奈绪美鞭笞着他的男性尊严,甚至于从中获得快感。这是不健康的、畸形的恋爱心理,是女性崇拜的极致体现。至此,奈绪美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任性放纵的“妖女”,更是一面镜子,其中映照着男性主人公那病态的、难以纾解的欲望。
洛丽塔与奈绪美是两面鉴照官能欲望的镜子。这首先体现在作者对她们所进行的细致的外部特征描绘。在此,我们试比较在《洛丽塔》和《痴人之爱》中,两位男主人公发现他们的爱人,洛丽塔和奈绪美,身体发育趋于成熟时的描写:“她(洛丽塔)全身玫瑰色,蜂蜜色。穿着她最鲜亮的有几个小苹果团的方格棉布衣,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呈深黄棕色,上面有几道像是凝血结成的小虚线,她白袜子上的束带翻下来回到我记忆中的高度……”(纳博科夫,2000:109)
“(奈绪美)满头蓬松的秀发解开的话如阵雨后的云雾,各处关节由于旁边肉多,有了小窝。肩膀更加浑厚,胸部与臀部的凸起更具弹性,峰峦迭起,优雅的双脚感觉似乎更长。”(谷崎润一郎,2007:161)
纳博科夫描写了洛丽塔的肤色,运用了三个不同的色彩去表现;他还刻画她衣服上的图样,以及肢体上勒出的虚线,连袜子上的束带也不放过。《洛丽塔》的文本中到处是类似引文这样细致的外貌描写,作者关注的不是洛丽塔的内心,而在于外表。她的每一块骨骼的形状、每一根汗毛的长势,都是作者花费大量笔墨去描绘的对象。同样,谷崎所要展现的官能美感也必须诉诸外貌的描绘,在这里,他写奈绪美的秀发、关节、肩膀、胸和臀以及双脚,勾勒出一个初步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身体。可以说,纳博科夫和谷崎的描写都是“感官”式的,洛丽塔和奈绪美仿佛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其次,两部小说对男性主人公性心理的表现更是极尽描绘之能事,使得文本充斥着浓郁的情欲气息。正是洛丽塔和奈绪美镜子般的存在,才映照出男性的官能欲望。例如,《洛丽塔》中,亨伯特与洛丽塔共处于名为“着魔的猎人”旅馆,作者就以细腻之至的文字描绘了亨伯特内心的焦灼和欲望的喧嚣:“我朝我晶莹的爱人移去,每次觉得她动了或正要动的时候便停下来,退回去。……我的意识一次次叠错着,我闪避的身体钻进睡眠的天体……我偶尔以为那着魔的猎物就要与那着魔的猎人在半路相撞,她的臂膀正在遥远而神话般的海滩柔软沙地下朝我而来;而后,她带着笑意的朦胧肉体稍一翻动,我就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远更远。”(纳博科夫,2000:130)
再如《痴人之爱》中,谷崎对河合性心理的展现:“我最后会觉得晕眩,体内的血液同时在脸部冲上来,自然变成强烈的激动。……我的妄想日益狂乱,甚至一闭上眼睛,暗的眼睑后边naomi就在那里。我常想起她芳香的气息,向虚空张开嘴,‘哈’地吸那边的空气。”(谷崎润一郎,2007:274)
纳博科夫和谷崎直面亨伯特和河合的性欲望,进行“官能”美感追求的同时,也从侧面烘托了女性形象。他们似乎并不关注她们的内心活动,只用极尽细腻的笔触勾画她们的身体,故意把她们塑造得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更让她们成为类似于符号的欲望载体。
纳博科夫极度排斥那些通过他的小说探究其中所暗示的社会政治寓意的解读者,他在《洛丽塔》的后记里说:“为了获得关于一个作家、一个社会阶层或作者的资料去研究小说,是幼稚的做法。”(纳博科夫,2000:325)但他不能否认,文学作品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无法与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相割裂的。《洛丽塔》的写作时间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那时的美国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时期,人们还没有从战争的硝烟中苏醒过来,沉闷的政治空气使人感到窒息,人们内心躁动的欲望常常难以得到纾解,社会上产生了对人类文明的幻灭感。20世纪50年代的冷战和麦卡锡主义破坏了人类互相理解、相互信赖的基本生存环境,人们感受到一种无以复加的恐惧和孤独。这个时候出现了“洛丽塔”,她好像是一面鉴照欲望乃至整个社会心理的镜子,在她那里,我们似乎可以窥视到亨伯特,乃至千千万万美国民众的缩影。
反观《痴人之爱》,这部以追求官能美感著称的小说,自1924年3月连载于《大阪朝日新闻》,曾一度中断,剩余部分刊登于杂志《女性》上。它的写作时间正值日本大正后期,处于西方文化影响之下的日本弥漫着“脱亚入欧”的西方膜拜思想——“他们由古代崇拜与模仿中国文明转而变成崇拜与模仿西洋文明,以求迅速富国强兵,赶上世界先进潮流。日本所谓的‘脱亚论’即发端于此。”(郭来舜,1988)谷崎润一郎在此并不囿于官能之美的展现,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抨击了这一时期盲目崇拜西方的普遍思想,从河合让治的内心出发,以奈绪美的形象为鉴照欲望的镜子,揭示日本社会民众的普遍精神困惑,同时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另外,就当代社会而言,受众对这两部小说的消费也从侧面反映出大众文化的价值取向。《洛丽塔》长时间被当作情色文学摆在畅销书架上,即使在它的价值被发掘之后,出版商也不免用美丽的少女作为其封面以吸引读者眼球;而《痴人之爱》的台湾中译本上,也赫然写着“日本SM虐恋美学的极致展现,女性崇拜的恋足物语”等字样。并且,两部小说都曾数次被拍成电影搬上大银幕,让这两个“畸恋”的故事变得广为人知。这些都反映出普通大众似乎并不在乎小说中蕴含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只注重情色内容的消费——至此,美国的洛丽塔和日本的奈绪美在当今时代也可视为两面镜子,映照着大众文化浅薄化、庸俗化的价值取向。
《洛丽塔》和《痴人之爱》虽然诞生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期,它们之间也没有相互影响的直接联系,但通过平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其情节模式、人物塑造等写作技巧方面的相似之处。不论是洛丽塔,还是奈绪美,她们之所以能够打动批评者、直抵灵魂深处的原因,并不在于那些细腻之极的情欲描写,而在于她们是两面鉴照欲望的镜子,蕴含在她们身上的价值已超越了性符号的象征意义——在洛丽塔那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亨伯特的性渴求,感受到了“魔术师”纳博科夫那高超的、极富暗示性和象征性的语言技巧,同时窥视到战后美国那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在奈绪美那里,我们又清楚地看见河合让治病态的“女性跪拜”和“西洋崇拜”的心理,体会到谷崎润一郎追求官能的极致美感的“恶魔主义”书写风格,同时亦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日本“脱亚入欧”时期民众的普遍困惑。不管是美国的洛丽塔,还是日本的奈绪美,都是鉴照官能欲望与社会心理的镜子。在这两面处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若即若离的镜子中,永远倒映着生命中涌动不息的人性欲念和时代背景下无法摆脱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