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祥[上海大学, 上海 201900]
从洞悉外部纷纭的世界和细探内部多变的体验出发,阿赫玛托娃的抒情诗融合两者把诗的表达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在她的一生中,孤独、创痛与被遗弃的情感体验融入诗歌创作里,成为她创作的能量。从童年到老年,这三种因素的交织让她的抒情从个人内心的情感体验逐步上升至对国家和人民的关怀之情。
阿赫玛托娃的一生注定是一场命途多舛的浩劫。这种浩劫以内外合力的方式影响着她。阿赫玛托娃曾在某诗中表达她自己的诗人观:“诗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精神的化身,哪怕他像荷马一样,瞎了眼,或像贝多芬那样,失了聪,他仍然能见其所见,闻其所闻,统摄人生。”①她的诉说是对其生命的某种印证。阿赫玛托娃写过一首诗并读给她母亲听,她母亲的反应竟然是大哭,其母说自己不懂诗,但她看到她女儿感觉不好。其母一语成谶,这成为阿赫玛托娃一生的预言。她还在《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第二联的卷首写上艾略特的一句诗:我的结局存在于我的开始。尽管她的命运一直艰辛坎坷,但她依旧为之勇敢前进。
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有丰饶的诗意,其诗意植根于俄罗斯那片经过历史反复更迭的土地,汲取斯拉夫人民在大地上留下的俄罗斯精神,承袭普希金的诗歌传统。此外,阿赫玛托娃的诗中还有她复杂不定的情感。情感的渗透来自诗人的成长及生活环境,阿赫玛托娃也恰好属于此种情况。她的诗有孤独的分量、创痛的面积以及其余生中渴望被遗弃的心态。
母亲是整个家庭爱的化身,也是处理和安排家庭事务最坚实的核心力量,父母融洽温馨的家庭氛围是孩子积极成长的催化剂,但是这两种方式没有一种给予阿赫玛托娃有力的支撑。她在童年里遗留下内心深刻的孤独,这源于她母亲并非全身心地投入家庭生活中,而且她父母的婚姻也不温馨,总存在缺憾。于是,童年给她留下阴郁而沉寂的回忆,因此她写道:“我的童年毫无快乐可言……/没有玩具熊,没有卷发,没有雀斑,/也没有善良的阿姨,没有吓人的叔叔,/甚至没有河里的小石头作友伴。/而我在斑斓的寂静中成长,/年轻的世纪的清凉的寂静。/人的声音对我而言并不可爱,/我能听懂的只有风的声音。”②
不快乐的氛围和僵化的情绪在她的童年持续不止,从而伴随阿赫玛托娃一生。她在这首诗中用简单的词语表达出清晰的情感,最后两句道出诗人的孤独源自与人类世界的分离,长时间的距离感让诗人没有美好的童年印象,她沉浸在自我的寂静世界。她与外界的疏离促使这种孤独情感的产生,充斥着某种恐惧。相反,她的愉快情绪更加接近自然,这是一种紧实的契合,只有风的语言才能一点一点帮助她从人类世界里解脱出来,那些不快乐和孤寂才慢慢地得到些许缓解。
1906年,阿赫玛托娃搬到基辅准备应试,住在姨妈家,她姐姐因娜去世后,她经常写信给冯·斯坦因,以此表达她的孤独。远离家人和沙皇村的朋友,她不是啜泣就是沉默。她的童年依旧孤独,这份情感不能够从她的生命里消退。四十年后(即1955年),走完生命的一大半路程后,她发觉自己童年的特殊性,于是她把情感寄于《在海边》。这首诗充斥灰暗色调和在生病时发疯的状态。梦境、呓语、梦游、罪行、监狱、坟墓、疯人院等,这些词体现了阿赫玛托娃对童年本质的洞悉,即死亡与夭折。无限的孤独弥漫在其童年的原始地点,即使和古米廖夫结婚后,她的孤独也无法被爱情化解。
阿赫玛托娃的诗中还隐藏着“创痛”这个有着剧烈情绪味道的词。这种痛的起点在她五岁时,她的妹妹丽卡患结核病夭折,后来阿赫玛托娃自己也遭受严重的病症,她以为自己会死,但她最终活了下来,亲人的去世和自身的重病让阿赫玛托娃经历身心的苦痛。父母的婚姻出现决裂又给阿赫玛托娃沉重的一击,父亲的背弃足以让阿赫玛托娃陷入极度的创痛中。这种“创痛”不仅来自家庭,还来自她和古米廖夫的爱情与生活。
阿赫玛托娃的日记式的诗歌充满蓬勃的抒情。她的诗不只是女性的秘密日记,她“谈到单纯的尘世幸福和天真的亲密以及个人的悲伤。爱,爱的离别,爱的背叛,恋人间清澈安宁的信任,忧伤、孤独、绝望的感情——任何人感觉和明白的一切事物,尽管或许比诗人感受到的浅显和更加私密——这都是阿赫玛托娃的主题”③。除家庭氛围、母亲和父亲给予的痛感外,她和古米廖夫失败的婚姻也是创痛来源。她深陷爱情的苦痛,被慢慢腐蚀:“灯下一片晕黄……/我听到簌簌响。/为何你要离去?/我一片迷惘。”④这是阿赫玛托娃与古米廖夫的离别,此诗渗透个人的钝痛感。阿赫玛托娃的痛无法被爱抚慰:“但我的痛苦用爱囚也难平静,/……/告诉我,你何时才会结束,/不因我的心灵离世而哀泣。/……/一个过路人不安地寻思:/大概,她昨天才开始守寡。”⑤阿赫玛托娃之所以这般苦痛,是因为古米廖夫不再热情而疯狂地追求她。而《灰眼睛的君王》更是用虚构场景的方式表达诗人个人的伤痛,理想爱情的消失让她失望,她与丈夫的距离愈来愈疏远。
1911年,阿赫玛托娃写下:“在深色的面纱下,紧握双手……/‘今天你为何如此憔悴?’/——‘是因为,我用苦涩的忧愁,/把他灌得大醉。’/我怎能忘记?他踉跄着出门,/痛苦地扭着嘴唇……/我顾不得扶靠护栏,/忙不迭地追他到门口。/我气喘吁吁地喊道:‘那一切/不过是玩笑。你再走,我就死。’/他只是平静地一笑,冷冷地/对我说:‘不要站在风口里。’”⑥诗中“我”无法与“他”离别,即使有过一些争执,也不能离开,否则用死来解决一切,最后复归平静。并且诗中强调在嫉妒的吵架后又希望以暴风雨般的方式来寻求和解,这隐约透露出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感情间的裂缝。尽管他们结婚才一年,但古米廖夫在结婚前的热情已消退。后来六年的婚姻里,他们相互折磨,以至于阿赫玛托娃的精神创痛处于游离与疲乏的状态,痛苦加剧她内心的受创程度。于是那些奔来的诗句在她的笔下冲出来:“一切被夺走:力量,爱情。/在可厌的城市里,太阳不喜欢/被抛弃的身体。我觉得,体内的/血液已经完全变得冰冷。/我不了解快乐缪斯的性情:/她瞅了一眼,却默不作声,/神情疲惫,带着深色花冠的/脑袋,低垂到我的前胸。/只有良心变得愈益恐怖地/疯狂:期盼伟大的奉献。/我捂住脸,我回答她……/但不再有泪水,不再有辩解。”⑦她的痛是被爱情折磨和追求自由的双重矛盾。她踏入婚姻时,没想过爱情带来如此剧烈的考验。她和古米廖夫作为诗人,各自独立且向往自由,但两人没达成一致意见。所以她的诗表达灵魂被捆缚的苦闷和艰难:“但你的爱情,哦,严厉的朋友,/却是一种铁与火的考验。/……/于是,我不再了解大地与天空,/我活着,再也不能歌唱,/仿佛无论在地狱还是在天堂,/你都剥夺了我自由的灵魂。”⑧她强烈地倾诉,不能被关在天堂或地狱构成的牢狱当中,她祈盼用诗发声,她极其渴望自由。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女性的风格就是自由的风格。对阿赫玛托娃而言,这是女性自由的话语方式,女性也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女性的敏感度高于男性,所以她不能忍受古米廖夫对待她的方式。相反,找到一个出口是她想要做的事,诗歌是她最后的退路。1917年,她和古米廖夫的爱情走向终点。摇摇欲坠的感觉从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交流言谈中呈现,他们无休止地折磨彼此的行为导致婚姻的结束。她逐渐认识到“爱情不再给我以平和/只给我以痛苦的光荣”⑨。
涅多布洛沃深刻分析过阿赫玛托娃的诗,他认为阿赫玛托娃的“这些痛苦和这种极端的温驯——是否精神的脆弱,是否纯粹的伤感?当然不是:阿赫玛托娃的声部进行,在承认痛苦和软弱时坚强而相当自以为是,最后,这种丰富性诗意地转化为痛苦——这一切证明不是面临生活的琐屑发出的哭腔,而是打开生活的抒情的心灵,比柔弱的更坚定,比爱哭的更残忍,这显然是居高临下而非被压迫”⑩。
阿赫玛托娃也认同此评价,她认为涅多布洛沃的话正是对她生命道路的预言和宣布。“她注意到一切重新开始,以至于她的内心世界不仅由外在世界构筑,还有它们联合融注在一个坚实有机的生命体中。”⑪与古米廖夫离婚后,阿赫玛托娃似乎不再聚焦爱情,即使之后她有过几段爱情,如与安列普、尼古拉·普宁、希列伊科,但她的苦痛让爱精疲力竭,而且又有某种病态与畸形,尤其普宁不满她写诗,并用恶劣的方式禁止她书写诗歌(因而1920年,阿赫玛托娃几乎没有作品发表),而她和希列伊科又存在关系上的不明确性。然而,这不再困扰她,在获得幸福和作为诗人之间,阿赫玛托娃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她“背叛”过爱情,可是她从未背弃过诗,她把诗看作自己生命的根,不管受到多大的创痛,她也要维护自己的诗。而且阿赫玛托娃认为优裕幸福的生活会毁掉诗歌,诗人不应该生活在奢华中,曼德尔施塔姆的命运应当说是一个诗人最理想的结局。其实,她表达了诗歌所隐含的痛楚。于是她渐渐把自身的创痛逐步提升,最后上升到整个民族层面。
在俄国最动荡的年代里,阿赫玛托娃经历过1905年革命、“一战”、1917年革命、1918-1922年国内战争、“二战”等。面对创痛,她不再囿于自身的爱情幸福,在中年后,她经历的痛进入祖国人民和整个民族精神中。她深深地爱自己的国家,不愿流亡国外,并始终坚守这片土地的每一寸地方,她在自己的国家内部流亡,身体和精神构建的统一体成为流亡的一股能量,这力量激发阿赫玛托娃的感想和诉说。因此,她捕捉外部世界的敏锐点,书写关于自己所处世界的伤痛。“二战”期间,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之痛是自己强烈而刚毅的发声。她把自己的痛转化为支撑民族的力量,积极的精神标志从《誓言》中奔涌出来:“今天与心上人诀别的女人,/愿她把痛苦转化成力量。/我们向孩子们起誓,向坟墓起誓,/任何人都不可能让我们投降!”⑫诗人的愤懑沉积,然后以一种张弛有力的方式迸发出来,每一个词都是决不妥协的气焰。她看到祖国天空中飘荡着硝烟,有一股浓浓的阴郁气息:“死亡之鸟伫立在天顶。/谁能前来拯救列宁格勒?/……/但是,这苍天真是冷酷无情。/透过所有窗口看到的——都是死神。”⑬战争带来惶恐和黑暗,以死亡之鸟为象征,她发出强烈的呼声,窗外的世界布满死亡的阴影。
除此之外,阿赫玛托娃不仅寄情对祖国强烈的爱,诉诸对战争的痛恨,和人民站在一起,还将视野放远到国外,把外面的场景描述出来:“当人们埋葬时代的时候,不曾响起出殡的圣诗,只能用荨麻和飞廉/来给它以缀饰。唯有掘墓人麻利地/工作。只争朝夕!……就是这样——在沦亡的巴黎上空,如今弥漫着那样的寂静。”⑭这是法国巴黎在战争中的一面。而在《致伦敦人》中,她以莎士比亚的悲剧以及悲剧人物作为意象来表现英国在战争中受到某种恐怖的笼罩:“时间以一只冷静的手/写下莎士比亚的第二十四部悲剧/我们是喧闹宴会的参加者,/比哈姆雷特、恺撒和李尔王/更出色地在铅灰色河面上朗诵:/最好就在今天手执火炬,唱着祷歌,/为小鸽子朱丽叶举行葬礼,/最好向窗内瞧一眼麦克白,/与那个受雇的凶手一起战栗,/但是不要这一幕,不要这一幕,这一幕,/我们已无力再朗诵这一幕。”⑮最后,阿赫玛托娃反复否定“这一幕”,她极力渲染这场灾难带来的恐惧和惊慌,同时也表明她反对战争。
阿赫玛托娃毅然和人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正如《安魂曲》中的开篇:“不,不是在异国的天空下,/也不是在陌生的翅膀下,/彼时彼地,我和人民在一起,/与遭遇不幸的人民在一起。”⑯她为在肃反扩大化中受冤而死的无辜者发出嘹亮的声音,她此刻的痛与人民同在。阿赫玛托娃前期诗歌的抒情意味在后期依旧存在,但她不再大篇幅抒发爱情等个体内心的情感,她跳出自我的围困,看到外部世界展现的真实景象,走向人民,进入诗歌最坚定有力量的部分。此诗篇的全民性和悲剧感将创痛升华到另一个高度,是阿赫玛托娃的全力爆发。她“用生动独特的方式诉说她自己的感想和遭遇,事实上她为他们所有人说话,还有为无数她从不知道或见过的其他人说话——‘(她的)声音为千千万万人说话’——换言之,这是为同样长期遭受苦难的俄罗斯人民发声,最重要的是她因自己的精神和亲身经历自豪地与他们分享,她经历过这些武断的迫害和恐怖的无法忘怀的岁月”⑰。
在阿赫玛托娃的余生中,她渴望“被遗弃”,源起她父亲抛弃母亲以及初恋的失败对她思想倾向的真正改变。其诗中,被抛弃的情感基于“孤独”和“创痛”,在两者交织下,她寻求这种“被遗弃”的感受。她的诗里着力渲染,如《我的童年毫无快乐可言》,她无法和人类世界沟通,能听懂的只有风的声音;在她早期的诗中,她把自己喻为悲哀之鸟——卡玛雍鸟,她说:“我将消失,我将死去,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⑱和古米廖夫离婚后,她的“被遗弃”是在其他男人之间的辗转,爱情在其中消失。在她后半生的诗中,“被遗弃”感呈现回忆、迷惑以及承受长时间压迫的状态。在《致普希金城》中,“半个世纪过去……我蒙受神奇命运慷慨的/追偿,在时日的失忆中忘却年华的流去——/我再也回不到那里!但哪怕渡过忘川,我也会随身携带皇村花园鲜活的轮廓”⑲;在《海滨十四行诗》中,“这条路看起来是那么容易,在碧绿的密林深处闪烁白光,我并不知道它通往何方”⑳;还有在《序曲》中,她“在毁灭的翅膀下”“已生活整整三十年”㉑。
阿赫玛托娃的诗有节奏和情绪的交错,每种情绪有属于它自己的特殊节奏。孤独、创痛和被遗弃是她的情绪,而且她的诗歌中蕴含此种节奏感,因此她的情绪被发现,被解读。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在她的时代有深刻含义,于时代变迁中,她的诗依旧受到欢迎。她对诗的理解也超出一般人的认识,她认为,苦难成就诗,苦难是诗歌之酵母,亦是艺术之催生者。她是“白银的月亮”,她用自身对诗的感受力和敏感度,用自己的一生,书写诗歌照耀白银时代。
① 张冰:《白银时代——俄国文学思潮流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
② 〔英〕阿曼达·海特:《阿赫玛托娃传》,蒋勇敏、朱宵鹂、袁晓芳译,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4页。
③ ⑪ Leonid I.Strakhovsky:“Anna Akhmatova-Poetess of Tragic Love”,The American Slav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Vol.6,No.1/2(May,1947),p2,p6.
④⑤⑨⑩ 〔英〕伊莱因·范斯坦:《俄罗斯的安娜——阿赫玛托娃传》,马海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第39-40页,第354页,第74-75页。
⑥⑦⑧⑫⑬⑭⑮ ⑯⑱ ⑲⑳㉑ 〔俄〕阿赫 玛 托娃 :《没有 主 人公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汪剑钊译,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页,第117页,第137页,第196页,第 197页,第267页,第 268页,第312页,第 14页,第229页,第230页,第238页。
⑰Robin Kemball and Anna Akhmatova,“AnnaAkhmatova’s‘Requiem,1935-1940’”,The Russian Review,Vol.33,No.3(Jul.,1974),p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