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中美农业贸易摩擦风险

焦建

7月6日，美国特朗普政府宣称的对约340亿美元进口自中国的商品加征关税首日，中方同等规模和力度的反制措施也将生效。作为中方的重要反制措施之一，对来自美国的大豆等农产品征收关税首当其冲。

据新华社报道称：7月3日，美国大豆协会的农民会员已纷纷在社交媒体推特和脸书上发布各自农场的照片，并贴上“直面关税”的标签，提醒美国政府他们将是中美经贸摩擦的受害者。

贸易战中无赢家。中国向这些进口农产品征收关税，亦将会给满足自身庞大的消费需求带来本不必要的压力。为降低制裁成本，中国在过去数月中已积极采取了大量扩大农产品多元化进口的手段，此前数年针对国内相关农产品生产的一系列政策亦在逐渐显现出效果。

值此挑战与机遇并存之际，中国有望加速形成多元化的农产品进口调节机制，以此更好地统筹与优化使用国内外各类农业资源，从而建立起更为持续且安全的农业供给保障网络。

反制的得失

6月16日深夜，中國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公告，决定对原产于美国的500亿美元进口商品加征关税。两份反制清单涉及到一系列产于美国的农产品以及工业品等，税率均为25%。

与此前准备阶段的计划清单相比，中国公布的实际反制清单发生了明显变化，涉及种类数大幅增加。其中，大豆、棉花及各种肉类等农产品成为征税的主要产品。

“受中国提高关税冲击极为明显且国际进口替代市场缺乏，农业是反制美国最有效的措施，能迫使美国农民向即将到来的中期选举施压。”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WTO研究院副教授刘斌对《财经》记者称，“中国的调整具有针对性，将继续保留对美进口量较大、且替代性较强的农产品的制裁。”

在此之前，“美国大豆产业正在与许多其他农业和粮食产业协会进行合作。在美国农业界中，几乎所有的产业协会都在敦促特朗普行政当局不要施加贸易制裁措施，而是要继续贸易协定。”美国大豆出口协会北亚区总监狄翠山（Paul Burke）在回应《财经》记者采访时形容。

中国是美国大豆第一大、棉花第二大出口国。2017年，美国大豆总产量为1.17亿吨，出口总量5916万吨，出口至中国3286万吨，占出口总量55.5%。

“对墨西哥、印尼、日本、荷兰及其他67个国家的出口份额均在6.5%以下，没有哪个市场能承接中国的份额。而2017年美国农场主的生产净利润不足5%，加征关税将使支持特朗普的八个农业州经济都受到影响。”农业农村部一位相关研究人士表示。

中国对美国大豆的现行关税税率为3%，增值税为10%，加征新关税将把综合税率提高至38%。此番反制措施“杀伤力”如何，中美相关各方均进行过估量。

2018年6月3日，黑龙江黑河口岸吊卸从俄罗斯进口的大豆。

通过采用美国普渡大学的全球贸易分析模型（GTAP）——其能全面考虑各种经济政策变量，并能考察多个政策变量同时作用的结果，被广泛应用于贸易、农业等政策模拟中——刘斌得出的结果是：

以两国同时实施两份清单为例，美国包含大豆在内的农产品行业出口将锐减30.98%，高居出口降幅榜首，水果和蔬菜、内脏等其他肉类产品和新鲜肉类出口降幅分别为13.58%、13.25%和12.83%。美国包含大豆在内的种子行业就业岗位流失2.64%，为所有行业之最。

普渡大学两位农业经济学家利用同一模型进行类似测算的结果是：中方对美征收10%反制关税，美对华大豆出口将下降33%，整体大豆产量将下降8%;中方对美征收30%反制关税，美对华大豆出口将暴跌71%，整体大豆产量将下降17%。

市场正在对可能出现的糟糕局势做出回应。5月29日至6月21日，美国大豆7月的合约累计跌幅14.44%，一位芝加哥大宗商品的经纪商将行情形容为“似乎有点被血洗的味道”。

反观中国，据《财经》记者获悉，从中美贸易局势日益紧张的3月、4月开始，为应对风险，中国的相关主管部门已针对大豆、棉花等农产品的供需缺口进行过相关测算。

宏观而言，因有替代方案，各方对大豆的判断是“会对市场及相关主体造成压力，但总体可控”;对原产于美国编码为5201000的未梳的棉花而言，则因对美方依赖度较大，“对国内纺织产业的潜在影响不容忽视”。

“（中国）进口农产品价格将小幅上涨，大豆和棉花进口价格分别上涨5.88%和7.53%，其他农产品价格变化幅度较小。”这是中国农业科学院在6月26日首次发布的《中国农业产业发展报告》中给出的预计。

对于各方关注的进口农产品价格上涨对通胀的影响，农业农村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近期的一项测算则显示：对美豆实施加税，将对全年CPI均值的拉升幅度约为0.04个至0.1个百分点，对应全年CPI均值大致在2.3%至2.5%，仍在3%的预期范围内。

从实际消费角度而言，中国进口大豆的主旨是榨油和提供豆粕，美国大豆进口关税的提升，受影响最大的是饲料蛋白供应。豆油作为油脂，可用棕榈油、菜油、玉米油、葵油替代。豆油可从南美进口，棕榈油可从东南亚进口，玉米油、葵油则可从东欧进口。

目前全球及国内均相对宽松的大豆库存环境，也为中国对美国的进口腾挪提供了一定空间。为增加谈判“筹码”，中国在过去数月内一直处于“买买买”状态。

据海关总署网站6月8日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5月份大豆进口970万吨，为2017年7月以来最高水平，同比微增1.15%，环比激增40.6%。此外，今年1月至5月份，中国已进口大豆3617万吨，这一进口量可保障一段时期内大豆供应的相对充裕。

与此同时，截至5月31日，美国对中国大豆出口的装船量则为2715.6万吨，低于去年同期的3408.3万吨。

谁来补缺

前述中国进口数据激增背后，大豆的主要来源地是巴西。

一方面，该国大豆蛋白质含量较之美国大豆更高，更受中国加工企业欢迎;另一方面，也因中国近年来着力实施“优化重要农产品进口的全球布局，推进进口来源多元化”方针、逐渐努力摆脱对美国大豆的过分依赖，故巴西在2012年时已取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大豆供应国。

受制于南北半球气候存在差异，全球大豆供应链也对中国按季节形成了出口分工：美国大豆销售季节一般是在当年10月到次年3月，巴西和阿根廷则为4月到9月。

今年情况相对特殊。受当地货币汇率调整及中国企业着力扩大等多方因素影响，巴西大豆在3月对华出口的数字就上升到233万吨，同比增长超过30%。

这也在对当地供应格局造成连锁反应：3月时，巴西大豆进口单价为430美元/吨，4月则抬高至467美元/吨——美国进口大豆仅435美元/吨——价差使得中国大豆买家转向其他地区，甚至再次选择从美国进口大豆。

坐地起价是部分原因。除此之外，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研究部部长叶兴庆看来，在供给总量短期内不变的情况下，中美贸易摩擦会使大豆供需经历“需求再平衡”，中方进口增多使得巴西等国的大豆价格上涨，进口商转而增加从美国进口;“贸易摩擦超过一个生产周期，全球大豆供应会进入‘生产再平衡状态，大豆主产国增产”。

狄翠山亦对《财经》记者表示：美国有26个大豆生产州，中国限制美国大豆的市场准入，位于密西西比河与俄亥俄河沿岸的州，以及需要把大豆运输到美西（包括明尼苏达州、北达科他州、南达科他州）的州可能受到的影响较大。美国大豆农民面临的收购价很可能在短期内下跌，与此同时全球大豆供应链会做出调整。

他预计的是包括欧盟28个成员国、日本、韩国等国会增加购买美国大豆。另外，美国农民也可能会扩种高油酸等高品质或新品类大豆，以增加美国本土食品企业的青睐。

巴西方面，该国一家名为datagro的咨询公司则预计：巴西2018/2019年度大豆种植面积将达到3590万公顷，产量预计为1.205亿吨。同期南美大豆产量预计将从前一年度的1.703亿吨达到1.895亿吨。

“实际上，巴西、阿根廷、巴拉圭、乌拉圭等国家对中国的大豆供应总量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途径之一是增加耕种面积，此外就是提高单产。”上海的一位农产品贸易人士对《财经》记者指出，“但南美洲不少国家的政治不确定性较高，加之仍相对糟糕的基础设施对物流的影响，都会制约这些地区的大豆产量。”

这也是国内不少产业相关人士均在反复强调的核心问题：中国应趁着此次中美贸易摩擦的机会，构建起更均衡的农产品进口贸易格局，不应再次陷入对某个单一国家或地区的过度依赖状态。

中国确实也已经在未雨绸缪。2017年时，中国解除俄罗斯粮食禁令。随后，俄罗斯向中国出口的粮食量增加了五倍。在此之前数年，俄罗斯已经跟乌克兰及黑海地区的不少国家一样，不断增加自身大豆种植面积。

截至今年5月31日，中国从俄罗斯进口的大豆规模增加了1倍多。而按照俄方计划，其明年向中国供应的粮食、大豆和食用油将达1000万吨，且可能允许一家中方企业购买该国一个运输码头。

虽起步较晚且规模仍相对有限，但日渐向好的中俄农产品贸易格局，已使得俄罗斯成为中国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农业布局中的重要一站。据农业农村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的一项研究显示：在中国的对外农业投资中，对俄罗斯的投资已占到了中国对整个欧洲地区农业投资的一半以上。

以中粮集团为例：其在2017年时已在俄罗斯注册成立了远东公司，作为自身在俄罗斯的粮油产品采购平台。下一步，上述远东公司将加快俄罗斯非转油料的进口业务。

“俄罗斯及黑海地区有广袤的黑土地，适合大豆、玉米、小麦等作物生长。此外，俄罗斯对农业生产监管严格，农业种植实施欧盟标准。可以预见，俄罗斯及黑海地区将成为全球较重要、产量高的非转基因作物产区。”中粮集团董事长赵双连此前曾公开表示。

随着中国不断向外推进“一带一路”倡议，俄罗斯只是该倡议涉及到的沿线国家与中国增加农产品贸易的一个代表。2011年至2015年，沿线国家对中国农产品出口额、进口额和贸易总额分别年均增长了7%、11%和8%。部分沿线国家已成为中国大米、玉米、棉花、食用植物油、天然橡胶等大宗农产品的重要进口来源地。

从潜力角度而言，因沿线不少国家均具有人均占有量高、可供贸易量大的特点，其在土地密集型农产品的生产和出口中仍有较大增长空间;但与巴西、阿根廷等新大陆国家的土地面积广阔、开发成本低且机械化程度高的优势相比，沿线国家中不少也仍存在农业经营方式落后、科技水平较低等短板。

“这其实也意味着潜力很大。一旦在农业科技、机械和基础设施方面稍作改进，这些国家即可大幅度增产，物流再跟上来的话，这些沿线国家的优势立刻就能显现出来。”前述贸易人士称。

除继续加强交通物流的互联互通之外，叶兴庆建议称，中国在推动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农产品贸易协商时，一是应加强对自身进口格局的判断，对沿线国家的生产状况等方面进行精确的定量研究;二是在购买或租赁土地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难度越来越大的前提下，为提高稳定性及可靠性，應着力打造大型粮食企业和集团在农产品加工、仓储、码头等产业链关键环节上进行战略布局。

增产的可能

在积极开拓新的大豆进口来源地的同时，中国近年来所公布的一系列新政，亦在试图根据自身条件，持续改善大豆的种植结构和规模，以加强自身的大豆供应能力。

“与种植玉米相比，从去年开始，轮作种植大豆的优势正变得越来越明显了。”在谈及种植形势时，黑龙江省望奎县明升大豆种植专业合作社社员王连海近日对《财经》记者表示。

作为黑龙江省传统的大豆主产区，该县在2010年左右时的大豆种植面积曾稳定在70万亩左右，其中高油大豆种植面积占二分之一以上。

随后数年，该县因种植收益微薄，曾大幅度缩减大豆种植面积。与之类似的地区日益增多，亦使得黑龙江省的大豆种植面积一度从2010年的7365万亩减少到2014年的3865万亩，减幅达47.52%。

情况并未一直持续恶化下去。2016年时，原农业部在其发布的《关于促进大豆生产发展的指导意见》中明确提出了“绝不能轻言放弃大豆”的口号，力争到2020年种植面积扩大到1.4亿亩，平均亩产达到135公斤。

在近三年间期间，随着国家对大豆不断出台并实施目标价格的补贴、镰刀湾地区种植结构调整等政策，该省的大豆播种面积在2017年时达到了5872万亩左右。

时至2017年，王连海所在的合作社种植大豆亩产为400斤左右，以销售价格每斤1.8元左右计算，毛收入已超过700元，除去各类成本200多元外，收入为500元左右。但受益于国家政策，该社的每亩大豆还可以获得173元的生产者补贴及150元的轮作补贴，每亩收益超过了800元。

“大豆不愁卖，玉米还要承担销售压力，账目一算，大家都清楚应该种什么。”王连海说。

随着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继续提出鼓励大豆种植的要求，4月3日，农业农村部与财政部又在联合发布的2018年财政重点强农惠农政策中指出：今年将在辽宁、吉林、黑龙江和内蒙古实施玉米及大豆生产者补贴，且大豆补贴标准高于玉米。

随后，这项被部分解读为以增加自身产量应对中美贸易摩擦的措施，开始在涉及到的各省加速铺开。

以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为例：该市此前因纬度高、积温低，可种植的作物较少，一直是大豆的传统产区。但在调减轮耕政策出台后，据该市农牧业局5月份时的统计：全市的大豆种植意向种植面积将达到1120万亩，较上年增加210万亩以上（2017年时，该市大豆面积已增加了120.4万亩）。

6月15日，黑龙江省农委亦公布消息称：为深入推进种植结构调整，扩大大豆种植面积，提高优质大豆综合生产能力，2018年，黑龙江玉米、大豆生产者补贴标准将继续实行差异化政策，拉大玉米、大豆生产者补贴标准差距。每亩大豆生产者补贴标准高于玉米生产者补贴标准100元以上。

“若国内大豆价格坚挺情况持续到秋收季节，今年豆农的收益将明显好于去年。将有助于继续提高农民的种豆热情，扩大明年大豆种植面积。”该省大豆协会的一位负责人近期表示。

上述一系列新政助推下，各方对于今年中国的大豆产量相对乐观。6月初，农业农村部市场预警专家委员会公布的2018/2019年度农产品供需平衡表解读显示：5月估计，2017/2018年度，中国大豆播种面积7783千公顷;大豆总产量1455万吨，比上年度增加12.4%; 5月预测，2018/2019年度，中国大豆播种面积预计继续增加，达到8389千公頃，比上年度增加7.8%。

国家粮油信息中心近期的数据也显示：中国2018/2019年度大豆进口预计出现15年来首次下降，预计进口量为9500万吨，较上年度减少100万吨。预计这一年度大豆种植面积可能同比增长8.8%，至847万公顷;产量预计在1580万吨，同比增长8.6%。

6月26日，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通知称：自今年7月1日起，对原产于孟加拉国、印度、老挝、韩国、斯里兰卡的进口货物适用《〈亚洲-太平洋贸易协定〉第二修正案》协定税率。包括农产品、海产品、能源、原材料等众多产品分别获得不同程度的关税税率下调。

在这份长达164页的关税调整清单中，黄大豆、黑大豆、青大豆和其他大豆均从3%降至零税率，干牛豆、干豇豆及菜豆、干巴姆巴拉豆由7%降至3.5%，提炼豆油所得的油渣饼（豆饼）等也由5%降至零关税。

在中美贸易博弈的当下，此举被解读为中国为降低自身制裁成本、扩大农产品多元化进口渠道的最新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