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大慈悲

2018-07-10 14:09纳兰
创作评谭 2018年4期
关键词:波光垂柳冥想

纳兰,男,本名周金平,1985年生,现居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水带恩光》《执念》。2016年获25届“东丽杯”全国鲁藜诗歌奖优秀奖、2018年获第三届“延安文学奖·诗歌奖”。

在林珊的新诗集《小悲欢》中,我读到一种大慈悲。

她在诗歌里给予词与物一种和谐的秩序并恢复事物本身的荣光。词不是一个冰冷坚硬之物,它就是自然中的万物。一张纸就是旷野,词就是在纸上旷野生长的事物。

“还是会有蝉鸣,在歌声里起伏/还是会有花香,在寂静中落下”。蝉鸣即非源自于体外夏日林间的蝉鸣,而是源自于内心。它是“在歌声里起伏”的蝉鸣,这给人一种诗人用话语再现或复活“蝉鸣”的用意,事物不外于人,而人亦不外于事物。蝉鸣是歌声的一部分,正如诸般事物皆是人身体的一部分,人活在一个“肉身化的大地”。“世界就隐而不露地躲在这些词的后面诱惑你的灵魂。你开始接受词语的指引,但它并没有把你引向物的世界,而是把你引向了相反的方向。你的生命将朝那上方走去”。(耿占春·《隐喻》)。

林珊在《转眼时间到了很多年以后》中写道,“这是我曾经想带你去看的湖泊/你听听,那流水的声音……”无论是带你去看湖泊,还是听流水的声音,都隐含着一种“词语的指引”,通过对词语的亲近,继而产生对事物的亲近,事物又发作用于身体,让“我”的视觉与听觉又诉诸于内心。“你提醒我,时间在潮湿的冥想中消逝/无数的波光漫过岸边的垂柳”,林珊的诗句,一句诗与另一句诗构成一种同步关系,一句诗加深另一句诗的印迹,事物与“我”呈现出一种双螺旋的结构,诗歌在双螺旋的结构中产生“复调”的乐感和意义。前一句的“时间在潮湿的冥想中消逝”,与后一句的“无数的波光漫过岸边的垂柳”是一个关联域,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无数的波光漫过岸边的垂柳,正是“时间在潮湿的冥想中消逝”中的具体化的呈现。“波光”是时间的喻体,“垂柳”是冥想者的主体。时间在冥想中消逝了一次,又在波光漫过垂柳的经过中,又流逝了一次。这在有意或无意间留驻了时间,又像是一次时间流逝的“慢镜头”,又像是波光在给冥想着的垂柳以启示。林珊的诗看似简单,但却又经得起多种层面的解读。她诗的简单满足一部分读者,诗的厚度满足另一部分读者。

“尽管你和我一样/无法拥有村子里的几棵枣树,一道白墙/你告诉我,那在夏日的浓荫里错过的/究竟是什么”,诗歌里透露出一种无法拥有和错过些某事物的悲伤,但也存在着一种这样的欢喜:“我们也曾满心欢喜过—鲶鱼在池塘里换气/大雨正穿过茂密的香樟。”

诗人的悲伤源于事物,欢喜亦复如是。当“我”对事物的拥有之心换作品鉴与观照之后,悲伤也开始转换为欢喜。“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诗人的言说与悲伤,就是万物的言说与悲伤。池塘里的鲶鱼、大雨、香樟,事物自身构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整体,你置身其中,你就是换气的鲶鱼和穿过香樟的大雨;你又仿佛身在局外,仅是一个事物的观察者、秩序的维护者。

《转眼时间到了很多年以后》

你提醒我,时间在潮湿的冥想中消逝

无数的波光漫过岸边的垂柳

明亮的事物汇集了—

沉默的寓意,乌有的想象

等到落日奔涌,春风又会毫不吝啬地成为

一个崭新的借口。尽管你和我一样

无法拥有村子里的几棵枣树,一道白墙

你告诉我,那在夏日的浓荫里错过的

究竟是什么

我们也曾满心欢喜过—

鲶鱼在池塘里换气

大雨正穿过茂密的香樟

米歇尔·福柯在《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中说:“诗人,他在被命名和经常被期望的差异性下面,重新发现了物与物之间隐藏着的关系,它们的被分散了的相似性。在所确立的符号下面,并且撇开这些符号,他听到了另一个更加深刻的话语,这种话语唤起了这样一个时刻,那时词在物的普遍相似性中闪烁。”林珊对外界事物颇为敏感,她在诗中扮演的是“收敛词语的孤儿”的慈爱角色,在她的《哦,山中》一诗里,她写道“落花是落花/鸟鸣是鸟鸣/偶尔还会有一两滴露水/悄悄钻进我的衣领”,落花与鸟鸣像是东与西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方向,事物与人之间还没有产生关联,紧接着的“一两滴露水/悄悄钻进我的衣领”,立刻就进入了一种事物与人相亲近的境地。落花是落花,鸟鸣是鸟鸣,也隐隐约约有一种佛家的“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二边不取的智慧,即落花非我所爱,鸟鸣亦非我所爱,舍鸟鸣落花而取“露水”也。因着“我”拥有的对万物的慈悲之心,内心发散出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鲜活如露水的词语,依附于我,这露水和我产生了关联,并触动了“我”身体的机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我”成了一个以花朵为衣裳的人,露水悄悄钻进衣领,无异于露水钻入花蕊。“我”无意间打通了事物与事物之间的隔阂,一个事物在另一个事物中复活。

“山门前的石狮子,佛堂里的诵经声”,这些事物皆能入眼入耳入心,再通过内心的反哺最后酝酿出“在秋风中与受伤的麋鹿交换眼神”的慈悲。林珊之所看见“山门前的石狮子”,得双眼的清净;林珊之所听见“佛堂里的诵经声”,得耳朵的清净;“我还是愿意一次次/在黑夜里触摸满天繁星”,林珊对繁星的触摸,得身体的清净。在与受伤的麋鹿交换眼神的时候,她得到了灵魂的清净。雅各布森说过这样一句话:“诗歌并不是为话语增添一些修辞性装饰:诗歌意味着对话语以及话语的所有构成因素进行彻底的重新评估”。林珊的诗歌中,没有过多的“修辞性装饰”,她的诗歌的所有构成因素是白鹭、蜻蜓、星光、松涛、虫鸣……“好吧,让我们来谈一谈虚空/风声是细小的,星光是微弱的/松涛延绵不息”《 夜宿弥陀寺》。我们对这些话语的构成因素进行评估,所能发现的仅仅是“我摔倒在路边/一抬头,就看见菩萨慈悲的脸”。“起伏的虫鸣并没有给我带来忧伤”,一切事物都是菩萨的相,一切音声都是如来。

帕斯说:“诗歌是知识、拯救、权利、抛弃。诗歌是精神操练,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方式。”在林珊的诗中,我们能读出帕斯所谓的“诗歌是拯救”的意味。“我带着小狗,穿过落日和松林/身后,禅音萦绕/悲伤汹涌”(天龙山记)。从林珊的这句诗中,读者能够感受到尽管诗人有着对事物的爱,但是事物不能帶来拯救,事物只是从身体的伤口中奔涌而出悲伤的流水。在“禅音萦绕,悲伤汹涌”的表述中,诗人一边沉浸在悲伤之中,一边想从“禅音”中获得启示或拯救的愿望。正如林珊的诗中所写:“除你之外,没有人会明白,一首佛歌/在床头灯下所带来的救赎—”,她借助佛乐获得救赎,又用诗歌记录了“救赎”。

诗人除了作出最佳词语的最佳排列之外,也要考虑词语是否是从心灵之井打捞出来的清凉井水,也要考虑这种排列是否能够产能出其不意、出奇制胜的诗意能量。她诗歌中琳琅满目的词语,正是她内心富足的体现;她诗歌中的蝉鸣和花香,小狗和夕阳,婆婆纳,蒲公英、青蒿、满天星和一个人滂沱的眼泪……诸多事物被归拢一处,正是她作为一个诗人调遣词语、排兵布阵的熟稔技艺的体现。在这里,借用诗人臧棣《诗道鳟燕》里的话来评价林珊我想是合适的:“她让诗的写作具有了完全不同的魅力。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魅力是可以分享的。”

因着林珊对事物的爱与慈悲,她的爱与悲伤的水流从高处跌落低处的过程中,发出巨大的“电流”。她的小悲欢里是对万物的怜惜与珍存,又从种种“小悲欢”中汇聚而成一份对宇宙万物的“大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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