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短枪一边是字典

◎文/张宏运

副区长小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雒南县上川区庆祝全区解放一周年文艺调演，镇中心小学正在表演舞蹈节目“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领舞的是五年级女生刘明月。她秀眉大眼，身细臂长，即使素颜也惊艳一大片，何况现在化了妆，分外妖娆动人，投足举手，风韵飞扬。

哎，小心眼珠子。旁边的区长用胳膊肘怼了下小李子。

小李子说，咋啦？

掉地上了。

小李子愣了下，喃喃地强辩道，人家是长得好么。

区长咧咧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别是想媳妇了吧？

放在以往，他的脸肯定会红到脖子根，小媳妇似的一声儿也不敢吭。可是今天，他支吾了一下后，忽然大胆地坦白道：就是，咋？人家就是想媳妇了。我妈都急死了，前天又托人捎信来。

嗬，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区长说，今日咋这么大胆？可还是不大老实，把一半责任推给了你妈。

小李子这下憋得脸红得像关公，再也不好意思出声儿。这个书记兼区长太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心里头。说来也怪，自从打游击两年来，他从没想过这回事，一心只惦记打打杀杀，咋把陈四豪赶尽杀绝。虽然全县解放后，陈四豪领着十几个土匪逃到北山，时不时地窜下来袭扰村民和区乡镇公所，但共产党总算是胜利了，革命成功了。渐渐地，他便想起了媳妇，一天紧似一天，并不是因为老妈催，老妈已经催了好几年了，是因为他心里想，想得咋压都压不住。别是我的革命意志衰退了吧？不，不，我的革命意志旺盛着呢。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浑身是劲地挪个地方睡觉，警惕被包了饺子，白天马不停蹄地到处跑，组织村民开展土改、报匪情、搜山头，屁股后头别把盒子炮，随时准备着活捉陈四豪。可是，想媳妇那个念头只要冒出来了，就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越压越想，眼睛一旦见了倩倩的女子娃，就想看。看得他都有些害怕了，提醒自己千万别犯错误。干脆，一了百了，找个算了，只要是个女的。我是奔三十的人了，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区长拍拍他的肩，行，看在你能老实交待，我给你把这个事儿办了。区长凑近他耳边，明天我就叫你嫂子给你去递话。

小李子慌忙低低地说了声谢谢，蚊子哼似的。

第二天晚上，他回到区公所，一点亮煤油灯，便翻开那本破烂得像焖饭的《康熙字典》，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他只跟村里的私塾先生学了二年，知道的东西太少，他要见缝插针多学些。他就是因为学了那二年，能划几个狗扎扎字，所以刚解放便被封了个副区长。要是他会得更多，不定能进到哪一步呢。

忽地，他一口吹灭了煤油灯，掏出挎在屁股上的盒子炮，窜到门后，问道，谁！

我。一声甜脆，淑花嫂子叫我来的。

淑花是区长的爱人。小李子赶紧把盒子炮搁桌面上，点亮煤油灯，连连抱歉道，噢，噢，你，你快进来……

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幸亏有那台当时最高级的照明设备，罩子煤油灯，刘明月的蜂腰细身，明眸皓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一边给杯子倒水，一边语无伦次，你，喝水……噢，怪我忙得……

十七八岁的刘明月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那边，清清朗朗地看了眼他，心中一下便有了数。只见他浓眉大眼，中等个头，眉宇间自带了一股英武兼儒雅之气。她挪转了目光，明知故问，《康熙字典》？哦，这是那年，房东家的，见我爱看，就送给了我。

能看懂它，不简单哩。刘明月说。

对付吧，懵懵懂懂，哪像你，受的是正规教育。

啥呀？不过小学生。刘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老念书，老念书，一直念到最顶头。她用手朝头顶使劲地比画上去，俏皮地笑啊笑。

小李子脱口而出道，我支持你，坚决支持！

刘明月敛容，问道，你是谁嘛？支持我？

小李子顿时闹个大红脸。我，我……他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你呀，害怕个啥？刘明月仿佛不小心似的，在桌子底下踩了下他的脚尖。

吓得他嗖一声，慌忙收了收脚尖。

刘明月的脚尖狗撵兔似的，又踩了过来，腮红飞动。

他的双脚惊惶失措，逃无可逃了，只好站起身，忽然，跑过去打开了屋门。

刘明月咬了下嘴唇，偷笑着讥讽道，看把你吓的，胆小的。你啥话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有纪律。这事就这样了。你一会儿要转移。她站起身，我妈还等着我哩，我走了。

小李子满脸通红，嗫嚅了嘴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把她一直送到大门口，又呆立了好久好久，目送着她消失在漆黑的街巷深处，听见一片的静悄悄，估计她已平安到家，这才返身。若是他的耳朵足够灵，便会听到刘明月在暗处叹息了一声，真真是个老实鬼……多年之后，当刘明月告诉他这句话时，他仍傻乎乎地问，那你要我当时咋办哩？

刘明月回家不久，便遭了罪。她把这事告诉给了爸妈，她妈便先向她爸开了火，女大不中留，留下是对头啊。我总说叫她回来回来，别念那书了，你却犟，说，长的时间都过了，只剩下了二年，就叫她念毕业了，有始有终。这下好，没等毕业，她就给她挂了套。接着，爸妈的炮火齐开，对着她，没轻没重狂轰滥炸起来。别看小李子现在当着放屁都不响的芝麻官，到底还不知道咋样哩。眼下就先被人家土匪吓得没个安稳的地方睡。听说他老家在县城东边五十多里，咱们家在县城北边三十多里。要到他家去，先得过了咱家到县城的一道河、二道河、三道河……一直要过八道河。别说把腿能走胀，就是叫水泡，也泡成水桶粗了。还说生女是爸妈的小棉袄，你跑那么远，我们想穿咋穿得上？你是家里的老大，两个弟弟还小，满心盼望你念点书，能有点出息，照看你弟弟，抚养我老两口，没想到……她妈坐到了地上，双手拍土，哭天喊地起来。她爸气的浑身乱颤，咬牙切齿，只想抓个家伙打断她的腿。多亏两个弟弟拼力拦挡，刘明月才免了皮肉之苦。第二天早上，闺门被锁，爸妈托人说媒去了。早已有户人家凤求凰。

小李子和区长、区长爱人得到消息，虽心急如焚，却爱莫能助。刚解放，老百姓对新政权仍在犹疑、观望，如贸然出手，岂不是用强权逼婚了？便只能听着，刘明月不得不答应那家凤求凰，择吉日良辰去县城掰衣服去了。掰，方言，同扯。那时结婚，男女双方做新衣，大多须买布扯布自己做。而县城的布匹绸缎相比区镇，那质量、花样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家底稍殷实的人家，给子女结婚，都要请了至亲和懂裁缝的好友，陪同了，去县城商议着掰衣服。又听说，刘明月那天特别受宠，是骑了专人牵着的头牯即骡子去的，其他人等包括她爸妈都是尾随了步行。蹚过了三十里的一道、二道、三道……八道河，进县城了……

第二天，一道炸雷在区镇响开：刘明月不见了。说是进城后先找了家饭店吃顿丰盛的饭，算是招待姑娘和姑娘的父母亲属，没想到刘明月借口到上厕所，再

却听小李子正色道，可我看错了人——我没想到，你都算是有知识，至少是小有知识的人，咋能做出这么马虎的事？伤了你爸你妈的心不算，还伤了提亲的那家和说媒的那家，两家人，加起来三家人的心。更重要的是，让不明就里的人，误认为了咱新政府、共产党……刘明月愣怔了好一会。新政府、共产党，不是提倡婚姻自由么？小李子说，可还要讲究个合情合理，有理有节。他上前拿下她手里的衣服。别洗了，赶紧跟我回去。那边已经炸锅好几天了，都是为你担心。你要不好意思出面，我去替你说话。先给你爸你妈道歉，再给提亲的那家人说明——讲清一个原则，男女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坚决反对代替、包办。你爸你妈不是担心你走后，你两个弟弟没人照看？就都交给我。他们二老就是我二老。我每月的那点津贴，一担多苞谷，给我老妈和你爸你妈平分……莫听人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人心换人心，黄土变成金……

五十年后，当年的小李子，现在的李老，在他和刘明月金婚庆典的宴会桌旁，颤巍巍地站起身，向满头银发的刘明月一鞠躬道，感谢你五十年前圆了我拿枪的那个傻小子想媳妇的梦。二鞠躬：感谢你五十年来，给我抓养了四个子女，使我老来享尽了天伦之乐。三鞠躬：感谢你一辈子刻苦学习，勤奋工作，给这个家带来了好家风。刘明月慌忙起身，笑微微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套。那我也给你三鞠躬。一鞠躬：感谢你说话算话，一直供养我念书，圆了我的上学梦，虽说到底没上大学，只上了个中专，那怪我的水平不行，没考上。二鞠躬：感谢你无论我在哪儿上学，都给请了专职的保姆，课间休息时抱娃给我，给娃吃奶。抓养孩子的功劳，有我的一半，也有你一半。三鞠躬：感谢是你带来了全面的好家风，能文能武，胆大心细，老实做人，忠诚做事。一旁的小孙女听说了他俩恋爱的起根发苗，笑着鼓起了掌，我知道了，爷爷奶奶那就叫一见钟情！刘明月拍了下她的脸颊，笑道，你个小不点儿，知道个啥？李老却认真地说，是那么回事。当年我一见你奶奶啊，心里就一忽悠一忽悠的，认定，这就是我的爱人。实践证明，我俩都认对了嘛！哈哈……也没踪影了。全城找遍了找不见，只差翻铺街道的青石板。又连夜骑头牯，撵到了小李子的老家，也不见。甚至还转弯抹角地托熟人来区公所探寻打听，看是不是躲到了小李子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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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小李子的舅老表在天刚蒙蒙黑时摸到了他的宿办室，告诉他，他老妈病危，叫他连夜晚赶回家。小李子慌忙请了假，跟着舅老表摸黑八十多里，在天亮前赶了回去。当老妈像往常一样，声调刚强利索地回复他的敲门声时，他便知道，自己受骗了。老妈一把拉他进门，说，饭在锅里热着，你先快吃两口，跟你老表马上到你姑家去。小李子说，到我姑家去？老妈有些得意地说，不是那天晚上，我把你媳妇马不停蹄地转到你姑家，她早就被搜出逮走了……

天亮时分，小李子见到了刘明月，她正在井台旁给姑家洗衣服呢。小李子先是一阵感动，随后便沉下了脸。刘明月竭力抑制住激动，故作平静地低问道，来啦？小李子忙说，你咋到这儿来了？刘明月含笑挑逗道，咋？你老表没给你说？小李子说，说是说了……说了你还问呢？刘明月瞥了他一眼，那你该考虑好了吧——对我的承诺？小李子莫名其妙，我承诺你啥了？支持我上学，我上到啥学校，你供到啥学校……刘明月的声儿小了下去，有些儿羞涩和胆怯。

小李子恍然大悟，忙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辈子最支持的就是人上学……便见刘明月娇柔无力地揉搓起了手里的衣服，嗫嚅道，我算是真没看错人，手里拿字典的人，心底儿肯定好，知书达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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