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用心理的探究:“主观视点”举隅
“主观视点”这一术语最早见于邢福义先生1991年发表在《中国语文》的《汉语复句格式对复句语义的反制约》一文。此文指出,“在具有二重性的复句语义关系里,客观实际是基础,提供构成语义关系的素材,主观视点是指针,决定对语义关系的抉择”,可以说,“主观视点”对复句语义关系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下面这个复句:
(1)他肯出面,事情好办。
这个复句的逻辑关系有多可理解,在语用中显示哪一种关系要根据语用者的语用需要。例如:
(2)因为他肯出面,所以事情好办。(因果关系)
(3)既然他肯出面,那么事情好办。(推断关系)
(4)只要他肯出面,事情就好办。(条件关系)
例(1)的逻辑关系可以通过不同的关联词显示出来,而逻辑关系的最终确定有赖于语用者的主观需求,即“主观视点”。
邢先生并没有将“主观视点”局限于复句研究,而是有意识地将其引入到对诸多语言现象的思考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语法研究风格。李宇明先生在为《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邢福义选集》所写的《跋》中也说道:“在许多重要的研究工作中,关于‘主观视点的论述最具理论色彩……邢先生所讲的主观视点,已经深入到说话人语言使用的心理、旨趣和关照点,这种主观视点的主导作用,不仅适用于复句,而且也适用于所有语言现象,具有普遍的理论意义。”确如李宇明先生所说,“主观视点”这一思想渗透于邢先生的小句中枢、“两个三角”、“三个充分”等理论,同时也贯穿于汉语词类研究、复句研究以及各种具体语言现象的研究中。领悟这一思想,对理解邢先生的汉语研究有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为了能更好地说明“主观视点”理论,我们撷取邢先生论著中的几个片断并进行简要分析:
(5)刚刚1的“不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主观描述,听话人只能根据具体语境和具体事件来推测它所表示的时间距离位置:可能是几秒钟、几分钟、几小时前,也可能是几天、几月、甚至几年前。……一段时间的距离,究竟算长还是算短,往往受个人心理状态的制约,反映其主观意识、主观情绪。(《时间词“刚刚”的多角度考察》)
《时间词“刚刚”的多角度考察》在比较刚刚1和刚刚2的语义差异时先从参照点、事件时间、指称点入手分析了这两个时间词在客观语义上的差异,随后引入了主观视点,从交际者的心理感受的角度进行分析,指出刚刚1的“不久”在程度上是一种主观描述,听话人只能根据具体语境来判断它所表示的时间距离位置,而刚刚2基本上是一种客观陈述。
(6)“最X”有时是主观性表述,这是一种来自主观心态的表述,属于情绪性的认定。其准确性的追求,是感情的真实,而不是计量的真实。……数量标示式中的多个体,有主客观的分别,但不一定绝对平级。一方面,对于L事物来说,“最X”既可以是客观性表述,也可以是主观性表述。……并列标示式中的多个体,跟数量标示式一样,不管属于客观性表述还是主观性表述,都不一定绝对平级。……作为无标志形式,就一般情况而言,隐性总括式中的个体,不管是客观性或主觀性表述,都具有较大的模糊性。……文革期间常常听到“最最最最”。那种极尽歌颂之能事的话风和文风不值得提倡;但从语用心理看,这正反映了人们的一种潜意识:“最X”可以是多个体的。不然,为什么还要“最最”,甚至“最最最最”?(《“最”义级层的多个体涵量》)
《“最”义级层的多个体涵量》首先把具有多个体涵量的“最”义级层分为数量标示式、并列标示式、隐形概括式三种模式,然后分别就这三个形式展开细致描写,通过大量实例反复对比“最X”在主客观上的差异,最后得出结论:由于主观情绪的干预和多个体涵量的逻辑基础,被形容为“最X”的事件不一定是事实上位居第一的事物。
(7)在结构上可以互换的“好X”和“很X”,在语用价值上有所不同,……“好X”有很强的咏叹意味,在诉说事实的场合,如果述说者用的是“很X”,那么,便是重在对事情作纯客观的反映;如果述说者用的是“好X”,那么,便带上了明显的主观情绪。……南味“好”字句是口语句式,南方人使用这种句式,是在“交心谈心”和“发表感慨”的场合。这种句式,或者表明自我感觉,或者表明对他人或事物的评议,都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情绪。(《南味“好”字句》)
南味“好”字句即中国南方人在表达主观感受时常用的一种句式,比如“今天好开心、我好害怕、这件衣服好好看”之类。《南味“好”字句》一文在描写“好X”和“很X”的差异时也从说话人的主观情绪角度进行分析,从而可以明显感觉到南味“好”字句比“很”字句更多的表明了一种自我感受,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情绪。
(8)从心理感觉和感情流露方面看,被突出、夸张的都是说话人有异常感觉的事物,说话时必然带上或多或少的情绪。跟“VNN”相比,“NN地V”即是小夸张架式,又是表情性架式。NN状语显示出来的异常感觉,有时偏重于强调不正常,有时偏重于强调不寻常、不一般。不管是从否定方面强调不正常,还是从肯定方面强调不寻常,都会自然的流露出说话人的主观情绪。(《“NN地V”结构》)
“NN地V”结构是指“烧鸡烤鸭地吃、北京上海地跑、冰糖瓜子地买”之类的结构,与“吃烧鸡烤鸭、跑北京上海、买冰糖瓜子”相比,“NN地V”结构偏重于强调不正常、不寻常、不一般的异常感觉,流露出一种小夸张的情绪和意味。我们认为,“主观视点”参与解释的好处在于能揭示结构和语用之间的关系,单纯从结构上描写一个语言现象的规则并不能反映现象全貌,比如“NN地V”结构,通过分析实例可以很清楚探明其形式特征,但是,为什么会在语言系统中形成这个结构呢?这个结构在语言系统中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呢?通过揣摩语用者的“主观视点”可以解答上述问题:人们在交际中为凸显小夸张意味或不寻常情绪促成了这一结构。
从以上四个片段可以看出,研究者在观察、描写一种语言现象时不仅仅要进行形式和语义的考察,还力求将视角深入到语用者的心理,从语用心理角度来阐释某个结构的特殊价值,从而不断将研究推向纵深。
二.两类视点的契合:实证方法管窥
“主观视点”是语用者的视点,当然也包括研究者的视点。语用者的主观视点是一种客观实在,而研究者的主观视点则带有强烈的个人判断。在语言研究中,必须清醒地分辨哪些是研究者的主观视点,哪些是广大语用者的主观视点。当两者的“主观视点”一致时,所得出的结论是客观的,可信的;当两者的“主观视点”不一致时,那么就应该修正研究者的主观视点,使之符合语用者的主观视点,而不是相反。语言研究的一大任务就是不断促使研究者的视点逼近语用者的视点,从而在这一过程中发掘客观规律。那么,如何达成研究者与语用者主观视点的契合,我们认为,科学的论证方法是沟通二者的桥梁,具体说来就是实证主义语言研究方法。
举个经典例子来说明,屈哨兵(2002)在《“由于”句的语义偏向》一文中认为“由于”句具有“不愉快”的语义偏向,“由于”引领的格式在现代汉语中基本上是一个“不愉快”的格式。比如以下两个例子都负载着负面信息:
(9)由于门户身世的不对称,自然得不到公婆的喜爱而饱受冷落。(古龙《圆月弯刀》)
(10)由于人我关系的不能协调,因此虽然在一起共事,却事事不称心。(星云大师《佛教的真谛》)
然而,邢先生(2002)认为此文虽“思路新颖,自成一说”,但依然存在不足,于是专门撰文《“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辨》来补充说明屈哨兵的观点。该文首先对《文明的碎片》《李自成》《邓小平文选》等文本中“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进行了统计,其中表达“不愉快”情绪的“由于”句占比45%,表“愉快”的占比40%,邢先生认为虽然根据统计数据来看,表示不愉快的“由于”句略多,但不足以说明“由于”句具有不愉快的语义偏向,愉快还是不愉快跟说话的内容有关,也跟说话人的主观心态有关。邢先生进一步调查指出:“由于”句与“因为”句相比,前者重在分析原因,强调理据,后者在于说明原因,讲述事实。直到此时,研究者的主观视点与语用者的主观视点才达到契合。
当然,我们并不是否定研究者的主观视点,相反,研究者与普通語用者相比,对语言的感受更为敏锐,更容易发现问题,其主观视点往往是语言研究的先导和内驱力,许多“假设”的提出跟研究者的“主观视点”息息相关。因此在强调语用者“主观视点”的同时必须重视研究者的“主观视点”,以科学的方法对其进行反复验证。
邢先生曾于2006年8月8日在华中师范大学“博雅大讲坛”做过题为“国学精魂与现代语学”的报告,其中他在谈传承“朴学”学风时举了一个例子:表示递进关系的“不但”和“不仅”,二者的区别在哪里?二者的区别跟文体有没有关系?我们曾做过一次小实验,检索语料库中的《人民日报》语料,共两千六百多万字,其中“不仅”出现五千多次,“不但”出现九百多次;检索当代数十名作家的小说语料,其中“不仅”出现近六百次,“不但”出现近一千次。于是我们提出一个假设:可能非文学作品多用“不仅”,而文学作品多用“不但”。事实是否如此呢?为了验证这个假设,我们扩大了检索范围。《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中“不但”出现三百多次,“不仅”三十多次,可见,在非文学作品里,不一定“不仅”多于“不但”。我们再检索杨沫的《青春之歌》,“不但”出现十多次,“不仅”出现二十多次,可见在文学作品里,不一定“不但”多于“不仅”。这就是说,结论不可信,假设不成功,目前我们并没有摆脱认识的模糊状态,还需要从别的角度去做更多的努力。邢先生的这个例子中所提出的“假设”,就是研究者最初的主观认识,这个主观认识符不符合客观实际,就需要经过事实的统计来做出论证,虽然论证后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至少证明研究者先前的主观视点与客观事实有差距,需要变换角度提出其他的假设并加以论证,直到最终发掘出语用者的主观视点为止。这种“假设——求证”式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是沟通两类主观视点的桥梁。
最近几年来,邢先生越来越重视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运用,这反映在他的一系列文章中,如《讲实据 求实证》(2007)、《理论的改善和事实的支撑——关于领属性偏正结构充当远宾语》(2008)、《以单线递进句为论柄点评事实发掘与研究深化》(2010)、《事实终判:“来”字概数结构形义辨证》(2010)等等。另外,邢先生(2016)在语言学杂志《语言战略研究》卷首语中从哲学层面对实证法进行了总结,提出了“语言事实的‘从众观”,他指出“研究现代汉语的学者,包括语法学者,不管学问多么渊博,知识面多么宽广,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个人局限性的管束。因此,在断定有没有、对不对之类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从众观。不是‘唯己,而是‘从众,多考虑除了自己之外,别人会怎么说。这样,会有利于提高论断的精确度的”。
三.实证方法的应用:“V人”来源探寻
我们也曾尝试将“假设——求证”法运用到研究实践中,例如对自感词族“V人”来源的探究。自感词族“V人”即方言和普通话中大量存在的“烦人、闷人、冰人、腻人、雷人、囧人”等表达自我感受的词语。这类词语可以用“词语模”理论来考察,李宇明(1999)阐述了词语模形成的机制:首先需要一族词语成为“基式”,作为“基式”的词语有两个特点,一是含有共同词语(包括语素);二是所含共同词语同其他词语(包括语素)之间有相同的语义关系。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对“V人”的来源提出假设:(1)部分“V人”相当于基式,它们出现时代较早,可能通过词汇化成词;(2)部分“V人”通过词语模直接生成,属于词法造词。
通过考察历时语料,我们发现“吓人、感人、动人、惊人、喜人”等词语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词汇化,比如“惊人”:
(11)王曰:“……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战国《韩非子》)
(12)语不惊人死不休。(唐·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13)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元《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14)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另是一般说话。(明《初刻拍案惊奇》)
(15)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的事业!(清《侠女奇缘》)
(16)贺复说道:“这也不妨从缓,何必这般惊人!”(民国《秦汉演义》)
“惊人”最初出现时就是使动结构,意为“使人震惊”,例如(11)(12)。元代出现在定语位置,从而更加凝固,如例(13)中“惊人之貌”,但依然结合不紧密,比如例(14)中有对举式“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其中“动众”并不是词。民国出现在程度副词之后,最终固化成词,如例(16)中的“这般惊人”。
再如“动人”:
(17)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战国《庄子》)
(18)文王之葬枯骨,无益众庶,众庶悦之,恩义动人也。(东汉《全汉文》)
(19)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六朝《三国志》)
(20)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南宋《错斩崔宁》)
(21)二人玩罢,转过柴扉之侧,忽听琴声韵美,真个动人。(明《东汉秘史》)
(22)最动人的便是她回眸一笑,齿白唇红,真令人心醉。(民国《清代宫廷艳史》)
“动人”最初是使动短语,意为“使人感动”,比如例(19)中有两个句子对举“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其中“动天”不是词,同样“动人”也未能成词。当“动人”处于程度副词之后时,就可以判定是一个结合紧密的形容词了,比如例(20)(21)(22)中的“好生动人”“真个动人”“最动人”。
“动人、感人、惊人、喜人”等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词语给“V人”词语模提供了基式,根据这一基式,现代汉语里生成了大量的“V人”,例如方言中的“瘆人、撐人、憋人、烤人、磨人”等,而且,网络语言中也生成了许多“V人”,例如“糗人、电人、雷人、囧人、惨人、晕人、搞人”:
(23)问个很囧人的问题,18:00点是下午还是晚上啊?
(24)电视剧《桃花小妹》里的汪东城很电人。
(25)这种衣服好雷人。
(26)好搞人!南非乘客误按弹射按钮 弹出机舱数百米。
上述包含“V人”的句子均来源于网络,这些“V人”能够表达说话人自身临时的特异感受,很明显是通过词语模直接产生的。
通过对语料的整理,我们发现了现代汉语中“V人”的基式以及通过基式产生的诸多“V人”族词语,本节开头的假设得到了证明。
四.结语
“主观视点”理论具有语言观和方法论双重意义:从语言观来讲,“主观视点”是语言主观性的一种表现,是语用者为达成特定的交际需要对语言单位进行优选时所秉持的一种主观态度;从方法论来说,为了使语言研究契合上述语言观,研究者在揭示语言规律时必须通过科学的实证方法对语用者的心理进行揣摩和验证,不断使语言规律逼近语用者的心理现实。
赵彦春(2007)在《先验与本质的缺失——认知语言学学理反思之一》中指出“认知语言学建构的许多理论具有浓厚的假设意味”,这可以说是自上而下研究路向的优势,也可算作一种弊端。中国传统语言学以事实为先导,但其理论建设却是一个弱点。语言研究如何在理论和事实的矛盾运动中求得一个平衡,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这个问题没有完美求解之前,走一条朴素的以语言事实说话的道路,是比较稳妥可靠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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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赵彦春.先验与本质的缺失——认知语言学学理反思之一[J].外语学刊,2007,(6).
(作者介绍:王耿,青年学者,文学博士,现执教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国际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