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范亭将军在杭州

散木

杭州养伤

续范亭，1893年生，山西崞县西社村（今属定襄县）人，早年参加同盟会，辛亥革命时为山西远征队队长，后组织西北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再后任国民军第三军第二混成支隊参谋长、第六混成旅旅长、国民联军军事政治学校校长等职。续范亭曾是中共的“秘密党员”，即1938年6月，他由关向应和南汉宸介绍，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他在晋西北率领山西新军反击国民党顽固派，又撰文揭露阎锡山，后任晋西北军政民联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晋西北行政公署行署主任、晋西北军区副司令员等。1947年9月12日，续范亭因病于山西临县逝世。临终前，他致信毛泽东等，请求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中共中央追认他为党员。

1935年12月26日，续范亭因不满于“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奉行的对日妥协政策，在南京拜谒中山陵时悲愤地写下《哭陵》一诗：

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

窃恐民气摧残尽，愿把身躯易自由。

随即，续范亭在中山陵前剖腹自戕，后因抢救及时得救。获救后，他为了激发全国人民的抗日精神，疾书一纸《告民众书》，其曰：“余今已绝望，故捐此躯，愿同胞精诚团结，奋起杀敌。”随后，他被送到南京中央医院医治了两个月，出院后又相继在南京挹江饭店、无锡梅园、苏州等地疗养。1936年5月4日，他来到杭州，继续疗养。

“不做佛教徒，便做共产党”

续范亭由老友和同乡刘定安陪同，在杭州疗养。他先是住在东南饭店，后又移居西湖旁边岳王庙的香山寺，在寺内的香山精舍蛰居。其时天气已热，续范亭时常在寺旁附近的香山洞纳凉兼读书和反思。这半年有余的杭州小憩，后来他将其中的经历记述编为《湖山集》一书。

续范亭养疴杭州，在思想上经历了一番变化。当时其心境，如他在玉泉观鱼见内有一“从容”匾时所说：

鱼吾心之物也。鱼之从容，善心之从容也，然则一切不从容事皆吾心躁所致。当有以痛改之。

陵园不死颇悔恨，中央医院医治六十五日，挹江饭店住二十余日，无锡梅园住二十余日，苏州住二十余日，五月四日来西湖，住东南饭店三日，以游“紫云洞”遇一人，指点来居“香山洞”，颇畅适。故拟为笔记，未知能否贯彻也。

予早将生死利害关系打破，惟善恶之关未能过。多病而愤世，故有陵园之事。伤虽愈而肺胃旧病一时俱发，此数月来之痛苦也。生死大事未了，殊惭愧。

在苏州之“报国寺”皈依印光法师，赐名曰“慧范”，从此当以“净土”为归宿，信、愿、行三字赴之。“香山寺”住持曰“心元”，年方三十余岁。闭关三年方毕，亦皈依“净土”，常与谈论，颇不寂寞也。

西湖歌舞之场，今当暮春，而歌舞者绝鲜，吾国其兴乎？

这是说剖腹不死之后，辗转江南疗伤，肉体的伤痛可以慢慢治愈，内心的创伤却难以平复，于是续范亭在苏州和杭州这两处“天堂”，皈依了佛教的“净土宗”，在印光和心元两位法师的宣讲下，暂时在内心深处获得了一块“净土”。然而，国难家仇，他可以置之度外吗？对于续范亭对自己内心活动的表述，当时在杭州一直陪伴他的刘定安后来追述说：

杭州既有西湖名胜，又多历史古迹，我们有时泛舟西湖，有时历访古迹，岳王坟、苍水祠，秋瑾、武松、苏小小等英雄、美人遗迹，都为我们所常至。还曾溯富春江谒严子陵祠，题诗祠壁，登莫干山巅，观剑池瀑布；中秋又至海宁观潮。总之，在此期间，我们心神无依，又常遇特务追踪，所以聊作闲散混迹而已。其间，在苏州曾谒当年反袁帝制义士章太炎，频感其迂诞；拜访佛教名宗印光法师，亦觉其太空虚，无补时艰。

自春至秋，历时十月，范亭除每日静坐、打拳外，亦偶阅一点进步书刊，思想陷入矛盾。曾对我言：“不做佛教徒，便做共产党。”正是当时他思想矛盾的反映。

续范亭养疴杭州，其间曾遍访两浙妩媚山水以及名人遗迹，如杭州的戚继光纪念塔、张苍水墓、玉皇山以及周边的德清莫干山、桐庐严子陵祠、嘉兴南湖、海宁观潮等等，有时还外出散心，徜徉于江南山水之间，如无锡梅园、苏州护国寺等等。当时追随其游历江南的友人，还有任天侠（晋南人）、毛文农（南京人）、李子绂（山西医院院长）等。其时，续范亭尤为思念的老友，是曾经共患难的杨虎城、邓宝珊、徐永昌等当时军界的一些将领。

名山大川、先贤遗痕、友好谈笑，毕竟不能代替思想情结。续范亭行踪所至，一路沉思，是殷切地希望得以在内心深处疗治思想的困顿和羁绊。在杭州的冷摊上，他购得了《资本论》《辩证唯物主义》《大众哲学》等，开始尝试学习马克思主义，不过，他又舍不下佛教的世外之思。

还是在苏州的时候，续范亭与印光法师结下了一段因缘。在报国寺，当时印光的一位弟子曾劝说续范亭皈依印光，印光也为他取了一个法名曰“慧范”。对此，续范亭在《未了生死记》中说：“从此当以‘净土为归宿。”印光也对其留下了鲜活的印象，他回忆说：

一日，（续）领其女与仆同来，其女已有上十岁，仆有近三十岁。彼与（印）光谈话，其女与仆戏顽（玩）。彼呵之，女不听，发气呵之，稍静一刻，又顽（玩）起来。（印）光知彼是只知愤世，了无治世之才。只一女孩，在（印）光处尚不受约束，况统兵乎？不能教儿女，焉能训兵士乎？

这是印光对续范亭粗率的印象。他似乎以为续范亭在子女面前没有威望，当然也不可能在士兵面前有“不怒而威”的气象，由是怀疑其统兵的能力。这其实是皮相之谈。至于续范亭对印光的印象，后来他有《忆印光大师》一诗。诗曰：

闻道金人声势大，紫阳宫里泪横秋。

日军进入姑苏寺，不识印光愁不愁？

其注云：“一九三六年，余曾访印光大师于苏州之报国寺，畅谈三次，他劝我学佛念佛，不要参加政治斗争场合，我说日本人来了怎么办？他无可回答，归之于劫数，说大劫难免。他是宿命论者。如今不知怎么样了。”又说：“此诗前两句是颜习斋嘲笑宋儒空谈误国，不求实际，后两句是我对佛家的反感。可见佛与儒均缺乏斗争精神。”

显然，当时续范亭虽对佛教有所依恋，毕竟认识到它无补于当时的国家和社会，譬如日本侵略，“不识印光愁不愁”。当然佛教在中国也有“人间佛教”之说，佛教除了以慈悲治瞋来断除杀心和战争的根源，也有许多僧人救国的办法。具体到印光，日军侵入苏州后，他表示虽无力止恶人，尚有力安善人。

续范亭是杀敌的将军，印光法师是僧人，但似乎说不上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佛经有言：“若人散乱心，入于塔庙中，一称南无佛，皆已成佛道。”当年续范亭寻找救国真理，曾经徘徊在佛门之侧，印光法师为其种下“菩提”的种子，所谓不但看破了“生死之关”，也将能看破“善恶之关”，只不过这最后一关，却是另外的途径和门路了。

“尽此一报”

1936年，续范亭在杭州栖霞岭香山寺疗伤半年，至同年11月离开杭州前往西安，其间他在杭州留下的痕迹，是镌刻在香山洞的崖壁上的四个大字：“尽此一报”。

如今的游人，如果参观了“岳庙”之后，往往会到附近的栖霞岭，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岭，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这里还有牛皋、张宪等人的墓地，以及黄宾虹纪念馆等。

至于香山寺以及香山洞，早已渺然不可寻。当年的此地已变成了一家叫“栖霞山庄”的宾馆，不过过去的香山洞因洞内有被毛泽东称颂为“有云水胸襟，有松柏气节”的续范亭的字而闻名，也就经常有人来此地寻寻觅觅。于是，你须穿过“栖霞山庄”大堂楼梯下的小门，然后走过堆满杂物的楼梯，到达后院再往右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才能来到这个早已名不副实的香山洞。只见山洞上方的“香山洞”三字已经模糊不清，其圆形拱门的两边各有一扇圆形的“窗户”，而拱门的左边则挂着一块由杭州市园文局颁发的小方牌，上面写着：“杭州市文物保护点——续范亭题刻”。细看，在石洞右边的石壁上，就是几个清晰且遒劲的大字——“尽此一报”。落款则是“续范亭”。

当年续范亭下榻此地，拜谒了“岳庙”，随即写下《岳王庙前》一诗：

堂堂庙貌接忠坟，民族英雄盖世勋。

东海狂潮响霹雳，而今谁是岳家军。

1936年10月，蒋介石在杭州召见杨虎城、徐永昌等國民党西北、华北将领。其间，杨、徐等到香山寺探望了续范亭。其时，杨虎城盛情邀请续范亭赴西安，以共襄抗日大举。续范亭为之振奋，遂赠诗于杨、徐二位：

黄帝子孙有宝珍，国家所重地与民。

打他不过他拿去，如此江山不送人？

临行前，续范亭在香山洞疾书“尽此一报”四字，以表达自己以身许国的抱负和信心。书毕，他延请工匠将之镌刻在石壁上，同时又疾书《大无畏》一诗：

不怕死，不怕疼，不怕辛苦不怕穷。

养成一身大无畏，誓与倭寇决雌雄。

是年11月，续范亭偕刘定安等离开杭州，前往西安。临行前，续范亭又以诗拜别西湖，诗曰：

烈士英雄西子宫，山川草木并昆虫。

西湖拜别从军去，征讨将军逐犬戎。

8个月后的1937年7月，全国性抗战打响，续范亭担任第二战区民族革命战争战地总动员委员会主任委员，与共产党人合作创建了山西新军，随即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中。

杭州“遗香”

当年续范亭小憩杭州，养伤、会友、礼佛、读书、思索，表面上过的是消闲的日子，实际却是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转折时期。面对日益严峻的国家和民族的形势和前途，他忧心忡忡，而自南京中山陵自剖事件以来的反复思索，也使得他从波澜四起的心境中逐渐形成一个基本确定的观念——知昨日之非，而明今日之是：拯救中国须得依靠能够代表包括底层社会人民在内的政党和力量，而南京政府以及国民党已经无力为之。

在杭州的日子里，续范亭对有着深厚历史底蕴的这座城市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时举步街头或山水之间，又不时吟咏历代诗人的相关诗篇，自己也多有诗作涌出。

在续范亭离开杭州、开赴抗日前线之后，人们怀念他，迄今尚保留了一些续将军的“遗香”——续范亭在杭州的“雪泥鸿爪”，这里有他的“故居”“题字”及流传在民间的一些“非物质文化”遗迹。

笔者在杭州工作和生活已30多年，作为山西人，离乡之后的一个念想，那就是味道的问题。晋人食面，南人食米，南北风俗大异，笔者在杭州虽30多年但未被同化。可惜毕竟南北差异以及市场规律，一座花团锦簇的杭州城，除一家店面堂皇的玉皇山庄外，在杭州找三晋风味的饭馆，岂一个“难”字了得。至于退而求其次，美食街上的风味小店，则零零星星，或可得之。有一连锁的烧卖店，便被笔者偶然发现。入店，墙壁上赫然有一块展示板，上书：

1936年3月，著名抗日将领续范亭将军在杭州疗伤，一日中午信步到栖霞岭北山路附近，路过一间小食肆，匾额上书“沈记烧卖铺”。因续将军是山西人，酷爱面食，尚未进门麦香就扑面而来，遂兴冲冲走进小铺，点了一笼烧卖，食之皮肉馅香，咽之爽透喉舌，不禁轻捶木桌，赞叹不已，不承想在南方也能吃到如此美味的烧卖。众人见叹者虽身着棉布黑袍，但随从副官却挺拔威武，知是一位大人物。老板躬身问好，才知是续将军。此后数月，将军每三两日必来，食一笼烧卖而去，直至伤愈重返抗日战场。“沈记烧卖”从此声名大噪，至今传至第四代，并注册为“木板凳”。

此即杭州的“木板凳”——当年杭州的“沈记烧卖铺”，原来续范亭将军曾光顾过。思之，可见当年杭州百姓对续范亭将军的垂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