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保群
在文艺复兴的思想里,自然界不再像希腊思想家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活的而且是有理智的有机体,而是一架没有生命也没有理智的机器。这种机械自然观招致人们不再去探讨事物的本性(nature),而是按照数学化或几何思维的方式來认识自然、处理自然。
当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踏上加勒比地区的土地,环顾四周,不仅用征服者的眼光,而且还以做生意的精巧,来对自然进行分类和估价。这是新纪元的“上帝视角”。
在《廉价的代价》的作者看来,哥伦布的眼力,就是实施各种廉价物战略的理论观照。“廉价并不是说物美价廉,也不是说交易当中的另一方,而是一种战略——降低价格,是为了控制更广泛生命网络的一套战略。”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展则是与廉价化比肩前行,它是一部资本主义将各种生命持存的元素——自然、货币、劳动、关怀、食物、能源和生命——尽可能地压低价格,并纳入它的建构体系的历史。
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在这个星球上攻城略地,除了征服者的暴力、投机商人的勾当以及技术革新的宰制,哲学家率先打量自然的视域发生颠转才是成事最为持久的信心和动力。在机械自然观的智识传统下,经验哲学之父弗朗西斯·培根归纳了启蒙时代的精神主旨:人类的理智要战胜迷信,去支配已经被祛魅了的自然。这种将社会与自然对立的理念跃出了传统的思辨,“它让征服和掠夺合情合理,成为一种生活方式”。那句尽人皆知的“知识就是力量”的流行解读误导了粗心的读者,在他的《新工具》中,他也说了这么一句话——“权力与知识是同义词”。
笛卡尔被看作是培根的继承人,虽然两人的路数颇为不同。笛卡尔的二元论思想开启了资产阶级革命性的哲学理论,他认为,主体是非物质的、自发的、强有力的,而自然是物质性的、消极的、无力的、可为主体支配的。如此的抽象概念,不仅将自然与社会分离开来,自然还要被社会所控制和主宰,既塑造了现代的思想,也构建了现代的权力逻辑:“我们必须成为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我们前面提到的自然、货币、劳动、关怀、食物、能源和生命,它们形塑了资本主义现代世界的大致景观,当然,您可以列举出其他更多的事物,但是对于本书来说,这七大要素在资本主义的生态开端时就已出现,以此作为铺陈的起点,非常务实。其中,自然被视为“最重要”,“没有自然的廉价化就没有资本主义的产生”。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的论述格局:将自然视为社会的反面的思想革命,搭上权力、商业和技术融合的快车,实施对外在自然的征服、控制和统治,同样的手法也延伸到对社会世界、对人的支配,统治者对待被统治者,就如同对待物化的自然,被统治者就像无生命的自然那样被技术、社会制度所规制。
早期的殖民主义者通过暴力行为获得权力,之后采取建立在所有制基础上的制度来固化这种支配的形式,“大多数女性、原住民、奴隶以及各殖民地的人民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社会弃儿般的廉价生命,他们被改造以及被迫承担直接改造自然的任务。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将更多廉价的生命转化成了廉价的工人,廉价的工人依赖于资本家把成本压得极低的关怀照料和廉价的食物,而这些生活必需品又需要廉价的能源来支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以获得大量廉价的金钱。概言之,那些权势者以资本主义为杠杆,围绕着廉价的自然这个核心、关联起其他要素作为支点,撬动了我们的星球。
《廉价的代价》以“世界-生态”这一带有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旨趣、波兰尼的《大转型》中对“自发调节市场”的批判锋芒和现代人类生态学的研究视野(我们还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福柯的权力技术和批判理论衍生的自然批判理论等影子)的理论体系,来提拉起地球生命网络中的万千事物,而资本主义的廉价化则是那根最强有力的铁链。
魔鬼一般的廉价战略一方面让人们顺应现实,另一方面却对现实不管不顾。
干旱毁了很多地区的农业,高温导致很多地方不再宜居,热浪已使印度成千上万人死亡,生物多样性锐减,能源危机迫于眉睫,巨型垃圾场臭气熏天,工人维权运动此起彼伏……
这艘无视廉价化将会带来高昂代价的大船,将会把我们载往何方?
《廉价的代价》的作者并非一味地口诛笔伐,打完一套组合拳就收工,他们要另辟蹊径,运用“补偿生态”的方式来重构人类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补偿生态”的行动纲领里包含着“认识、赔偿、再分配、重建以及愉悦地劳动”。
我们需要系统性地认识到,人类与自然割裂开来的资本主义二元标准是一个历史范畴,而不是永恒的现实;对带来苦难的机构、商业公司、环境种族主义、种族化资本主义等等进行清算,他们需要支付赔偿金;除了金钱上的赔偿,还要构想非货币再分配手段,重新分配土地、场所和关怀照料;集体性重建各种场域,找寻充满平等、愉悦的劳动机会的工作生活空间;构建“工作-生活-愉悦”三者之间的和谐关系,让工作有意义,生活有闲暇,劳动有愉悦。
(责任编辑 李雨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