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耶?商耶?陆费逵的人文理想与职业行为

2018-07-07 09:01许静波
出版科学 2018年3期

许静波

[摘 要] 在近代出版史上,陆费逵被认为是儒商的典型代表,其所创建的中华书局为近代思想启蒙和传承文化经典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以往学界的研究多集中在其“儒商合一”的一面。然而,在民族资产阶级身处弱势的近代中国,商业决策与生产管理无法达到理想中的脉脉温情。“儒”的情怀与“商”的现实必然会产生碰撞,作为中华书局的领导人,在风云诡谲的近代国势与商场中保存中华书局的命脉乃是陆费逵的第一选择。本文主要从企业掌舵人的角度,聚焦于陆费逵多项商业决策与管理方式,以其在理想与现实中的纠结与选择,展现一个性格更加丰富多样的陆费逵。同时,“陆费逵之惑”不仅仅是他一人的纠结,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理想与现实之困。

[关键词] 陆费逵 思想家 民族资本家 工人运动

[中图分类号] G2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5853 (2018) 03-0122-07

Scholar or Entrepreneur? Lu Bikuis Humanistic Ideal and Profession Action

Xu Jingbo

(School of Communication,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Abstract] In the modern history of publishing, Lu Bikui is considered to be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Confucian Entrepreneurs, the creator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made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modern enlightenment and cultural heritage classic. Study on the previous academic focused on the side of the his Confucian personality. However, decision-making and production management of National Bourgeoisie in the modern China can not achieve the ideal of tenderness.“Confucian”and“business” was bound to have a collision, it was urgent target for Zhonghua Book Company to survive in the modern country and make a profit. Mainly from the angle of the enterprise leader,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Lu Bikuis work on business decision-making and management, to show a more rich and diverse character of Lu Bikui. At the same time,“Lu Bikuis puzzle” is not only of his own, but also pressing on the all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Key words] Lu Bikui Ideologist National bourgeoisie Labour movement

同為民国最富盛名出版机构的领导者,学界对于中华书局掌门人陆费逵的研究远远少于商务印书馆领袖张元济[1],其中最典型的体现就是目前尚无获得学界认可的评传与全集。关于陆费逵的生平,仅有一部年谱[2]和散见在各回忆文章中的记载,选集也不过《陆费逵文选》[3]《陆费逵教育论著选》[4]等寥寥数种,而一些关于中华书局的研究也涉及了陆费逵先生,如《回忆中华书局(1912—1987)》[5]《中华书局与近代文化》[6]《中华书局与中国近现代文化》[7]。为何会有这种学界重视程度上反差,原因较为复杂,除陆费逵相对早逝外,张元济翰林的身份,在维新变法与近代教育中的作用也为其加分不少。

其实,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中华书局的老编辑们成书《陆费逵与中华书局》[8],印刷所的老工人成书《中华书局总厂职工运动史》[9],都对民国中华书局和陆费逵进行了追忆。然而,两部书中的陆费逵形象截然不同。

《陆费逵与中华书局》一书收录了亲友、同事与学界二十八篇回忆与研究陆费逵的相关论文,以“雄才大略”“开拓者”“先驱”之语强烈推崇陆费逵的人格魅力与职业操守。

(一)提携后进

1936年,钱歌川欲往英国留学,陆费逵专门给编辑部手批一条“钱歌川去英,事为公司撰文购书,自二十五年九月起,一年为限,薪水照送。”[10]“八一三事变”后,中华大力开拓香港业务,赴港的雕刻课负责人赵俊月薪虽然只有120元,但是陆费逵为其提供了海边景区的住宅、园丁、杂役、厨师。赵俊一家和雕刻课同人的三餐伙食也都由公司提供,此外雕刻师的课外工作津贴和特别奖也极为丰厚[11]。

(二)自奉甚简

陆费逵一生虽居中华高位,但是自己不设秘书、厨师、司机,草创时期即与同人同吃同住。月薪大多数只有百元,最多不过四百元,虽有红利,也存放局中,以备不时之需,身故之后,除中华股份之外,资产甚至连普通商人亦不如[12]。

(三)爱国抗日

面对“九一八”和“一·二八”之后日益加深的民族危机,陆费逵忧心忡忡,他在1933年1月《新中华》杂志的创刊号发表《备战》一文,主张“一致对外”,“长期抗战”,“将整个的财力、人才,准备作战”[13]。1937年,陆费逵力主中华成立保安实业公司,生产防毒面具、药品、药罐、桅灯、登陆艇等,可供军需[14]。

“自奉薄、责己厚、知人明、任事专,智察千里而外,虑周百年之远”[15],作为中国近代出版业的先驱,陆费逵敏锐的商业眼光、传播西学与继承古典的文化理念自不必说,然而这些中华当年职员们更加津津乐道与陆费逵和谐的相处与浓重的情谊,正如曾任中华书局新书与《新中华》编辑的周宪文写到:

有人讥笑中华书局的组织欠现代化,欠科学化,有似旧式的家庭,我将大胆的承认,直到我脱离,中华书局还像我的家,中华书局的同事还像我的家人。而先生呢,任何方面都不愧为我们的家长。这原因就是先生不论处事待人,都极爽直和蔼。先生这种率直和蔼的精神,使一现代企业的中华书局有似和蔼可亲的小家庭[16]。

而在《中华书局总厂职工运动史》中,老工人们追忆的陆费逵却成为一位竭力压迫工人的罪恶资本家[17]。

(一)苛对员工

1921年,中华书局印刷所工人开展罢工,陆费逵劝说工人把精力用在勤俭持家上,但是遭到了工人领袖李启汉的反驳:

那天陆费逵也来了,他在大会上吹嘘自己如何勤俭起家,说工人穷,生活苦,是因为吃得太多,把自己吃穷了,还说自己一顿只吃两只小面包。李启汉听了上台发言反驳说:“一顿饭只吃两只面包的人,是因为他坐着不动,工人坐着不动行不行?中华书局总办事处、编辑部的工作人员,中饭由书局免费供应,为什么不供应工人,这不存心要工人穷吗?”[18]

值得注意的是,李启汉的反驳透露出当时中华书局印刷所一线操作工人对于书局厚待编辑所的知识分子而自己却所得甚薄多有不满,以至于对陆费逵 “文明”“进步”的主张深为怀疑。1925年“五卅运动”中,工人们要求中华书局提高待遇。“陆费逵见软的一套不行,又企图以停业相威胁”[19]。工人代表则反驳:

工人日夜辛苦,日班连夜班,早上出门要到深夜12点后才赶回家,自己的儿女都要认不得了。即使这么辛苦,还是不能养活一家老小。你陆费逵不是经常标榜中华书局是“东方文化企业”“文明工厂”吗?文明工厂的工人生活这么困苦,这个“文明”不是徒有虚名吗[20]?

在印刷所员工的回忆中,陆费逵变成了心机深沉的资本家,极尽威逼利诱,颠倒黑白之能事:

总店罢工之后,陆费逵就对报界发表谈话说:“总店同人大罢工,纯属误会。”同时大叹公司财政上的苦衷,继而吹嘘公司对工人行“仁政”,说“同人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迟到早退,概不计时扣薪”,并以个别被重用的职工为例,来诱惑工人“安分守己”。印刷所工人罢工后,陆迫不及待地在报上发表谈话,掩饰劳资矛盾,不但称工人罢工是“出于误会”,还污蔑工人罢工是由于少数人要“出風头,年轻无知,为他人所不肯为,行他人所不敢行,此种行动,太无意识。”陆费逵的代理人也加紧了分裂工人队伍的活动[21]。

(二)勾结权贵,镇压工运

而在1927年“四一二”事变之后,“陆费逵和他的心腹王瑾士……冲冲地从日本回到上海”。他曾扬言“有工会就没有我陆费逵,有我陆费逵就没有工会”,并借上海书业商会的名义,宴请军阀白崇禧和杨虎等人。席间,要求他们帮助中华书局清党[22]。经过一番精心策划,陆费逵召开董事会议,提出全书局停业,要求捕房派来巡捕,荷枪实弹把守总店、总厂大门,禁止职工出入。因为书局突然停业,广大职工生计无法维持。这时陆费逵却躲在虹口一家日本人开的旅馆里,避而不见工人代表[23]。

1938年12月,香港中华书局资方开除工会代表;1939年8月,资方借口印钞工作结束,解雇1400名工人,发生震惊一时的中华书局大解雇案,中华这两次决策都引发了书局工人以停工静坐厂方绝食相抗争,在香港造成相当大的影响。陆费逵借助杜月笙的势力与港府华民司的帮助,与职工周旋,想结束绝食,并让职工离开厂方,恢复生产。各方势力博弈之下,陆费逵将工人代表告上了法庭,13名工友被驱逐出境并十年内不得入港,才结束了这场两败俱伤的冲突。

(三)禁止工人爱国

同样是在“五卅运动”中,陆费逵对王洪昌等几个罢工领导人讲:“你们自己罢工不算,还要强迫别人罢工,这种行为不好,不符合三民主义。”王鸿昌当即指出:“外国人对我们中国工人讲三民主义吗?日本人打中国工人你不心痛!你的儿子肯让外国人打吗!什么强迫不强迫,大家一道起来爱国。”[24]

要之,印刷工人眼中的陆费逵是贪婪狡诈玩弄花招的资本家,借助无良工头、上海黑帮与国民党势力对工人进行残酷剥削,侵吞剩余劳动成果,不断推翻和工会达成的劳资协定,不愿意给予工人稍好的待遇。

在当下主流的史学叙事中,陆费逵被尊为近代文化巨擘,然而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将印刷工人的回忆归为革命史观的偏执,这无异于把问题给简单化了。本文引证史料不出上述两本回忆录,是因为笔者无意考证陆费逵在上述事件中客观的行止,而更加关注两个不同群体眼中主观存在的陆费逵形象为何存在如此大差异!

其实,以往学界也曾注意到对陆费逵评价的差异化问题。孙树纲曾对比了国民政府1941年11月22日在陆费逵去世后向其颁发的“褒奖令”和《陆费逵与中华书局》的编者们抱怨学界对陆费逵的遗忘,认为陆费逵解放后 “反面人物化”的原因是蒋维乔对其在道德层面的批评及既往意识形态视陆费逵为“站在工人运动对立面的唯利是图的资本家”[25]。虽然他敏锐地发现差异性,却简单归因于蒋维乔的个人评价和意识形态的干涉。

客观上来说,不同群体的立场不同,和陆费逵的理念与利益相关度也不同,其眼中的陆费逵形象自然有所差异;而在主观上,陆费逵自己的思想与行止也有不统一之处,作为思想家陆费逵的“言”和作为资本家陆费逵的“行”,双重身份存在明显的冲突。

近年学者论近代出版,多喜谈“资本家”与“知本家”的结合,就连陆费逵自己也注意到书业的多重属性:

语云:“士、农、工、商”,我们这行职业,除“农”字之外,已占了“士、工、商”三者的地位:编辑为士,印刷者为工,发行者为商[26]。

其实这就是自先秦子贡而下的“儒商”传统的延续,然而“儒”与“商”本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职业,一则言“义”,一则言“利”,两者虽有可联系之处,但是并非没有抵牾的地方。

思想家陆费逵非常重视印刷人员的贡献,他说:“印刷者和发行者的功劳较编辑者尤大;因为没有印刷者和发行者,则编辑者无论做成一部什么有价值的书籍,也没有印刷和销售的机会。”[27]他期待人们“衣食足而后知礼义,饥寒不免,则道心变为盗心矣。此公民道德主义,必恃乎实利主义者”[28],这样方可维系社会稳定。但是资本家陆费逵却没有足够的财力,甚至也不准备让所有的工人都过上“衣食足”的日子。在中华书局,普通工人不过糊口而已,只有像沈逢吉、赵俊、王瑾士那样的高级技工或者管理营销人才才能获得良好的待遇[29]。

虽然私营企业中,员工薪酬差异化本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但是陆费逵所为,也有其不得已之处。

首先,中华书局盈利有限,并不能支持全局高福利。虽然自创始以来,中华书局发展迅速,体量扩张数百倍,但是近代中国几乎没有暴利企业,书业更是依靠薄利多销生存。民国教科书之争,虽然中华最初占得先机,但是商务毕竟是业界庞然大物,很快迎头赶上,两者再加上世界书局,三家展开残酷的营销战,往往以薄利对冲,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比如商务曾推行这种促销方式:顾客花一元购买教科书,可获得赠书券五角;一元购买杂志,则得赠书券一元,中华书局也只能跟上[30]。利润微薄,中华又不遗余力地推动设备更新换代和保证重点人才生活水准,那么就只能在一线印刷工人待遇上有所取舍了。

其次,中华书局对于劳工薪酬也没有完全的自主权。中华书局是上海书业商会和其后改组(1930年)的上海书业同业公会的重要会员,行会各会员对工人薪酬都有所协调,所以中华即使想开出高薪,在行会那边也会遭受相当的压力。

最后,包工头的存在也造成了二次剥削。中华书局印刷所中的操作工除了部分自由工人和学徒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包工,中华支付薪酬给包工头,包工头再转付包身工,在二次盘剥下的包身工自然收入更加可怜。所以思想家陆费逵为追求民众觉醒,在为中华书局内刊《进德季刊》撰写了多篇号召读书之文,在中华书局也开办了夜校,提升工人的文化素养,但是有普通工人想通过读书提升自己,却被工头所阻止,“当有的学徒忍受不了资本家经济上的剥削和个别老师傅技术上的垄断,想去夜校学点儿文化,改变自己的处境时,工头就说:‘不加夜班是不行的,你读好了书再来吧”[31]!

作为一名民族启蒙者,思想家陆费逵非常期待中国民众的觉醒,他可以为“五四运动”而欢呼,认为这体现了状如散沙的中国人终于可以团结一致:

吾对于此次学界风潮……喜吾国青年及一班国民均能知世界大势,不复如前之世界之事如隔岸观火。次则喜爱国之心渐能普及,不复如前之视国家之盛衰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次则喜合群之力,有秩序之行动,确有进步,不复如前之一盘散沙,矛盾紊乱。此三者,皆国民所亟需之智德,为立国不可少之条件。此次均能为一种之表现,实吾人所最喜慰者也[32]。

甚至他也可以为上海工商罢市支持北京学生而欣喜,“上海罢市七日,并扒手亦不之见。呜呼!我国民程度竟如是之高,殊出人意料之外”[33]。

民国中叶,工人运动蓬勃发展,这是传统意识形态所认为的“觉醒”,或许在思想家陆费逵那里会获得认同,但是对于资本家陆费逵来说,却是影响中华生产正常进行的“骚乱”,自然要打击工人运动。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陆费逵一方面号召对日备战,也身体力行让中华投资保安用品,但另一方面则不愿意让工人以“罢工”的形式来开展抗日行动。

其实,陆费逵的人文理想与商业决策之抵牾不仅仅发生在他对待工人运动的态度上,在民初书业商会倡议政府拒绝参加中美版权同盟和1930年代国民政府推行简体字两案中,陆费逵的态度也颇为值得玩味。

1913年6月,美国因当时中国印刷界大量翻印(即盗版)其各种著作要求我国加入有关两国版权保护的“中美版权同盟”。美欲借此对我国翻印有所限制,也希望能够获得相应的版权利益。当时中国的印刷出版业主要集中在上海,为了维护业界权益,上海书业商会写出了态度十分鲜明的“请拒绝参加中美版权同盟呈”,分别上达教育部、外交部、工商部三部,请求以此据理驳拒。同样的事情在1919年又发生一次,结果都是美国人没有达成所愿,不了了之[34]。

在理论上,版权需不需要保护?思想家陆费逵恐怕并无二话,他曾大谈知识分子的责任、著作家的责任,优待编辑所知识分子,这实际上都是重视版权的需要。1913年反“中美版权同盟”事记载于《书业商会十年概况》一文,然而就在该文的前半部分,书业商会津津自道其在上海書界内部以及国内书籍市场上坚决执行版权保护的行动。这种同一文章的两副面孔实在让人诧异!

原来,新书业出版的主要书籍类型和利润来源是西学书籍。晚清时期,这些书籍经翻译后,由译者寻找书局出版,而民国阶段,则是出版机构的编辑部门主动寻找国外书籍,有计划地进行翻印,实际上也就是以出版社为主体的“盗版”行为。这种“盗版”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中国社会近代化过程中对于新技术与新知识的需要,绕过了西方国家以版权保护的形式对中国形成的知识壁垒。

陆费逵曾在书业商会中担任要职,1911年他曾任商会书记,并起草了民元版的书业商会章程[35]。书业商会的决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其意志。资本家陆费逵在内保护中华的版权利益,在外则有意忽视国外著作的版权,不啻又是思想与行动矛盾的表现。

相对版权保护案,汉字简化改革中的纠结更为明显。1935年初,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王世杰相继签发训令,以政府的力量大力推行注音符号和简体字。其后,上海书业同业公会两次条陈国民政府教育部,表明自己对改革的态度:推行国语国音义不容辞,仅要求略作变通[36];简体字则恳请暂缓推行[37]。

值得注意的是,在有关国语国音的条陈中,具呈人一栏写的是“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主席陆费伯鸿”(陆费逵,字伯鸿),而在涉及简体字条陈的最后,却没有他的名字。

早在清季,陆费逵就是简体字运动的重要鼓吹者。1909年,时任《教育杂志》主编的陆费逵在该刊撰文提倡普通教育采用俗体字,如“體作体,鐙作灯,歸作归”之类,贩夫走卒易学易记,胜于正体字,“若采用于普通教育,事顺而易行”,既可“省学者之脑力,添识字之人数,即写字刻字亦较便也”[38]。文章发表后,和反对者沈友卿有过连番争论[39]。1922年,陆费逵发表《整理汉字的意见》,提出采撷民间实用简体字两千余进行推广,并长期“稳定地减少汉字笔画,将笔画多的字,酌量改变形式”[40]。钱玄同和国语筹备统一会的工作也一直受到陆费逵的大力支持。

然而,陆费逵虽然是近代典型的“儒商”,文化抱负一面自然不可忽视,但是商业上的考量亦是其立身之本。

民元之时,中华书局之所以能在书业老大领袖商务印书馆的阴影下得以立社,锐意进取的大中华教科书居功至伟,抢夺了商务教科书许多的份额。在其后的教科书之争中,陆费逵和中华书局一直走在汉字改革的前列,也有着“人无我有”似的市场的考量。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下令中小学使用语文体,亦即白话文的时候,中华书局早已有文白并录的教科书发行于世。在注音符号改革中,中华书局利用自己在全国领先的技术设备铸造了各号注音符号铜模,由国民政府教育部进行推广。这些动作虽说体现了出版家在文化变革中的担当,但是其根本还是在于中华书局看好并抢占变革后的市场。

与略作改进就可大力推广的注音符号不同,简体字改革对于书业来说成本甚高。上海书业同业公会称“目前印刷上通行之字,计达八千有余。”首批324个简体字必须和正体字一起使用才能进行出版。然而当下一批简体出来之后,前后两批简体字颁布时间内所出版之书籍即成废纸,批次越多,废纸越多,“则凡从事出版印刷业者,必且疲于奔命,旦夕惟范制新模,铸造新字,毁弃旧书,印刷新籍之是务。不但阻碍出版印刷事业一部分之发展,抑且有关全体社会经济之损失”[41]。

从排版上讲,汉字的难度远远大于拼音文字,检字工已经疲于奔命。即使扣除检字工学习简体字的教育成本,由于在未来可期的时间内,简体字与正体字将同时并行,故而铅字数量将倍增于今,检字工的工作难度亦倍增于今,上海书业同业公会表示:“夫近代印刷工业,为普及教育之利器。今为普及教育之故,转使普及教育之利器,感受莫大之影响,似不可不预为顾及。”[42]

因为仅将注音符号视为识字的便捷桥梁,所以其目标主要为中小学课本、民众教育读物。民国时期,中小学课本再版更新的速度本来就很快,崇尚锐意求新。一般社会读物因读者已具备一定的识字能力,反而不需要在读物中借助注音符号的桥梁,所以改革的范围不大,阻力也较小。一个识字者,即使不会注音符号,依然不影响他的阅读,可是改用简体字,他必须重新学习,简体字改革涉及全社会所有的识字人士,影响面比注音符号大多了。所以,不仅仅是生产成本,全社会的学习成本也大大增加。再加上教育部分批颁布的政策,在实际生产层面上的可操作性更是大大不足。

文化抱负诚然可贵,但是在商言商,亦无可厚非。所以,当国民政府教育部简体字改革在政策上并不完善,可期的未来,勉力推行会造成出版机构成本上升,库存加大的风险。思想家陆费逵虽贵为上海书业同业公会的主席,但无法劝服资本家陆费逵推动中华书局和上海书业接受该项政策,亦无法阻止该会条陈教育部建议缓行简体字。当“儒”与“商”两种身份产生冲突之时,“陆费伯鸿”只能从条陈的签名中消失,这恐怕也是思想家陆费逵和资本家陆费逵妥协的结果吧!

思想家看待问题的态度是超越的,脱离实利,从而具有了普遍意义,他可以对苦难深重的“中国民众”抱以深深的同情,但是资本家却是实利的,他眼中只有具体的问题和具体的人,所以当他面对“这一个中国民众”的时候,往往只能公事公办。这种思想家与资本家的纠结并非是一件新鲜事儿,早在古代,学者与亲民官的身份冲突往往让文人们有“为五斗米折腰”的喟叹。

鸦片战争之后,古老帝国大门被打开,第二次西学东渐大潮涌入,资本家、职业报人、职业作家、律师、会计师等新的职业类型逐渐产生,传统文人不再以“仕进”作为自己天然的职业取向,以“儒”的背景和新的职业机会相结合,开启了传统知识分子近代转型的历程。作为第一批转型者的墨海书馆的秉笔华士王韬、蒋敦复、李善兰等人辅助传教士翻译西学书籍。然而这项职业和他们的价值观并不相符,管嗣复曾因为“教中书籍大悖儒教,素不愿译,竟辞不往”,不想去助译《圣经》。王韬劝他说:“教授西馆,已非自守之道,譬如赁舂负贩,只为衣食计,但求心之所安,勿问其所操何业。”[43]

到了民国时期,大部分的近代职业基本已经建立起来了,知识分子们已经不再纠结于是否要“为稻粮谋”。在陆费逵之前,张謇、张元济都已经成为近代儒商的典范,在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也存在着人文理想与职业行为价值观背离的问题,做着一些不得不做,不那么光辉的事情。我们并不能将之简单归结为言行不一,这样不免亵渎了近代文人“实业救国”之心。

“立功”之外,几乎每一个由儒入商的近代文人都有“立言”的愿望,只是无论以资本家的身份去追求思想家的超越,还是以思想家的身份去追求资本家的实利,都有不能完全契合之處。

毕竟,儒是儒,商是商!

在近代中国,理想与行动之间的抵牾不仅是儒商的专利,也普遍存在于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在清末白话文运动鼓吹者的眼中,白话只是将书面书写方式通俗化,让更多的百姓可以阅读,不过是以文化普及来解决社会政治危机,并未触动到汉字本身。虽然自己鼓吹白话文,也办白话报,但是私下里却依然使用文言文,甚至形成了愚民用白话文和“我们”用文言文这样的语言阶级观。

新文化运动时期,“劳工神圣”观念兴起,开始出现了大量的书写劳工的小说与诗歌,如鲁迅的《一件小事》、胡适、沈尹默、叶圣陶的同名作《人力车夫》、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徐志摩的《谁知道》《先生! 先生!》、闻一多的《天安门》、刘一梦的《沉醉的一夜》等,然而细读这些劳工主题作品,却发现这些文学里面的劳工和现实的劳工差距颇大,直到1930年代老舍的《骆驼祥子》出版,才真正将文学中的劳工落到人间。这些劳工主题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人力车夫”,这也说明作家们并非以“下工厂”的形式关注劳工,关于劳工的印象更多是来自于和自己接触最多的人力车夫。一边端坐在人力车上,一边赞颂着人力车夫的淳朴,民国初中叶这些书写劳工的作家们真的是认可劳工们的思想么?恐怕未必,他们赞颂劳工,只不过处于觉醒中国大多数民众,以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

这是因为,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自甲午战争后,“求强”“求富”成为时代的主题。其后兴起的每一次社会思潮,基本都落脚于这两个主题之上。对于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的追求时时折磨着中国的知识分子,1905年,严复和孙文曾有一场关于如何改革中国民品民智的著名对话,他主张以教育逐渐更新国民性,但是却遭到了孙文的反对[44]。在“实行家”的眼中,严复过于理想化了。整个中国洋溢着一种“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急迫感,那些过于坚持自己理想的知识分子往往被视为迂阔以及保守。

陆费逵自己有时也会提出一些违心的主张,他曾鼓吹缩短教学年限,因为这样办学与成才较为容易。他自己也深知“在学期长,所造可以较深,余岂不知此理哉”[45],只是与其年限长而不易普及,那还不如年限短而便于普及!

可是有时,这种因为中国现实而不得不做出的权变不啻于一种折磨。1942年,夏衍在山城重庆创作了话剧《法西斯细菌》,剧中讲述了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下,科学家俞实夫走出书斋,用自己擅长的细菌技术制作武器,打击侵略者的故事。然而夏衍自己却认为这是一部悲剧:知识分子要求专心致志为人类研究科学,原本是一个无可非议的正当的愿望,帮助知识分子实现这一愿望,正是“民主自由”的现代中国的历史责任与必要标志,然而,中外法西斯主义的存在,却扼杀了知识分子这一起码的善良美好的愿望,“他们被迫着离开实验室,离开显微镜,而把他们的视线移向到一个满目创痍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悲剧”所在[46]。科学家为了抵抗日寇,不得不把科学研究的成果用来杀人,而近代的知识分子为救亡图存,也在不得不鼓吹一些自己并不是十分认同,但是符合“求强”“求富”效果的理念。

近代知识分子身上所背负的纠结远远超过古代文人,传统“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与追求利润的近代资本家商业选择,内心所坚守的文化之道与为时势不得不鼓吹的权变之策,融汇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心态,体现为其言其行的抵牾以及性格理念的多样性。说到底,近代复杂而险恶的国势,容不得知识分子有选择自己的理念的“自由”,成为了被大势裹挟的一代。那些被认为“疏离”了政治,不为某些先进思想作“图解”的作品就往往被视为落后和腐朽。钱理群在谈到1928年初到1929年底创造社、太阳社对鲁迅的围剿,曾这样评论那种以“革命、进步”骄人的态度,可为前人之写照,后世之镜鉴:

这样气势汹汹的“革命话语”,看似颇新:开口闭口“历史使命”、历史“必然”性这类时髦词语,但骨子里却是旧的:那以“真理”的垄断者、以道德的化身自居,自认能够“解答”一切、“指导”一切的救世主姿态,那以建立和维护“应该如是”的“正轨”秩序为己任,对异己者作苛刻的政治、道德判决的奴隶总管的架势,正是中国传统中道学家的幽灵复活[47]。

然而,不管如何,也许曾经是有过抱怨和争议,但是在中国近代出版的历史上,陆费逵是不可忽视的一页,中华书局的老编辑周宪文曾用“恩深似海”一词来表达自己的对陆费逵的感情[48],随着岁月的逝去,曾经的争议会逐渐淡去,而陆费逵为中国出版与文化做出的重要贡献则会被国人所深刻铭记。

注 释

[1]学界对张元济的研究有全集,如十卷本的《张元济全集》[M](张元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有多部传记,如《近代出版家张元济》[M](王绍曾.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从翰林到出版家——张元济的生平与事业》[M](叶宋曼瑛著;张人凤,邹振环译.香港: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1992)、《张元济传》[M](柳和城.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有年谱,如《张元济年谱》(柳和城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而在有关商务印书馆史的著作中,也有大量关于张元济的回忆,在此不复赘述。

[2]王震.陆费逵年谱(上、下)[J].出版史料,1991(4):80-88、1992(1):66-75

[3]陆费逵.桐乡市政协文教卫体与文史委员会编.陆费逵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吕达.陆费逵教育论著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15][26][27][28][32][33]吕达主编.陆费逵教育论著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410,314,314,119,219,221

[5]中华书局编辑部:回忆中华书局(1912—1987)(上、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周其厚.中华书局与近代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25]复旦大学历史系,出版博物馆,中华书局,等.中华书局与中国近现代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88-89

[8][10][11][12][13][14][16][48]俞筱尧,刘彦捷.陆费逵与中华书局[M].北京:中华书局,2002:187,17,366-367,105,79,354-355,45

[9][18][19][20][21][22][23][24][30][31]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上海市总工会.中华书局总厂职工运动史[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26,33,35,36,55,56-57,32,197,17-18

[17]值得注意的是,毛齐华的个人回忆录中虽然记述当年在中华书局受到的压迫与《中华书局总厂职工运动史》中的口径基本相同,但是并没有直呼陆费逵其名,而是以“老板”“资本家”“资方”来代替,态度较为温和。参看毛齐华.风雨征程七十春:毛齐华回忆录.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

[29]沈逢吉和赵俊师徒可谓是中华印刷部门的精英,前者为雕刻印刷在国内的开创者,后者则是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印刷雕刻大师。在中华印刷所工人回忆中几乎算得上是“恶行昭彰”的工务部长王瑾士本是文明书局的石印技工,来中华以后逐步上升。不仅负责生产管理,还承担着印刷揽件的工作,在与“商务”“大东”等书局的竞争中,不避寒暑,不顾病患,四处奔走承揽业务。其中最重要的一次业务,是在“民六危机”中华最危险的时候,王瑾士揽到了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印刷烟草包装及宣传材料的大宗业务,使得中华在危机中获得了一剂强心剂。所以陆费逵论功行赏,给王瑾士配备了中华书局所有员工中的第一辆小轿车。在“商人”陆费逵的眼中,能够揽件、管理双肩挑的王瑾士自然比经常罢工闹事的工人们更加值得信赖了。

[34]上海档案馆.书业商会为驳拒美国要求加入版權同盟暨严禁翻版呈请工商部及各省巡按使的批文以及书业公所为修正著作权法向众议院请愿和法院要求解释的有关文书[Z].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档,S313-1-139

[35]宋原放.记上海市书业公会[J].出版史料,1987(4):38

[36]上海档案馆.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为推行国音注音符号一案要求变通办法[Z].上海书业同业公会档,档案号:S313-1-163

[37][41][42]上海档案馆.(上海市书业同业公会)呈教育部文为议缓行简体字[Z].见上海书业同业公会档,档案号:S313-1-163

[38]陆费逵.普通教育当采用俗体字[J].教育杂志,1900(1):1

[39]沈友卿在《教育杂志》第2期上发表《论采用俗体字》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而陆费逵则在第3期发表《答沈君友卿论采用俗体字》再次回应。

[40]陆费逵.教育文存[M].上海:中华书局1922:48

[43]王韬著,方行,汤志钧整理.王韬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92

[44]严复著,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550

[45]陆费逵.缩短在学年限[J].教育杂志,1900(1):3

[46]夏衍.法西斯细菌[M].上海:开明书店,1946:138

[47]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三联出版社,2003:298

(收稿日期:2018-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