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政权的崩溃

2018-07-07 02:38周轶君
书摘 2018年3期
关键词:卡扎菲画像利比亚

☉ 周轶君

“画像理论”

战时派驻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的记者,无不感慨好像“蹲监狱”。卡扎菲政府把记者们关在同一所酒店,无许可不得外出,只有在展示北约空袭恶行的时候,才赶着记者倾巢出动。

“的黎波里之囚”不多的乐趣之一,是借口“买日用品”溜出去。小摄影机藏在内衣里,街角一拐,跳上事先约好的出租车,绝尘而去。等到看守换班再回来,没人记得你玩消失。可是,不管你跑到的黎波里哪个角落,有一个人始终“关照”着你。

身处当时的利比亚,你的眼睛无法避开卡扎菲画像。他在街道,他在教室,他在餐厅,他在超市,他在药房,他在你一低头的手表上,他在你打开钱包的钞票上。他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又像明星一般造型百变。他的眼睛不是在墨镜后,就是掠向远方,从不正视你。

满眼领导人画像这道风景线,利比亚有,突尼斯、埃及、巴林、叙利亚、也门……最近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骚乱的国家都有。画中领导人或微笑或沉思,只是眼睛都不会平视地上的民众。目光高于观看者的角度,令他们显得深邃,总是知道民众不知道的事情。可惜那些密布的画像,更像是江湖术士的符咒,关键时刻竟然失灵。埃及人只用了18天,就扳倒了穆巴拉克,贴了三十多年的画像,一夜间随风而去。从街道,从教室,从餐厅,从超市,从药房,他都刚刚离去,“穆巴拉克桥”“穆巴拉克地铁站”立时换了名字。

2008年金融海啸的时候,有人半开玩笑地提出“星巴克理论”——星巴克咖啡馆越多的地方,遭受这轮危机冲击的情况越严重。理由是,星巴克往往靠近金融街、房产交易中心,而银行倒闭、房产泡沫正是这次危机的导火线。如此说来,2011年刮起的中东变革海啸,是否也见到了一个“画像理论”?领导人画像频密的地方,局势注定不稳。因为通街画像的本质是“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模式,正是此番民间怒潮所指。

伊斯兰教本来不容忍“画像”“造像”等一切有形的装饰。清真寺里绝对见不到人形图案。教义认为,真主无形,因此无所不在。

但利比亚人向领袖致敬,有一句特别用语:真主、卡扎菲、利比亚,其他什么都不是。把领导人与真主并论,在穆斯林世界非常罕见,更何况“卡扎菲”排名真主之后,国家之前。在一些虔诚的宗教人士眼中,卡扎菲甚至是一个狂妄的异教徒。的黎波里一场足球赛后,离开赛场的人们曾涌向街头,拍手高歌“卡扎菲不是穆斯林”。满眼领导人画像,看似一个又一个神话,其实无关宗教,强调的是凡人在地上的统治。

几层楼高的卡扎菲画像,好像吹胀的气球,接下来不是爆裂,就是飘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到的黎波里街头,看看同一堵墙,变换了什么颜色。

穆萨和他的新闻部

我进入利比亚后,住到瑞克索斯酒店。几乎所有外国媒体记者都“被请到”这里,出入言行受利比亚政府监控。否则,就别想进利比亚。

每个初来乍到的记者,都得向利比亚新闻部发言人穆萨·易卜拉欣报到。穆萨在英国生活多年,妻子是德国人,深谙西方语言与思维,开战以来,声望直追伊拉克前新闻部长萨哈夫。

几乎每天晚上,穆萨都召开新闻发布会。外面在围城,他就在瑞克索斯酒店捍城。“各种不真实的说法”成了记者必须抵抗的东西。

一天凌晨2点,北约空袭了卡扎菲住所的一处空地。穆萨没有随记者车到现场,开车前,他一只脚跨上来挡住门,一手忙着查阅自己的手机:“记者们,据我所知,最少3名利比亚人死于空袭!”可我们到现场一看,弹坑直径只有一米多,往下钻入,意在攻击地库掩体。这里是个停车场,凌晨几乎没有人。怎么也看不出能同时造成3人死亡。再问穆萨,死难者尸体何处?不了了之。

利比亚新闻部组织记者去米兹坦一间医院。新闻官指着病床上的一片炸弹残骸:“看啊,北约野蛮轰炸医院,平民何辜!”却叫穿梭战地十多年的记者一眼看破:“可您手里这块是苏联制造的喀秋莎火箭啊,不是北约导弹!”

记者要求见伤者或尸体,新闻官说,连夜赶到200公里外的首都治疗去了。这里不就是医院吗,缘何舍近求远?床头喋血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竟看到一圈一圈洒上去的血痕,而不是一涌而出的惨状。

卡扎菲兵营里,居然建有儿童乐园。一次北约空袭卡扎菲地堡,弹片溅入乐园。面对满园儿童,我问穆萨为什么不把孩子们撤走。他竟回答:“我们不会走,孩子也不会走,北约应该离开。”

隔天晚上,酒店玻璃突然乱震,餐厅甜品台歪斜。东边黑云腾起,很可能是卡扎菲大宅挨炸。服务员有的惊慌,有的靠近门口张望,穆萨振臂一呼:“远离玻璃门窗!”那时候,他看上去比较人性,见到弹片也知道躲开。

战地记者周轶君

新闻部大巴载着记者去往200公里外的米苏拉塔,一辆小型巴士如影随形,乘客正是多名刚刚在市中心“示威”的“民众”,准备出现在米苏拉塔。中途休息,记者与他们相逢一笑,荒谬到极点,反成娱乐。

距离的黎波里60公里的扎维耶,2月时曾经发生反卡扎菲起义,但遭政府军反扑。新闻部带记者重游,想显示收复失地的能力。

中心广场一片废墟。同行记者惊呼,就在2月镇压前,他们曾经来过这里,当时这儿还有一座清真寺,也是反对派的临时医院。而眼前却是一片空地,清真寺也被从地图上抹去了。

穆萨的手下们有时三心二意,看管并不严格,水平更是有限。他们的职责之一,是每天留意记者发出的报道。如果你向陪同们提到“卡扎菲”,他们面色各异。一个陪同私下向我提起卡扎菲家族男性成员在街上兜风、强抢民女的逸事,鼻子里长长地“哼”出声。过些日子,他出现在酒店大堂,骂骂咧咧:家里遭劫了,彩电电脑全被拎走。小区里好几家都被抢,现在人人都有枪,有些人披件军装闯进民宅,嘴上说“搜捕反政府人士”,实际上就是打劫。“我自己就是警察,被调来什么新闻部,没时间保护自己的家!”他越发生气了。

一天晚饭过后,酒店大堂多了几个新面孔。有轮替的记者,有不知为何而来的利比亚政府官员。有人猜测,卡扎菲本人就躲在这间酒店,想避开北约空袭。记者之间还开玩笑说,一成不变的晚餐要是突然上了大虾,准保是高官藏进了酒店。

记者是卡扎菲最后的人体盾牌

利比亚高官变节的消息不断传来。我曾通过一家中资公司约访石油部长。电话联系的第二天,部长萨特万却在马耳他露面,证实叛变。前总理舒凯里·穆罕默德·加尼姆接管能源部。再经可靠渠道联络,几乎敲定采访,却得到消息:加尼姆卸任,把国营石油公司转予私人公司。几天后,加尼姆叛逃。

独裁政权特征之一,是给维护统治的“体制内”人员支付高于体制外民众的收入,以此维系忠诚。一旦这种好处丧失,就可能瓦解维护独裁的体系。看似铜墙铁壁的旧制,放大看来漏洞百出,崩溃起来也是一朝之事。

的黎波里城破,卡扎菲被打死后,穆萨消失,数次传出他被捕的消息,但每次最后都证明不实。两年后,他突然在脸书上冒出,继续传播缅怀卡扎菲的内容,还公开做过一次连线,试图慢慢回到利比亚的政治生活中。

我在英国念书时,遇到参与北约空袭的皇家飞行员来学校交流。他说卡扎菲当时确实藏身在瑞克索斯酒店:“记者们是他最后的人体盾牌!”

“民众”哪里去了?

战时利比亚的报道中有一个词语,常常叫人困惑——民众。它面目不定,神色多变。

有一路“民众”是这样的:他们挈妇将雏,以肉身守护卡扎菲驻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摘下胸前的卡扎菲徽章,郑重地给我别上。她说自己“愿意为卡扎菲而死”。

给我别上卡扎菲像的小姑娘

有人说,这些“民众”是当局花钱从各省买来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怀疑一些民众膜拜领袖的真诚。利比亚新闻部看管记者的酒店里,打扫房间的女清洁工问我,有没有卡扎菲的照片,“我和女儿都很爱他”。记得比利时摄影师存着几张卡扎菲海报,于是答应帮她问问。下午见到那名摄影师,他说:“海报摆在房间里,已经被偷走了!”可能就是那名打扫房间的女清洁工。

崇拜领袖的狂热,作为20世纪70年代后期出生的我,感觉陌生,眼见这种情感,必须通过嘶吼来表达。支持卡扎菲的集会上,不断有“民众”冲向我们的镜头,捶胸跺脚挥拳,表白他们的赤胆忠心。更极端些,还有尖刀相向的逼问。一次,我和两名英国记者陷入“民众”的汪洋大海。几百个利比亚人层层围住我们的小巴,又敲又打。因为领袖的部长在电视上说,外国记者来利比亚都是“搞破坏的”。其中一个亮出水果刀,扎破小巴轮胎,踢开车门,明晃晃的刀尖逼过来,问我是不是向车窗外拍了照片,有什么图谋。

你也会看见,同一张面孔上,切换两副“民众”的面具:正是在姓“卡扎菲”的部落,有些人家里的电视机锁定利比亚国营电视台,循环播放领袖讲话,群众宣誓。待我们告辞离开,一回头从窗户里刚好瞥见电视频道已经调到半岛台,在查看叛军究竟打到了哪里。

但我也遇到过一些略有不同的“民众”。我嗓子发炎,申请去买药。到了药房门口,新闻部“盯梢”想在门外抽根烟,叫我自己进。药剂师见四下无人,突然眼神亮亮地问:

“中国人?”

“是。”

“我们希望叛军打进来,我们需要禁飞区,我们反对卡扎菲,别相信酒店门口天天演戏的支持者!四十多年了,必须要改,你看看城里除了几个酒店什么都没有。人们很穷,只有卡扎菲家庭富裕……”我赶紧使眼色:“小声点,有人跟着我,他随时可能进来。”我问这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亲戚朋友都这样认为。学医的圈子也许受教育程度较高,他说身边人抱同样想法。没说几句,陪同便等得不耐烦了,踱进来想瞧个究竟。我们只好立即恢复正常交谈。

我看到堡垒的城墙上,一道裂缝开了。

“溜出来的吧?”出租车司机阿马德这一问,我立时心慌,偷跑出利比亚官方“软禁”记者的酒店,没想到这么快暴露了。更没想到,阿马德一笑,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几次带我们潜行市区,指点给我们一个新闻发布会上看不见的的黎波里。他冒死送来U盘,记录城内示威画面,分文不取。他说自己四十多岁了娶不起老婆,这对阿拉伯人来说很不正常,“因为利比亚人没有钱,很穷,我恨卡扎菲……”夜间行车,他常在后座摆上大张卡扎菲像,因为有画像的汽车,通过检查站更快。

有一路“民众”没有在场,行的却是他们的名义:的黎波里市中心广场上,硕大的电视屏幕注明国营电视台“直播”,左边画面是卡扎菲兵营,人体盾牌群情激昂,右边正是我所在的广场,屏幕上“民众”密密麻麻,与兵营那头较劲似的宣誓效忠,真实的现场却是冷冷清清,偶有车来人往,静默无语,低头赶路。

有一路民众没有在场,他们的声音却无处不在:的黎波里街头,白墙上时不时冒出同一个词——“自由”。便衣警察守在墙边,或以支持卡扎菲的标语厚厚覆盖,仍挡不住涂鸦艺术星火燃城。

清真寺外隐藏的扬声器,突然传出卡扎菲上台前的利比亚国歌,警察找不到声源不知所措转而气急败坏。围观人群窃笑,任前朝旧曲在大白天还魂。一个政权的殿堂在笑声中摇晃。

在我离开利比亚后半年,卡扎菲身亡。BBC记者连线说,首都狂欢庆祝。主播问,没有人不高兴吗?记者答,也许不是人人高兴,但欢乐的情绪还是百分之百。

我不知道什么是“百分百的欢乐”。历史巨浪拍至眼前,是否人人准备好了随波逐流?电视画面晃到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脸上涂着叛军旗帜,可是众声喧哗中喊口号的唇形,怎么我分明看见,还是那句“真主,卡扎菲和利比亚!”反对派的口号还没有念熟?

这个时候,我想知道,挥舞水果刀的那位在哪里?会不会转脸变成新政狂热的先锋?女清洁工在哪里,是望着卡扎菲的海报流泪,还是茫然?送给我徽章的小姑娘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叫人以死相许的领袖从来不值得敬仰?当死忠的嘶吼与药剂师的低语都可以自由表达时,他们能否听懂对方?

不过至少卡扎菲留下了一课:压制而达到的和谐,不过是一层一层为自己铺垫的炸药。真正和谐的社会,不是争议的消失,而是公义的彰显。这是马丁·路德·金说的。

关于利比亚民众的故事,有一个令人喜悦:我在的黎波里咖啡馆遇到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个给我留了脸书名字,回去后我立刻给他留言。半年多后,终于有回复:“对不起回晚了,你知道我们这里没有网络。”他说:“我和朋友们都好,非常高兴卡扎菲被推翻。当时不能跟你多说,因为你带了一个政府的人。”那人是利比亚新闻部看管记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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