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佳琳
摘要:通过对柏拉图《会饮》中第俄提玛关于最高爱欲教诲的讲辞进行文本细读,揭示出人真正的幸福就是瞥见美本身,并与之融为一体。这美呈现为自体自根、自存自在、永恒地与自身为一。生命若到了这一境地,人们才知道何为值得过的生活。第俄提玛的讲辞最终消解了爱欲,在爱欲的最高阶段,哲人抽离了“爱我们自己”,结合“爱美”和“爱善”,把瞥见美本身直接等同于善,诗歌式地展示了哲学。
关键词:柏拉图;爱欲;第俄提玛;美本身;最高的善
爱欲的最高教诲处于苏格拉底的讲辞忆述的末尾。苏格拉底讲辞先谈及爱欲的自然,再讲述爱欲的作为或者对人的好处。爱欲乃是欲求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方法就是通过在美中生育,达至不朽。第俄提玛讲述完诗人达到不朽的方式,接下来就表述哲人的方式,这便是爱欲的最高奥秘。至此人们才明白过来,第俄提玛一步一步走着上升的路。而要抵达顶点,就得净化此前讲述的爱欲类型,才能揭示最高的爱欲一导向至善。第俄提玛提醒苏格拉底尽力跟随她指引的道路,能领悟多少,全凭热爱智慧的苏格拉底自身了。在这一阶段,美占据了最高教诲的中心,于是看(凝视)就成了爱欲秘传中显露的主要特征,爱人不断掉转看的对象成了描述的重点。首先,起点是向往美的身体,男童恋只是上升的起点,上升即离弃;接着是撇下单个美的身体,向往所有美的身体。接下来,从身体转向灵魂,不再在意这情人身体是否丑陋,而是关注灵魂的美,并通过言辞来孕育美,进而关注在操持和知识中的美。承接而来,是看到知识的美,到达这个地步,身体行为的美就不算什么了,而准备迎接最终的目的地。最后上升的顶点,会突然瞥见美本身,这美呈现为自体自根自存自在永恒地与自身为一。此时才明白过来其他美的东西跟它相比衬,只是分有了美本身。第俄提玛对苏格拉底说,生命若到了这一境地,人们才明晓生活的意义。人真正的幸福就是瞥见美本身,与之融为一体。触及真实遂能生育真实的美德,诗人的爱欲生育由于不能瞥见美本身,就只能产生美德的影像。
第俄提玛提出,“正确的意见就介乎洞悉与不明事理之间。”聪明的反词是不聪明,傻的反词是不傻,聪明和傻的关系并不大。从这个逻辑去发现,Eros是不美又不丑的,是介于死与不死之间的,是欠缺美和好的。因为欠缺美和好的人,才会去追求美和好。人是爱欲自己缺乏的,而不是自己已拥有的。同样,不明事理的人也是不欲求智慧的,因为不明事理的人尽管自己不美,不明事理,却觉得自己足够自足。“谁不觉得自己欠缺什么,谁就不会欲求自己根本就不觉得欠缺的东西。”而追求智慧的人介于智慧和不明事理之间。
问题还没有结束。有人问,“欲求美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欲求美的东西?”苏格拉底说,“为了成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然后继续问,“美的东西成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后又怎样呢?”苏格拉底没有答上来。第俄提玛继续问苏格拉底,“说说看,苏格拉底,欲求善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欲求善的东西?”苏格拉底说,“为了成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欲求善的东西成为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后又怎样呢?”第俄提玛继续问。“这问题倒容易回答,”苏格拉底说,“他会幸福。”然后问题牵涉到,是否所有的人都意愿自己追求拥有善的东西?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意愿。因为,人们追求着一部分善,却把它称作善。第俄提玛说,凡欲求好的东西和幸福,统统叫做爱欲。但是,倘若人们把爱欲用在其他事情上——无论热衷赚钱,迷体育还是搞哲学,我们都不叫爱欲。只有整个儿热情投入善和幸福的人,才得到所有这些名称:爱欲,爱恋。真正欲求智慧,而不是欲求智慧的附带品。真正欲求善和幸福,而不是欲求善和幸福的附带品。分清辨别真的智慧和不真的智慧,然后才去欲求。可是,能够真的分清的人又有多少呢?
第俄提玛问,“那么,人们称之为爱欲的追求好东西的热情和竭力,是以怎样的方式,通过怎样的行为实现的呢?人们所做的是些什么,你可以对我说吗?”苏格拉底不能回答并请教。第俄提玛说,“既然这样,不妨对你说,这种行为就是在美中孕育,凭身体,也凭灵魂。”第俄提玛提出,人是有生育能力的,无论身体,还是灵魂。爱欲欲求在美中孕育和生产。通过生育,生命才会绵延,会死的才会成为不死的。最后第俄提玛说,“爱欲就是欲求不死。”第俄提玛提出凭灵魂生育的概念。凭灵魂生育就是凭借睿智和其他美德生育。这类似于柏拉图的恋爱观。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们的爱恋在漩涡中挣扎,他们安于这样的现状而不自知,也听不见追求智慧的人的言语。只有那些有灵性的思考,并走出迷惘、认识自己的人们才可能成为被救赎的对象。
再后面,就是关于第俄提玛教导苏格拉底如何从追求美的知识,上升到追求美本身,最终瞥见永恒的美。凡想瞥见美,首先要爱慕一个美的身体,在这身体上生育美好的言论。随后他就领悟到,美在这一身体或那一身体中其实是相同的。他肯定会把灵魂的美看得比身体的美更珍贵,要是遇到一个人有值得让人爱的灵魂,即便身体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他也会心满意足,爱恋她,呵护她,通过言谈来孕育,使得她变得更高贵,不断有所长进,从而看到美在处处都是贯通的,最终懂得身体的美其实不足道。最终他就被引领到各种知识跟前,得以看到种种知识的美。他就会在对智慧的不可限量的热爱中孕育出许多美好的言辞、大器的思想,使得自身不断坚实、圆满,直到可以瞥见那样一种美的知识,这种美的知识是一种丰盈之美,是美的奇观、美的沧海,它大气磅礴,丰厚宽广,让一个热爱智慧的人不再斤斤计较,拘泥于个别中的美,为一种个别的美辗转反侧、朝思暮想,甚至为之变得狂热、极端、迷失自我、排除异己,为了这种个别的美付出不能包容和欣赏其他个别的美的代价。这种个别中的美,指的是比如某个少不更事的美少年或者某种言谈的美。举一个追星族的例子,我认为可以最为直观形象地理解此段话:追星的人不能抗拒一个拥有着特殊魅力的个体身上的美,沉湎于其中,甚至为了这种美变得疯狂失去理智,他们会为了抢到一张演唱会的前排票而不遗余力,他们会因为别人的一句实为无意的对此明星的评价而暴跳如雷。于是他们的整个心智被明星身上的美和对于这种美的追求而填满、覆盖,看似灵魂和智慧是被填满的、充实的,实则及其空虚,因为这种填满和覆盖使他们的眼睛变瞎了,除了能看到明星身上的个别的美,看不到其他东西的美,变得极端、失去包容异己的胸怀和能力,更不要说瞥到丰盈而浩瀚的美之沧海、憋见只有灵魂的眼睛才可以看到的只对灵魂显现的坚实圆满的美了。因為无法发现这种最终的盛大的美、沉溺于外在于自我的个体的美,他们很少去向内检视自我、审视灵魂,于是就很难发现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样的、自我真正的爱欲和意欲成为的更完美的自我是什么样的,最终失去了自我、在爱欲的路途上迷失了方向。
在爱欲的路途上抵达终点,他就会突然瞥见自如的美本身何等神奇。对于他来说,这美并非是比如一张面孔,一双手,或身体上某个地方的美,也不呈现为某种知识的美。这美不会因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而消失。所以别的美的东西都不过以某种方式分有其美,美的东西生生灭灭,美本身却始终如是,丝毫不会因之有所损益。它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这段探寻美的历程可以概括为:由美的东西开始,顺着美的阶梯不断往上爬,由一个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再由美的身体上升到美的操持,由美的操持上升到各种美的学问,再由美的学问到达仅仅认识美本身的学问。
一旦瞥见了美本身,你就会发现之前的生活多么不值一提。那些你曾经迷醉其中、望眼欲穿的华美的服饰、精致的器具、某个美的身体,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与和美本身融为一体的生活,也就是与这种晶莹剔透、精纯不杂的美本身融为一体的生活相比,之前那种迷醉于短暂易逝、喧嚣空洞的低层次感官享受(肉体、色泽、声音等等)的生活显得极为可怜,不值得永恒延续下去。这种美的发现是有选择的,只有对自己的精神存在有深刻思考的、可以關照自己灵魂的人才会亲自见到仅仅对精神的眼睛开放的美。
第俄提玛的教诲消解了爱欲。在最初几步爱欲阶梯里,爱欲还紧紧凝视情人身体的美,还可以与情人依偎在一起。可一旦离弃情人的身体,转向操持和知识中的美之后,爱欲就只剩下凝视,没有可供依靠的形体了,爱欲也就不成其为爱欲了。第俄提玛说,哲人瞥见美本身,与之融为一体。既然能瞥见美,就意味着哲人与美本身有距离,而又要与之融为一体,意为距离的消除,两者不可能同时发生,爱欲土崩瓦解。
第俄提玛的最高秘传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两位诗人对爱欲的一些理解,同时也拒斥着他们的某些理解。一方面从一个美的身体转向两个美的身体,再转到所有美的身体,这构成了最初的爬升。爱欲确实表现为不断的欲求,不断调转欲求的对象。这里涵括了阿里斯托芬对爱欲的理解。只是这种欲求不是寻求自身,而是努力克服自身的卑琐,寻求超越于自身的东西——美。另一方面,美成了第俄提玛的最高爱欲描述中每一环节的联结点,这和阿伽通的爱欲是对美的热爱一脉相承。但他们的区别也很明显,第俄提玛设立了一种美本身,以美本身取代了阿伽通尽善尽美的爱神,它成了哲人不断努力向其回溯的顶点。美在阿伽通那里只是表现在诗篇中,他认为爱若斯的智慧是一种创生,这也是诗人的智慧——制作。诗人留给世人美丽的诗篇,通过这些美的创造,诗人之名长久留传,诗人关心自己的不朽。而在第俄提玛看来,这只不过是美的东西而已。在爱欲上升的最后阶段,先是瞥见操持和知识中的美以至最后瞥见美本身,爱欲变成了凝视(沉思)。第俄提玛认为哲人懂得怎样的生活最值得过,那就是努力瞥见美本身,并与之融为一体。
为何最后的教导以美为枢纽作为爱欲上升的阶梯呢?在施特劳斯看来,以美为教导的枢纽,这在会饮中表征着对哲学诗歌式的描绘。哲人苏格拉底面对着两位诗人,引入美作为生育的中介,结合了阿里斯托芬的“爱我们自己”、阿伽通的“爱美,和哲学的“爱善”,哲学地展示了诗歌,阿里斯托芬忽视了美和善,而阿伽通则混淆了美和善,揭示了诗人爱欲生育中的美和善的区分(诗歌的美和名声不朽的善),但在哲学发现(区别于诗人的创造)的整全等级秩序中,诗人的美只是个别的,诗人的善归根结底不过是城邦视野里的善。在爱欲最高阶段,哲人抽离了“爱我们自己”,结合“爱美”和“爱善”,并把瞥见美本身直接等同于善,诗歌式地展示了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