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这次,我从两个电影院开始旅行,在凌晨,无动于衷地,被两张模糊的旧照片勾引着,不超出某种贫弱的想像,还原只能是枉费心机,这不取决于我,正如灰尘背后的创造物,电影院曾虚拟的浮世剧,梦的功能,男男女女都可以抚摸的一只猫,扣人心弦的叙述,走进黑暗的影院,假过渡到了真,平凡过渡到了浪漫,生过渡到了死。
我憎恨怀旧,怀旧是一种伪装荷尔蒙的无意识,怀旧的骨子里恰恰是文明,而非本能,物欲是性欲衰竭的替代,替代物,真让我丧气啊,弗洛伊德对人类动物的判定是严肃的,他从来不谈童年吃的食物,挫败记忆绝不是来自失去的美味,舌头不重要,口唇才重要,吮吸高于咀嚼,有本我的地方就会有自我,他就是这么胸有成竹、这么牛,或许卡夫卡会把那种坚定的唯实论看作又一个人类自欺欺人的佐证,他的虚无主义可不是好花不常开。
企图实现你所有的欲望,是一个不可能的欲望,电影本来是干这件事的,但是欲望,不就是恶的诱惑吗,将善跟恶在电影中达到和解并非没有可能,给你一点,再给你一点,至于它是否欲把你作为一个操控对象及成就对象,那要看你自己了,你别以为你有主张,他们说沉迷电影会使人自恋,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嘿嘿,现实正是迫使人逃入幻想的罪魁祸首,脱离现实,这种轻度的认知缺陷是必须的,就像《楚门的世界》中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说的,我为你创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外并不比这个世界内有更多的真相……别装诚恳,我只要持续两小时,权当睡梦中。
世俗生活在这里已被神圣化,智力活动、反省与怀疑、沉思默想,全无踪迹,对自然呼喊,沸腾,不再行走陡峭道路,迷恋镜像中奇境,鲜艳衣裳,婚外恋、桃色新闻,最好还有乱伦主题,地震、战争、革命、瘟疫、霍乱时期的爱情,复数观众习惯抱团,指责他们趣味低下没有用,他们是复数,加一个零,再加一个零,整座城市都沸沸扬扬了,复数永远不死,复数从不孤独……多余的设计必须割舍,深奥的概念必须弃用,让他们之间无有差距,如此这般他们才会团结友爱,互不相嫉。
你只用一个词,说说这个城市。
照相馆。
为什么?
因为,这座城市最终都会变成影像。
你的意思,到那天,至少还要留下一家照相馆?
不必,你此刻只需想像。
你好像对你居住了半个世纪的城市常有微词?
我不一定。
读过你不少访谈,这个印象很深。
我见好就收。
你应该算是老上海了。
是,轮到我了,那又如何?关于我们的时间,上帝很公平。
但是,关于上海,你已经写过了许多书。
是,那不算什么。
除了照相馆,第二个词是什么?
邮局。
我是一个暧昧的现代主义者,他们说不对,现代主义者是姿态鲜明的,我说我就是暧昧的现代主义者,三分之一是修正主义,三分之一是保守主义,余下的都留给了现代主义,那是我亢奋的时刻……对了,我“三三主义”的划分既不是空间的也不是阶段性的,而是根据我的时间状态来决定。
争夺空间,垂直地、密集地寸土不让地争夺城市空间,带有对自然的仇恨,蔑视,肆无忌惮,末世式的撒旦风格,难以融合的硬性嵌入,恶劣模仿,无法无天,愤怒,无奈,麻木,只有嫉妒,没有尊敬,贪婪与更大的贪婪,从降临机场的航班上看摩天大楼如同竖起来的墓碑……当今建筑物之冲霄之势无人阻挡,钢筋混凝土巨型利维坦沐浴灰蒙蒙阳光之下。
喜欢把品味挂在嘴上的人通常是粗俗的,至少是势利眼,评头论足吱吱喳喳的全是他们,已经说过的话还要重复,他们的话一出口便已死亡,烂在泥濘里……或许他们就代表了大多数,低级艺术、电视晚报、谬误、展示愚蠢,他们精神充沛活力四溅,大街小街广场地铁高声说话的全是他们,真是惊奇,这些男人很像女人,女人却像男人,但最严重的还不在这里。
没有什么比建筑更重要的了,但是他们已经伸手改变了天际线,森冷、狂暴、离经叛道,抄袭、粗糙、混乱不堪……这样正是我要的,正是我的魔都他们的销金窟,令人激动没有未来的今霄难忘……象征权力象征资本象征外来者陌生人象征冒险家当代英雄,重估一切价值!被出卖的历史!忘记过去的背叛!建起隔离带!吸引高端人才,国家的选民!人与人不可平等,驱赶无用之人群!
我记得去过这幢房子,有个天井,窗帘紧闭,四周散发陈腐的花香,这不是香水,有人坐在二楼写一本书,有关中国园林与儒生,他抽烟,看不清他的脸,白墙上是他的投影,他是租客,此刻他是主人,某种幻觉感染了我,小巷尽头庭院深深……后来他不怎么来这房子,空关着,就像那些没有主人的弃园,书终于写完,他收拾家具杂物,将钥匙交给女房东,走了。
恐惧腐蚀灵魂,庸俗与忧郁的对立不可调和,小市民标签,低等动物学研究,房间里嚎叫,惨白光芒,来自北方遥远的同类相食啮咬,他人是地狱,黑暗的风俗,禁忌,刻毒,无稽,践踏,连根拔起,在死屋中流亡,最小范围的浩劫,像一只虫子,从名单中消失。
对你来说,城市是什么?
是一堆盒子。
现代人呢?
这个词太古老了。
你关心当代艺术吗?
我更关心生存环境。
你是否很有忧患意识?
何止是忧患啊!
那又是什么?
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