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
12月11日,2017年
中午十一点多(我不知道具体的分秒,再也不重要了),斯蒂夫你走了。
一个半月前,不抽烟、无糖尿病、无高血压的斯蒂夫在健身房突然中风,救护车送你到医院,你失去了语言能力,两天之内你的语言能力恢复,但是发现右肺有水,医生抽了水,化验无异常,随后肺水又回,医生决定做小手术,用微型镜头从内部查看肺部,手术是五天之前,手术医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水抽去,肺自动张开,手术当天,你立刻走路,这是肺部手术常规,防止发生肺栓塞。一天,两天,三天,你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按照手术医生的说法,你应该今天出院。在第三天晚上你呕吐了,第四天中午也就是昨天中午你腹泻,你连续腹泻,我恳求给你输液,是星期天医生不来,护士不睬,你剧烈头疼,傍晚交接班时你的血压52/20!他们以为测试机器错了,晚上十点你被送入ICU,半夜一点ICU医生说你因为失水多器官衰竭,你的弟弟妹妹和八十九岁的妈妈,从波士顿、多伦多、伦敦紧急起飞,医生说你肠子穿孔造成毒血症,早上手术缝洞,医生说你可能坚持不过手术台,你坚持过了,你回到ICU,手术医生跟我说,没有看到穿孔,但是你的各器官在变成黑色,除非奇迹发生,你的生命随时会终止。你的弟弟和妈妈飞来了,落地了,妹妹还在天上飞,弟弟们和妈妈到你身边了。
你走了。
他们撤除了呼吸机,让我一个人陪你,我搂抱着你,你的脸是温热的。我亲你的嘴唇,然后你妈妈和弟弟皮特、大卫进来了。我最后一次亲你,你的嘴唇,你的脸,你的额头,在冷了。我跟你妈妈佛罗伦丝喃喃说,刚才还是热的。
医院神职人员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我们拉手垂头,一起为你祷告,我和你妈妈坐在ICU接待室里痛哭,一个等探视的中年女人走过来,从手提包掏出一小袋纸巾,我和佛罗伦丝抽了两块,把纸巾袋还给她,哭着说谢谢。
“留着吧,用得着。”中年女人走回座位。
皮特和大卫默默站在窗边。
你妈妈对我说,“现在你要准备下一步,只有你能够做决定。”
“……我?”
“你是斯蒂夫的妻子,医院只询问你的意见,做不做尸体解剖。”
“妈妈,你的意见?”
我没有任何主见,我只是意识到,斯蒂夫你,你家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這时候应该怎么做?
“斯蒂夫走得这么年轻,五十九岁,”你妈妈说,“我们应该知道他的疾病。”
五十九岁,我的斯蒂夫,你才五十九岁,我似乎才意识到……
你爸爸是医生,你妈妈是医生妻子,你爸爸三年前走了,你妈妈训练有素并且很有主见。我就听你妈妈的话。
我签字。
我们走出医院。
我抚摸大门前水泥柱,冰冷、坚实。太阳当空,地上三色堇,蓝色、黄色、白色,斯蒂夫,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们一起回家。我为你从医院手术回家做好准备,昨天我特意叫清洁女工来打扫,医生说斯蒂夫你应该今天回家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我的腰上绑着腰椎融合术后宽腰带,我在医院和家之间跑来跑去,你,却突然走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守着你,待在只有我和你的日子里。
“斯蒂夫的遗嘱在哪里?”
你弟弟银行家皮特立刻问。
“斯蒂夫没来得及写遗嘱。”我说。
“没有写遗嘱!?”你妈妈佛罗伦丝震惊地问,“我问过他,他说写了啊。”
你弟弟皮特和大卫,立刻进你小书房翻抽屉,所有抽屉,翻壁橱,然后翻客厅和厨房橱柜。
“也许斯蒂夫写了,把遗嘱放在什么地方了。”他们翻着说。
我们历年报税记录、银行账单、房屋修理单据、车保险单,一口袋,一口袋,从你的小书房、从厨房、从餐室上上下下柜橱,统统翻出来,像小小博物馆的我们的房子,顿时乱得底朝天。
大卫和皮特没有找到你的遗嘱。
“他爸爸突然走了留下多少后事,我特别跟斯蒂夫说,你要把事情都交代好。”你妈妈坐在椅子里抱怨,她先换左髋关节,又换右髋关节,行动不便,她大惑不解,“斯蒂夫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写好遗嘱了啊。”
你妈妈无法想像,好儿子斯蒂夫你,没有跟她说实话。
我绑着术后宽腰带,坐在另一把椅子里,看着皮特和大卫快速做各种文件分类,跟你妈妈说,“斯蒂夫是宽慰你,不想让你担忧,他忙业务,他口述了遗嘱要点,就在这个房间口述的,但是他没来得及做出遗嘱。”
各种文件分别堆放,银行家皮特在飞速判断,你我的全部资产以及你的商业债务。他看你的人寿保险单,除了人寿保险,还有你的残废保险,“这个没有用了。”皮特说。
我默然,斯蒂夫你一直预防着,万一你伤残了,失去律师工作的能力,你告诉我,你为自己买了伤残保险。一个月前你考虑到,万一你思维力降低,你授权我当你的代理人。斯蒂夫你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你会在不到二十小时里突然走了。斯蒂夫你想做的遗嘱,你说,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遗嘱,你把全部都留给我。
但是,斯蒂夫你没有来得及写出遗嘱。
皮特迅速翻完材料,口气枯燥地告诉我:“你和斯蒂夫没有子女,作为唯一继承人,你继承的财产,人寿保险加股票你有六十万美金,不算贷款付清的这座房子和车;但是,斯蒂夫和银行借的商业债务,链接到这个房子,贷款大约三万美金。所以你的财产要减去三万美金的商务贷款,还有,斯蒂夫办公室每月租金是多少?租赁什么时候到期?”
“一千八百八十六美金一个月,租赁到2019年9月。”我回答皮特。
皮特速算,“办公室租赁三万七千美金。”算到这里,皮特流露出焦虑。
皮特没有注意到,我把你的遗物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我抱回一个棕色多折档案夹,里面是一个大案,是斯蒂夫你生命最后两天在处理的案件。这个案子价值一百万美元。按照合约,顾客得三分之二,你和合作律师平分三分之一,这个价值百万美金的案件是斯蒂夫你的律师生涯最大一笔单案收入,你用计算器展现给我,你会得到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美金。案子是感恩节前夕了结的,作为主持案子的律师,你正在等着收到对方律师总数一百万美金的一张支票。斯蒂夫你走了。
“你必须卖掉这座房子,”你妈妈说,“房子需要太多照料,需要各种开支,而你现在甚至难以照料自己,你唯一的去处是,”你妈妈说,“住进生活助理院。”
12月12日,2017年
诺亚和蛋,一起来了。
两人是你多年的律师伙伴,你们各自独立开业,一起租下办公室,同时分租给其他八位律师。有时候你和诺亚、有时候和蛋合作案子。斯蒂夫你非常信任他俩,两个月前,你第一次中风的时候,皮特立刻飞来,你不能说话,皮特问,你摇头,点头。问到蛋,你点头,问到诺亚,你坚定地点头。皮特知道现在必须和这两个人紧密合作,了结你突然剩下的律师业务。
皮特为首,大卫为副,你妈妈和你妹妹珍妮,安排与诺亚和蛋谈话的座位。座位是有讲究的,你的家人坐一边。
你的秘书帕翠斯先来了,她从你的办公室抱回你的商务账本,办公室人来人往,你商务账本里有不少钱,任何人可能模仿你的笔迹签支票。
帕翠丝穿黑色衣裙,黑色羊毛大衣,镶嵌细银珠的黑色高跟鞋,这套哀悼的黑色服装,淹没了她漆黑的肤色。帕翠丝二十七岁,是你年初时候新雇佣的,帕翠丝爱自作主张,支票出错误,你生着病,我开车带你到银行纠正她犯的错误,帕翠丝拼写错误很多(“黑人说话方式影响到写作表达”,你说)。帕翠丝请教问题,你喜欢爱问的年轻人,但是她问了旧的,又出新错。(辞退她?我背后问你。“再试试……”你说。你欣赏帕翠丝干过刑事调查的小活,“在体系内部工作过的,和没有接触过体系的是不一样的。”)帕翠丝穿着招展,天天换衣服,各种名牌,她说救世军寄卖店买的,十块钱一件。“有品位最重要,谁在意是哪里买的,”你鼓励她说。也许你像我一樣注意到她的羊毛大衣被虫子啃的小洞,你不说。你看到她跟大厦警卫打招呼拥抱,你说,“我们的帕翠丝到处有人缘。”
皮特劈头盘问帕翠丝:“你为谁干活?”
“我为斯蒂夫干活。”
皮特必须弄清楚,她不为诺亚和蛋工作,她不会为不同利益摆弄是非,弄清这一点,皮特让帕翠丝赶紧离开,他不希望马上要到的诺亚和蛋看到她先来过了。
“我明白。”帕翠丝老练地点头,立刻走掉。但她手机报告我,蛋的秘书送她新的大案律师调查费账单,蛋坚持他多花三千美金。
大卫和珍妮,把餐厅的椅子搬到客厅,为诺亚和蛋的律师来访,摆设好讨论阵势。
皮特是银行家,大卫是房地产代理,你八十九岁的妈妈是退休的房地产代理,她是波士顿销售业绩的传奇,她前年才退休,比大卫更懂行,你妹妹当了半辈子国际旅馆市场总监,全世界飞行,你的家人都在商在行,深懂如何处理人事,处理资本主义人事,我甚至不大懂人事谈话技巧,我一直有你,我突然没有你了。
诺亚和蛋来了,诺亚先到,蛋后到,坐在你家人布置的椅子里,并排坐着,都是黑色大衣,矮胖的诺亚和白发的蛋,显得分不出彼此。皮特和大卫坐对面,并排坐着,你妈妈你妹妹坐在两者之间的长沙发,我坐沙发后面的一把椅子,默默地听。
皮特担心斯蒂夫你的办公室房租,你走了,还有将近两年的办公室租赁合约怎么办?
两人表示,你是最亲密的多年伙伴,一定处理好你身后的业务。
没有人提到斯蒂夫你的大案支票。
我默默着。一字没提。
因为斯蒂夫你知道,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两位和你一个办公走廊的律师,律师诺亚根本不知道这个案子,不知道有这张一百万美金的支票。和你合作这个案子的律师蛋特别要对诺亚保密,斯蒂夫你同意的。我不知道诺亚的不知道,还能保持多久。
他们先后到来,一起走了。
我们不能让斯蒂夫你留在医院冰冷的停尸间。根据医院给的后事服务手册,我们联系了一家殡仪馆,请他们把你立刻接过去。
斯蒂夫你走之后,在ICU接待室,你的家人讨论了你的后事料理。
我说,“斯蒂夫想回家,想安息在他爸爸身边。”
我听你家人短促讨论,从南方把遗体运回波士顿太贵了。火化。我不知道斯蒂夫你想被火化吗?但是我似乎没有权力要求,没有能力讨论,你和他们都是天主教徒,而我不是,这时候我格外地意识到,虽然我在美国住了二十九年了,但是我不懂美国文化规矩,不懂天主教规矩,不知道究竟怎么处理我的斯蒂夫你的后事是合适的,我丝毫不要冒犯了你的家人和宗教习俗,你非常爱妈妈和弟弟妹妹。
我只是重复说:“斯蒂夫想回家,想安息在爸爸身边。”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