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宙
这期封面采写期间,我和记者卢美慧见到了许多陈佩斯多年前的合作者与朋友。他们之中,有的至今与陈保持着深厚的友谊,有的则在某次合作之后再无联系。在那几天的密集采访中,我时常会有某种恍惚感,当这些老朋友在记忆里搜寻往事,讲述与陈佩斯的交往经历时,他们现场的叙述状态与自身心境,其实也在不同程度上与陈佩斯互为映照,成为他命运坐标轴中的一个个参照点。
在这个坐标轴里,老搭档朱时茂恰好是陈佩斯的反面。如果要用一个标签形容,朱时茂就是真正乐观的享乐主义者,他认为人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也该享享福,不应活得那么拧巴。他总是试图把陈佩斯往红尘里拽,带他去打高尔夫、打网球。但他发现陈佩斯岁数越大,越往深沉里去了。
编剧毓钺则告诉我们,陈佩斯的底色是悲凉。他和陈佩斯的友情从十来岁延续至今。我至今记得他回忆起“文革”,在沉郁年代的缝隙里第一次看到《悲惨世界》和第一次看到卓别林喜剧电影时,那种孩童般的喜悦,还有聊完80年代的充盈美好,又不得不再次承认它永远离去时的落寞。这是与陈佩斯共同经历的喜悲。
毓钺对于陈佩斯人生选择的理解,也让同为写作者的我们动容:活到这个年纪了,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是为别人而写,而是对自己的交代。同样动容的时刻是在陈佩斯谈到“等了60年”的《戏台》,他说做案头工作时,越往戏的深处走,心里越是难受得想找个地方蹲着哭。作为听者,我们感激这样的时刻,不仅因为他们在短促的采访中流露出骨子里的某一处真情,还因为在往后的迷茫之时回想起来,这些时刻永远能给予人质朴的力量。
也有一些采访不那么有效。比如某个夜晚,我们和一位陈佩斯多年前的合作者复盘往事,得到的多是无邊无际的自夸之词。他对自己的认知停留在了人生的高光时刻,往后的种种不顺与平淡,皆归之于外因,不禁让人觉得,他既少了朱时茂纯粹享乐的痛快,又少了陈佩斯专于喜剧的安定感。
时间是一场无解的旅程。20年,30年,当时间拉到足够的长度时,我们看到了名与利的潮水袭来、退却、平寂之后,水落石出的种种人生走向。正如毓钺所言,河道的形成,水决定不了,山也决定不了,它是一种合力。身处时间之河的我们无法超脱其上,预先定制自己未来的人生,唯有借鉴他人观照自身。
我们也无法得知某一种选择是否为最优解,无法真正知道如今的陈佩斯是否真正快乐。但至少如他的儿子大愚所言,父亲不过就是在应验已知的喜剧理论,就像在做一次次灯泡试验,这个不行了,就换下一个。人生选择之后真正的快乐与忧愁,或许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有一个画面常在我的脑海中挥散不去。80年代,陈佩斯在昌平的一块空地上亲手盖起了一大片房子,当时他花了两万块钱,其中一万还是向朱时茂借的。父亲陈强原本对这件事情很生气,认为儿子纯粹是在糟蹋钱。后来房子盖好了,老爷子到山上住了住,反倒爱上了那里。一辈子经历了战争和“文革”等磨难后,到80多岁了,他还倔强地想要骑摩托车,骑电瓶车,到山上的房子里去。
我常想象那个风尘仆仆奔向山林的身影,山里或许有清风,有密林,有鸟鸣。一切快乐与自在,只有老爷子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