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平
也许是环境改变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吧,一个规避不开的事实是,近十多年来,西安这块地方,每年冬天,是愈来愈少下雪了。去年冬天尤甚,整个漫长的冬季里,就没见过一片雪。气象部门今天报说明天可能有降雪,明天报说后天可能有降雪,市民们望眼欲穿,但连一片雪花,也没有落下。可今年就不一样,元旦刚过去三四天,长安大地上,就飘飘洒洒地落下一场大雪,让市民心花怒放,心怀大畅。
落雪了,可以到原野上去踏雪,可以到古刹里去寻梅,可以到公园里去赏雪,也可以一个人坐在家里,温一壶酒,或者沏一杯茶,慢慢地啜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品饮着茶或酒,在心中默诵着古人的诗词,会感到别有一番情趣。当然,也可忆旧,譬如想一想自己这一辈子,曾经经历过的落雪。
仔细回想起来,我经历过的落雪,何止数十次。但真正让我能记忆深刻的,还是在乡下经历的那些落雪天。
我的家乡在西安城南的樊川,距城区约三十公里,过去是京辅之地,汉代属于皇家的上林苑,有唐一代,则属于达官显宦的居住区。这里风景秀丽,它南揖终南山,北依少陵原,西连神禾原,川内河网密布,土地肥沃,草木茂盛,鸟飞兽走,是一个宜稼宜居的好地方。历史上,有很多诗人都曾在此卜居,如杜甫、杜牧,即在此居住过多年,并留下很多诗篇。少小时代,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可以说,我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都热爱,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落雪。记忆里,故乡每逢下雪时,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平日清晰可见的终南山,也隐藏在一片云气里。天阴着阴着,便飘起了雪花,起初是一片两片的,不久便成了风搅雪,成了漫天大雪。顿时,天地为之一白。下雪了,我和小伙伴们欢呼着,在风雪中疯跑,一任雪花飘落进我们的脖子、吹打在我们脸上。但这还不是让我们最兴奋的,最兴奋的是在雪后,我们可以领上狗,到田野中撵野兔。一天一夜的大雪,雪霁后,原野上白茫茫一片,积雪足有半尺厚,踩在上面,如踩在海绵上,发出一种吱吱的響声。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射到雪地,雪光返照,雪地显得更白、更亮了,刺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我们不管不顾,六七个人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旷野。大雪天,落雪覆盖了原野,兔子夜间出来觅食,便会在雪地上留下一溜溜足迹。尽管兔子也进行伪装,在兔子窝附近反反复复地跑,雪地上,足迹如麻,纷乱不堪,但如仔细搜寻,还是能找到兔子的藏身地。如果实在找不到,兔子胆小,还可以点响炮仗吓唬。在“嘭———嗵———”的二踢脚声中,兔子终于绷不住,“嗖”地跑出了窝,像一支离弦的箭,向前蹿去,身下腾起一股白色的雪雾。说时迟那时快,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身边的狗已像一道闪电向兔子蹿出的方向驰去。不用急,雪厚,兔子腿短,跑起来拖泥带水,跑一阵子便会力不从心,只有在雪地上踉踉跄跄、胡乱蹦跳的份儿了。果然,工夫不大,狗就撵上了兔子,一口把兔子叼住,掉头跑回来。我们从狗嘴里取下兔子,将其放进提前预备好的布口袋里,又继续向旷野深处走去。
落雪天值得一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到冻住了的河面上去溜冰;像闰土一样,在院子的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稻谷,用筛子罩麻雀;堆雪人,打雪仗;正月天,在雪夜里玩灯笼……一年一年,我就这样过着玩着,直到慢慢长大,进入西安城里。
在西安工作生活的这些年月里,我唯一能记住的落雪,大概要算是一九九五年的那场了。那时,我在小南门里的一家单位上班,妻子在自强西路上的一家单位上班,女儿只有五六岁,在送变电公司幼儿园入托。为了照顾妻女,我只好把家安在纸坊村。纸坊村是一个城中村,在小北门外,距北城墙也就五百米的样子。每次回长安老家探望父母时,我都要和妻子领着女儿从纸坊村出发,步行穿过陇海铁路,穿过环城北路、护城河,到达小北门。然后顺着环城公园,边走边玩,到达北门,从北门内乘车回长安乡下。而途经环城公园的这段距离,则成了我们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刻,尤其是女儿尤为兴奋。那时,环城公园已整修完毕,公园内环境很好,花木扶疏,芳草满地,曲径通幽,游人稀少,在熙攘、喧闹的城市里,实为一难得的清幽之地。我们在里面慢慢地走着,女儿则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不留神,就跑入了旁边的草地或树丛中,我们在后面追赶,留下一路欢乐的笑声。这年冬天,我们再次回乡下,待返城时,天空却落雪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满天飞舞的蝴蝶,工夫不大,便给大地披上了银装。见雪下得大,父母亲劝我们第二天再走,但这怎么能行呢?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没办法,我和妻子只好冒雪返城。好在还顺利,下雪天乘车的人少,坐长途汽车,倒公交车,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北门。下车,沿环城公园往家走。没想到,进入环城公园后,平日冷清的公园里却出奇的热闹,许多孩子都在打雪仗、堆雪人、溜冰。见此情此景,原来走得好好的女儿,非闹着也要去溜冰,可因女儿技术太差,一上去就连摔了几跤,我们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我和妻子只好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牵着女儿向前滑,她则像秤砣似的,两脚着地,身体下沉,吊在我们的臂间。女儿大呼小叫异常开心,就这样,一路向前走着、滑着,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小北门。可女儿显然没有过够溜冰的瘾,她不愿回家。怕她感冒我们只好答应明天下班后再来玩,这样才好说歹说把她哄回了家。次日,我们没有爽约,真的带女儿又去溜了一次冰,而这也几乎成了我对西安雪天的唯一记忆。
时光如流水,不觉间,女儿已长大工作,我也在渐渐老去。岁月则把我对雪的有关记忆,剪辑成一帧帧剪影,每当飘雪的日子,便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而且,时间愈久,情景便愈加清晰。
选自《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