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承志:我不喜欢合唱

2018-07-05 05:59
看天下 2018年18期
关键词:合唱团排练团员

编者按:《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和《春节自救指南》这两首“神曲”,由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演唱。这个“神奇”的合唱团里,几乎没有科班出身的团员。2014年,合唱团指挥金承志被其他四个合唱团开除,只剩下自己创立的彩虹合唱团。他讲述了自己为何要留在彩虹合唱团的原因,这些“神曲”的创作过程,以及团员不懂乐理却能合唱的“秘密”。

金承志

2014年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一年。

那时,有四个合唱团突然之间跟我说:金先生,很抱歉,我们不能跟你合作了,因为你的排练手段太“野生”,你排练时好像只注重我们快不快乐,不注重能不能给我们带来进步。这是第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二个可怕的事情是我突然间写不出作品了。更糟的是,我的作品还被禁演了。

第三件事是,我的家庭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不做生意了,所以曾是 “贵公子”的我,坠入了凡间——开个玩笑。

那时候,我面临着很多不一样的选择。我身边的朋友、家人还有同学都建议我放弃合唱团出国,留学回来后可以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挺好,出国留学,做得好就回来当老师,做不好就开饭店。

那一年夏天,彩虹合唱团在台湾演出时发生了意外。我在后台洗手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赶紧往外跑,结果看见团里的柳扬倒在血泊中。

当时正好是黄昏,后台的灯没有开,里面很暗,所以她下楼时摔倒了,摔得很重,头破了,脚也扭伤了,身上都是瘀青。我们赶紧把她扶起来,准备先陪她去医院。

这算是演出事故了,因为马上轮到我们演出。当时的编制是一个Chamber Choir(室内合唱团),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少一个人就可能缺失一个声部,而这个缺失很可能使这个作品没有特色,甚至无法演出,所以我已经做好不上台的准备。

这时候,柳扬突然回来了。她头上贴着块纱布说,“我要上台”。她是一个要强的女生,我无法说服她。这时候,合唱团的女生说:你脚肿了,没有办法穿高跟鞋,我们也不穿高跟鞋了,全部赤脚跟你一起上台。

所以我们就变成一个赤脚合唱团在台上唱歌。我跟观众解释这件事后,他们以很热烈的掌声回应。

这件事让我思考:这是不是我做合唱团的理由?或者,这是不是他们坚持在这个团唱歌的理由?

找回生活

带着困惑,我从台湾回到温州。父亲要养病,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在山上租了一个小房子。我父亲以前是做企业的,退休后想尝试种田,结果一种不可收拾。我母亲有洁癖,所以一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

父母很忙,我就跟自己玩。我去溪边,把脚放在溪水里面,喝冰镇啤酒,很快乐,也很胖。我爸每天黄昏的时候会带一堆自己钓的鱼回来,有时也会把熟了的菜摘回来给我们吃。

到了夏天,村民们会有一个祭祀活动,山下的人和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在山上,大家在宗祠里一起吃流水席。我和父亲很好奇,交了钱去吃饭,大概十分钟就吃饱了,站起来准备离开。有一个村民问我:“你下午有事啊?”我说没事。

他就生气了:“没事你吃那么快干什么?既然是节日,你就要慢慢吃。你吃这么快,怎么知道什么味道呢?”这好像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但我自己已经忘光光了。

我开始以非常慢的速度生活,时常在村庄周围散步。有天我走啊走,发现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坐在桥边荡脚丫。我好心提醒道:“小朋友,这样很危险。”他说,要你管。我又劝道:“你父母很担心你们吧。”她说,我快乐。她跟我讲的真的是这三个字,我快乐。我发现,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而且很多时候时间应该用来被浪费。

下山后,不知不觉到了年末。那时候,因为正好在上海,朋友邀请我一起去外滩的一个酒吧跨年。

像我这么可爱的音乐家,耳朵是很敏感的,所以进入酒吧以后我的耳朵就不行了,像要爆炸一样。每个人都很开心,往天空中撒假美钞。我站在一个离他们稍微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看着,感觉像是一个外星生物在观察人类的生活。这种感觉特别的抽离,以至于突然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于是我想回家了。

走到楼下时,我看见路边停了很多救护车。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看到新闻报道,才知道外滩昨晚发生了踩踏事件,有 40多人死亡。

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非常大。我发现,出国留学,好好工作,不再碰音乐了,这样开展我的人生轨迹,我好像不喜欢,也不想要。

我想做一个可爱的胖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我定了一个目标:2015年我要试着好好排练,如果可以排好,这个合唱团就很好;如果排不好,我就去开饭店。

“唯一没有开除我的合唱团”

当时,上海有一个唯一没有开除我的合唱团,叫彩虹室內合唱团,因为这个团是我创立的。

为了进步,我开始征求团员的意见,问他们:你们觉得我排练时有什么问题吗?或者,你觉得这个作品应该怎么排?这其实很不常见,因为在传统思维中,指挥就像将军,而将军很少问士兵该怎么打仗。我问他们,就好比足球队教练去问后卫,“你能告诉我后卫需要注意什么事情吗?”大家肯定会对他产生怀疑。慢慢地,我们从一种上下级关系,一种从上至下的压迫,从上至下的教育,变成了一种平级关系。

一开始团员并不适应,都不敢向我提意见。到了后期,我反倒要求他们说轻一点,不要人格侮辱。收到这样一些意见后,我发现人要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缺点。于是,我去各个合唱团学习,经常“蹭”别人的排练,看其他合唱团的指挥怎样排练。

彩虹室内台唱团演出现场

有一段时间,我会去其他合唱团唱歌,这让彩虹合唱团的团员非常不满:“你是我们团的指挥,你跑到其他合唱团去唱歌,就代表我们团比其他合唱团要差。”我回答,对啊。

我们团中有很多团员都没有经过音乐训练,很多都不是音乐学院毕业。对于素人来说,乐谱上的标记是冷冰冰的,他们看不懂。所以我就自己设计了一大堆“特别标记”。

我解释几个标记。比如,“史诗般的魔幻嗓音”是什么意思呢?大家对《张士超》这首歌的开头会有一点印象,很响,就像天崩地裂一样。因为它要表达你的钥匙丢掉了,或者说你找不到钥匙时那种痛苦的心情。

比如《春节自救指南》里面的“都是为你好”,旁边写着“非常假惺惺地”;比如最近我写的那首《小小火车》里,我用的第一个表情术语,叫做“像旺仔牛奶一样好喝”,第二条叫“旺仔QQ糖”,到最后越来越开心的时候,就叫“旺旺大礼包”。这个其实是有提示作用的。旺旺是什么样子?旺旺是咧开嘴笑的。所以,当你想到旺旺的时候,嘴角会不由自主地往上。

我们在排练中也会有很多理性思考。我会告诉团员,哪一块肌肉要打开,怎么样唱,怎么做渐强,怎么做rubato(弹性速度),但同时要用一种更加贴近他们生活的语言来帮助他们,这样他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當然,其他团可能就看不懂我的谱子。

这些东西其实在慢慢填充我,也慢慢让团员对我的信任加深。因此,我们之间的排练开始进入正轨。

在我们团,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歌剧演员、医学翻译、数据分析师、科学家……如果这些人给我提意见,就不是单纯从音乐出发,他们会用自己本行业的思考方式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们团有个成员叫严实,是人类学博士,所以他每次都会从各种各样的角度“花式”批判我。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过去了,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说的,如果这个团没有进步,我就去开饭店的时间。那是2016年1月9号,当时我们要演《双城记1》,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上半场跟下半场的曲目都有一些枯燥,我怕观众最后有点坐立不安,会睡着。我想,那写一个返场歌曲好了。写什么呢?我突然想到有一段很悲惨的经历,跟在寒风中等待一个人有关,我就把这个丢钥匙的故事写了进去。这就是《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的创作经过。

后来,有了《感觉身体被掏空》、《春节自救指南》、《落霞集》、《泽雅集》等,越来越多的曲子开始上演,彩虹室内合唱团也逐渐被人知晓,开饭店这件事情就被我无情地搁置了。

我在自己七周年音乐会的卷首语上写过一句话:我不喜欢合唱。对我来说,合唱这件事情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喜欢的是这群人,因为他们教会我什么是合唱。

摘自一席(微信公众号:yixi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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