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波
我童年时曾在章堰短暂生活过。那时正值 “文革”,城里武斗,学校停课,父母进了各种学习班,我大概多少带有点“被疏散”的意思吧。当时的章堰已全然没了曾经有过的精气神,只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集镇。记得街上有两家杂货店,一大一小;一家糖果食品店,一家肉铺,一家饭店,还有两家理发店;一家茶馆,一家粮店,再有一家诊所。它们的门面都不大,店堂也很小,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很比较寂寥,只有那家小茶馆,每天清晨都毫无例外的人声鼎沸。镇上的住家也体现了农村小集镇的特点,农户人家和非农户人家 (当时叫农业户口和居民户口)杂居,不少家庭还是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组合。
这种现象的出现是不奇怪的,因为章堰已经衰落。它所借重的水运已让位于公路,而那时的章堰到最近的公路也要5公里以上。这种衰落也反映在小镇的形制上,其街道很短,隔着一条宽仅十余米的市河章堰泾 (金泾),河南便是农田和农户人家了。
虽然处于衰落之中,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可让人追溯曾有的繁华。当时镇上还存有一些大宅子,一眼望去就觉得有些气象,记得还有叫“某厅某堂”的。甚至农户人家居住的房舍,也看得出是曾经的深宅大院,进入大门,要迈过几道门才能到达内院,显得气度不凡。有些人家的门厅虽然破旧仍是很有气派。但是处于童年的我们,在这些被历史岁月熏磨得暗淡漆黑的老宅面前只有朦胧,唯独对这些宅子里面的院子感兴趣。那些院子年长日久,早已是半荒芜状态,正是我们嬉戏的好场所。印象最深的是在这些院子里捕捉各类昆虫,拿回家去养着,或听它们的鸣叫,或逗引它们争斗,其乐无穷。以至于多年后每每读到鲁迅的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会津津有味地回忆起那些院子,觉得百草园应该就与那些院子相似。
那时候,每天都要走过金泾桥,也常在桥上玩耍。儿时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座有历史有故事的桥,只知道桥石光溜,尤其是雨后,更显得滑腻,常有人不注意而滑跤。我就几次看到有人匆忙行路,不小心滑倒而撒了随身携带的东西。还有就是夏夜坐在桥栏或桥石上乘凉。农村小镇,夜晚没有照明的路灯,只有满天星斗倒映在河中。满月时,水里的那轮明月真比天上的还要亲近,微波荡漾着玉轮,可以让人看痴。最引以自豪的举动是站在桥栏上,等着装载着稻草的农家船摇到桥下时,大喊一声,纵身跳下。跃入柔软的稻草中自然没有任何伤害,可镇上的杨家阿婆每次都会把我们数落个没完,还会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七十了,从来没在桥栏上坐过!
镇东还有座兆昌桥,就在当时镇上的小学校大门附近,是单跨式平梁桥,建于清嘉庆五年,宣统二年重修。关于兆昌桥没有多少故事,只记得过了这座桥就算走出章堰镇了。现在重读兆昌桥桥门上的楹联,倒还值得细细玩味:
东侧桥联:
澄波西绕迎新旭,紫气东来成瑞云。
西侧桥联:
人烟盛处香烟盛,德泽深时福泽深。
没有查到两条桥联为何人撰于何年,不过从建桥的年代看,最早不会早过清代中期。大概当时的小镇还有点富庶繁华的气象吧,所以还有 “紫气东来”的 “瑞云”,还有 “人烟、香烟”两盛。
此外河北街上还有一座平常得简直可以让人忽略的小桥,名汇富桥。说老实话,当时从没有将它看作一座桥,实际上它只是三块条石跨搁在一条汇入金泾河的无名小河沟上。不过这桥不仅有名有姓,还有建桥年月:建于清乾隆年间,属古代章堰的内八桥。其桥名值得感悟一番:章堰泾又名金泾,汇入“金”泾,自然就是“汇富”;章堰泾东西两端一桥“兆昌”,一桥“金泾”,多少有点书卷气,桥名大概是乡绅文人所赐。而汇富桥太过平常,难入上层人士法眼,只能遂着市井平民心愿,期望“汇富”吧。
兆昌桥北堍原是一座城隍庙,建于清嘉庆五年 (1800年)。当地原有 “东、西城隍庙”之说,但西庙即使曾有过也早已不存。东边的那座城隍庙当时已改造成小学,我曾在该校借读过一段时间。
章堰古镇
因当时年纪太小,我对以上的一些遗存印象并不太深。而至今记忆清晰的倒是小镇上的世故人情。因为镇子小,乡民彼此之间都熟悉,一家有点事就没法不让人知道的。“文革”之初,我父亲受运动冲击在大会上被批斗,当时全县有线广播实况直播,所以我一到章堰镇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走资派的儿子”。有次我去理发,剃头师傅还跟我大谈了一通他当时听批斗会的情景,那绘声绘色地讲述,生动诙谐,更没有半点对我的取笑和揶揄,以至于我后来常轻笑着回嚼那段记忆。
小镇生活平淡而悠长,四季的变化更多反映在农户的劳作和收获当中。每年春夏相交时节是农忙前短暂的闲档,镇上家家户户都做开了酱,酱成后就开始制作各种酱瓜了,那时的镇子就会被酱香缭绕着。到天热时,在田间忙碌了一天的农户人家就在自家门前摆上小桌,趁着日落后暑气消退凉风初上时吃晚餐,每家的餐桌上总有几碟自家的酱瓜。我们从这里钻钻那里望望,就会尝到不同口味的酱瓜。直到现在,我一直觉得真正农户家的酱瓜是最有风味的!
当然,最怀念的还是当年的小伙伴。我记得当时在一起玩得最好的是隔壁的邵家二儿子,西邻的姚家大女儿,和河对岸街上的杨家四女儿,就是那位爱数落我们的杨家阿婆的孙女。我们年龄相仿,又差不多是同一年级,所以总有说不尽的话。我最佩服的是姚女,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特别能干。她家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小学里任教,早出晚归.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那时最小的妹妹才三、四岁。平时其实就她在顾着家带着自己的妹妹。这种经历,使她显得比我们都要老练得多。生活很艰辛,但她眼梢总挂着淡淡的微笑,有条有理地做着显然不相符于她年龄的家务,还时不时地顺手帮着邻居家带掉点活。与这些发小最后一次相聚是在我们临近中学毕业时,我在县城上学,暑假结束时去章堰接回我弟弟。他们知道后当晚都来我家,就在门前场地上一直聊到了半夜。初秋,江南乡村的夜晚,暑气尚未全然消退,晚风却已凉爽宜人。那晚没有月亮,星光却格外的灿烂。周围农地的泥土香味中已经有了庄稼开始成熟的芬芳。纺织娘、金铃子、蟋蟀,还有更多的不知名的昆虫尽情地歌唱,萤火虫调皮地飘逸在树篱丛中。我们的聊天自然有着少男少女的欢快和懵懂,但仰望横过星空的银河时又多了些对远方的向往。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又有过多次夜色下的谈话,唯独这次是我心中永恒的图画!
在那场人声鼎沸的浪潮中,城里正是如火如荼地疯狂,在这里却还算得上平静。不过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关于城里的形势总还或多或少地传到了这里,也总会有人关心。隔壁邵家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县城高中读书,“文革”开始时参加红卫兵跟着闹了一气,或许是厌倦了,或许是无聊了,或许是家长找他回来,反正那时在城里也无书可读,就回到了章堰。刚回来那几天,家里总有人来访,谈的都是城里的事。章堰那时也折腾过一阵子。我现在还记得比较清楚的一件是,小镇上举行过一次辩论,辩主是当时重固公社的团委书记与镇上小学里的一位年轻教师,还正儿八经地贴出了 《请辩书》 《答辩书》,约定了辩论时间和地点,着实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可能是小镇向城市学习“文革”,在其历史上一次前无古人的举动吧!另一件事是生产队也学城里开批斗会,兴许队里的那些地主富农早就在历次运动中反复被整,再把他们拉出来批斗实在也没新鲜感,就弄了一个民国时当过警察的人来斗了一气。罪证就是这人当警察时穿着警服拍的几张照片。批斗会就像闹着玩似的喊几句口号,再把那几张照片一烧了事,最后把那位被批斗者狠狠押离会场。可惜了那几张老旧的照片,毕竟记录了当事人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有人说,悠远的记忆常把悲剧转换成喜剧,因为岁月会淘汰苦涩。但对于章堰,有一件事我怎么也不能轻松地回忆:镇上小诊所原有一位姓马 (或为莫,在方言中两字同音)的医师,给我和我弟弟都看过病,细瘦,头发略花白,戴副深色花边框的近视眼镜,文质彬彬,待人和气。在小镇上,他是除学校教师外,最像知识分子的一位。可在当时,他不知摊上了什么事,受到冲击,然后就突然失踪,再后来从大人的言谈中得知,他在某地投河自尽了。这很使小镇震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可我一直记得这位医师,他是那样一位和蔼知礼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