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思维:约翰·博伊德与美国国家安全系列之二从佐治亚理工学院到埃格林空军基地
——“能量机动”理论的诞生

2018-07-04 10:02编译夏雨天
航空世界 2018年10期
关键词:克里斯蒂机动飞机

编译/夏雨天

“能量机动”理论是博伊德理论探索的高峰,也是理解博伊德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通常人们所知道的是这一理论的结论,但了解这一理论的诞生过程,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这一理论的内涵与价值。

在佐治亚理工学院

博伊德从海军战斗机武器学校离开的过程也充满了“博伊德风格”。按照相关规定,他在离职后可以美国空军技术学院(Air Force Institute of Technology,AFIT)申请重返学校读书,由美国空军支付学费。他也提出了申请。由于此前他曾经获得经济学学士学位,按照相关规定,AFIT准备让他去经济学院学习,或者攻读MBA(工商管理硕士)。这种安排或许符合学校的规定,但明显不符合博伊德的口味。他希望学习自己想学的东西,并继续在内利斯空军基地已经开始的研究工作。他认为他应当强化自己的数学和工程学方面的知识,于是,他提出了申请:“我想会学校读本科,获得工程学学士的学位。”

AFIT的回复是:“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双方僵持不下:AFIT不想去做博伊德喜欢的事情,而博伊德认为自己要一个经济学硕士或MBA学历毫无用处,他想学数学和工程学。最终,命运再一次向博伊德伸出了“幸运之手”:在当年的秋天,博伊德接到了来自AFIT的电话:“还记得几个月前你在信中说要学习工程学的本科课程吗?现在空军需要这方面的人,所以我们决定对你不再限制,通常我们不会这么做,鉴于你的情况,我们可以为此破例。我们有你的履历,将军已经批准了。你现在要做的是来信告诉我们你是否愿意去我们为你安排的学校。”

博伊德欣喜若狂。原本他打算去位于加州的爱德华兹空军基地,从事飞行员考核的工作,但随着这内利斯的工作的深入,他越来越认识到,自己迫切需要强化自己的工程学和数学领域的知识。最初他想学数学,但经过仔细考虑之后,他还是决定学工程学,因为工程学专业可以接触到许多他需要强化的学科。博伊德后来回忆所:“当时我想的是,工程学涉及到许多领域的知识:数学、物理、生产线等等。我对这门学科真的特别感兴趣。”

1960年夏天,博伊德和他的妻子玛丽,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当时最小的女儿还没有出生——一起来到了亚特兰大州的佐治亚。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博伊德在当地的佐治亚理工学院攻读工程学学位。在这里,他在过的经历中所积累的知识都将得到融合提炼,并为他今后的研究增色。博伊德总是非常兴奋于接受改变。他比班上的同学大了14岁,这让他在班里看上去很不协调。在学习期间,第五个孩子的降生增加了他的压力。尽管如此,他依然热爱自己的专业。

重新开始学习生涯,博伊德依然保留着一些在高中和大学时养成的坏习惯:他对不喜欢的课程不屑一顾,而在喜欢的课程上加倍努力。对于所有的课程,他总是在入门的时候学习得比较慢,但一旦入门,他的进步就很快。令许多老师惊奇的是,有好几次,博伊德都是在最初的考试中不及格,但在后面的学习中却进步迅速。博伊德并不仅限于获取知识,他更关注在学习过程中,发现每门学科背后的逻辑原理和成因,并由此提出新的观点。他向往宏大的理念和普适性的概念。数学细节对他而言和对其他人一样乏味。他更关注背后的概念。

在佐治亚理工学院,博伊德和在其他地方一样,遇到了一些庸才,也遇到了一些赏识他的老师。两位教授对博伊德给予了关心和照顾:埃瓦尔特教授(Dr.Ewalt)和雅各布·门德尔克教授(Dr.Jacob Mandelker)。门德尔克教授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从饱受战争折磨的德国以难民的身份逃到美国。他成为了博伊德第一个真正意义的导师。他指导博伊德学习,鼓励他,向她讲述自己的观点。埃瓦尔特教授指导博伊德的力学课程,他在博伊德身上发现了许多其他学生所不具备的素质。

在准备门德尔克教授课程的第一次测验时,博伊德准备得非常努力,但结果却只得了C(刚刚及格)。博伊德找到门德尔克去谈自己学习上的困难,门德尔克却表扬了他,因为其他的学生大多不及格。门德尔克告诉博伊德,他的思路非常与众不同,超过了其他的学生,因为他通过合理的选择和判断,对结果进行了检验和修正,这使得他对所学的物理学知识有了更深入全面的理解,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演绎推理的思维超越了对错,是一种极有价值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比知识本身更重要。博伊德因此而大受鼓舞,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加倍的努力来学习物理学。

此外,一个19岁的年轻人,名叫查克·库珀(Chuck Cooper),是博伊德的同学,总陪伴在博伊德左右。他帮助博伊德学习热力学的课程,作为回报,博伊德会对他讲述有关朝鲜战争、美国空军和飞行的故事。年轻的查克·库珀十分崇拜博伊德。博伊德会以大声咒骂的方式,将许多故事讲述给别人听。库珀后来回忆道:“他是个疯子,也是我见过的最狂放的人,我喜欢他的这种风格,但我可不想把他介绍给我妈妈。”

尽管在某些学科上表现优秀,但据库珀回忆,博伊德在大学里依然只是个中等学生。他在学习某些课程时会很吃力。相比于在课堂上听课,在课下与同学的讨论更能让博伊德掌握好所学的东西。对他来说,大部分课程都是必须完成的,这些课程将会对他的未来起到重要作用。

但是,当灵感来临时,一切都变了。1962年的春天,博伊德开始忙于毕业考试,并开始关注他接下来的工作。

热力学、汉堡和啤酒

“我就是不喜欢电机工程学。我烦透了那些电路和磁场,更不喜欢在看了那些该死的电路图整整一分钟之后才得出个愚蠢的八位数的结果。见鬼!”

学生们在拼命完成繁重的功课时互相帮助,并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当中,有些人更擅长热力学,有的人更擅长电机工程学。为了应对考试,他们结成了小组,定期聚会交流。有一天晚上,在聚会结束后,他们决定一起出去吃点汉堡,喝点啤酒。就在喝啤酒、吃汉堡的时候(博伊德几乎所有在专业上的想法的成形都和酒吧有关,草稿通常都写在鸡尾酒餐巾或酒吧的桌布上),博伊德突然灵光闪现,关于“能量机动”理论最初的想法诞生了。这一切开始得那么不经意,博伊德直到这个想法接近成型时才最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个转折性的时刻。学习小组中有人曾经问博伊德在来到佐治亚理工学院之前是干什么的,因为博伊德此前一直穿着便装,所以他的同学很多不知道他曾经是空军军官,以为他只是读大学读得晚。博伊德需要向他们解释,自己曾经是个空军飞行员,空军送他来这里是为了学习日后对他职业有助力的知识。那天晚上,在喝完啤酒后,学员们开始聊两个话题:能量如何从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转换,以及当一个飞行员是何种感受。突然,在博伊德尝试将自己的身份和所学的知识结合起来时,二者擦出了火花。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可以将飞行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给他的同学。

“让我这样解释,”他说,“我们正在谈论能量从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的转化,无论是化学能、机械能还是电能,总存在某种形式的能量转换。那么,当你在控制飞行的时候,高度意味着什么?不就是势能吗?速度意味着什么?不就是动能吗?”

“没错。”

“所以,如果你想做机动动作时,你就需要减速,或者降低高度,或者二者都减少;如果你燃料充足且飞行平缓的话,就可以上升高度,或增加速度,或二者同时增加。”

说到这里,博伊德忽然被自己的话所点醒。

“天哪,等一下!我能用能量关系来分析空战,我能想象出空战场景,我可以把这些做得更规范……你们不理解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一个惊人的发现就在漫不经心的问答中诞生了。后来博伊德回忆:“他们走了之后,我还在想着刚才的讨论,思绪万千。在镇定下来之后,我去了图书馆,一个晚上都在做笔记。回到家之后,我又做了更多比较。凌晨时分,我开始推导公式,将整个原理写出来。然后我对自己说:‘天哪,一点都没错,我就知道!’”他不断地推进并持续地工作着。

他狂热地将最初的想法扩展开来,精确地验证它们之间的关联,并就这种关联进行深入地思考。他通宵未眠,头脑却依然清醒。就是在这一夜,他写下了一连串想到的问题。到凌晨六点时,他已经在笔记本上写了满满三页纸。之后,他给在内利斯海军战斗机武器学校的朋友斯布拉打了电话。当时,斯布拉那边的时间是凌晨3点,但博伊德丝毫不在意。“嗨,斯布拉,我取得了一项突破,听听吧。”接着,他用了一个半小时讲述了能量机动理论框架下的数学关系问题。可怜的斯布拉只能一直听着,试着理解博伊德所讲的内容。他渐渐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开始理解博伊德的想法。他知道博伊德有了新的发现并急需与人分享。“我会画些说明图给你,这样你就能在学校里用它了。”博伊德在电话最后许诺说。

那天正是博伊德考试的日子。在考试前他睡了一会。在考试结束后,他进入了他所称的失落期。他对新发现有一丝满足,但他不再相信他的发现是独特的,因为这些发现太过简洁,而且逻辑非常清晰。肯定有别的人之前发现过这些规律。所以,他觉得他的发现很有趣,但却并不具备开创性,只不过自己从不知道那些结论而已。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笨脑袋里闪现:等等,如果我发现的原理已经被人发现并指出其逻辑关系的话,那我应该做内利斯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一理论应该早就在那里用到过,并受到所有人关注。我知道它在学校里并没有使用过,所以可以肯定这个理论之前从没出现过。就算有人发现了它,也显然没有公诸于众。”

在新的学季开始后,博伊德必须专注于眼前的学业,完成他的课程。此外,他还需要为今后的工作分配来操心。他本来想回内利斯,但接到的命令却是将他分配到空军系统司令部(Air Force System Command),而不是空中战术司令部(Tactical Air Command)。博伊德再次对他的任务分配感到不满。但这一次,他决定去试试有没有去空中战术司令部的可能。为此,他和某些人大闹了一场。据他回忆,最终,空军系统司令部的一位将军给他打了电话:“如果你不立刻结束你的行为,就要准备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你想要去的地方是空军系统司令部,别再耍你那套该死的把戏了。现在,我们打算公平一点:如果你能自己选择去哪个基地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胡闹了?”

“是的,我想去埃格林空军基地。”

“可以,我们会通知那里的基地。现在没事了吧?”

“是的,长官,没事了。”

“很高兴你能归队。”

在埃格林空军基地

博伊德准备好了立刻亚特兰大并继续他的研究。许多年来,博伊德渊博的学识给许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人认为他在工程学、航空学乃至军事史领域至少拥有一个硕士学位,同时具有身后的数学和物理学背景。因为很少有学经济学或工业工程学出身的学者能将如此多的兴趣集中起来,如此知识渊博,同时又具有缜密的逻辑分析能力。实际上,对博伊德而言,他一生的成就可以用“自学成才”来概括。在他的军人生涯中,有用工作任务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以及诸多繁琐的审查手续,让他没有时间去专门进行学术性的研究。直到晚年,他才真正地将自己的专业知识展现出来。从空军退役后他才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教育。他所掌握的知识是在漫长的时间内逐步积累起来的,同时,也是他将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渠道所学习的知识进行综合性的归纳演绎推理的结果。

博伊德和家人搬到了位于佛罗里达州狭长地带的埃格林空军基地。报到之后,他又一次对任务分配感到了不满。

“我一去埃格林空军基地,他们就又让我负责维修。人们总是要把约翰·博伊德派去负责维修,但是,约翰·博伊德不喜欢维修。我当时对自己说:‘等等,这事儿发生了不止一次了。’”

博伊德再一次提出了抗议,但被告知空军已经出钱让他去学习了两年,他该知足了。空军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安排他的工作,是他欠空军的,而不是空军欠他的。在接下来的四年中,他将被安排在基地的维修营里工作。军方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管他是否满意。

对这种回复,博伊德的回应是找到他的上级,并告知自己将要做的事:“我会在这工作六个月,然后我就不干了。我会去做我想做的工作,我想提前通知你这一点。如果你在我的《军官述职报告》(Officer Effectiveness Report,OER)上把我写得很差,这也不会影响我。我会让你看看我是怎样不干了的。我才不管这是不是强制性任务。”

这就是博伊德,他与人敌对时总是面对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并非职业使然,而是性格使然”。他的“面对面”并不总是冲着敌人。正如詹姆斯·法罗斯(James Fallows)所回忆的:“博伊德经常笑,但当他认真起来时,他更喜欢在离你的脸只有三英寸的距离说话。”博伊德与人辩论的方式是把对手逼上绝路——真正意义上的逼上绝路。他会尽可能地靠近对方,通过讽刺性的问题和贬低对方的智力、信誉乃至人格的方式,刺激对方去和他辩论甚至打架。在言辞激烈、唾沫星子横飞地与人辩论时,他的声调变高,眼放怒火,这些混合他身上难闻的雪茄气味,不仅会对人造成身体上的不适,更让人在感情上感受到不悦。这就难怪他总是有这么多仇人。而且,他总是能在争吵中获胜,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维修营期间,博伊德白天干自己的本职工作,晚上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他致力于完善自己的能量机动理论。这一理论不仅能描述一架飞机的基本性能(飞行航程、飞行速度、飞行高度),还能以数学的形式体现飞机在不同高度、过载、不同转弯半径条件下的机动性。通过这一理论,博伊德可以为每一架飞机绘制出图表,详细说明其性能,并通过图表加以比较判断一架飞机在哪些方面优于其他飞机,这样的信息对参战的飞行员来说显然是非常有价值的。通过这些图片,飞机设计师也可以知道一家飞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以及应用何种方式能获得优势。这种打破惯性的思维在战斗机设计领域掀起了一场风暴。

1963年初的一个星期五,博伊德再次在军官俱乐部的酒吧里消遣。命运之神再一次光顾了他,几位朋友向他介绍了一个朋友,汤姆·克里斯蒂(Tom Christie),一位在埃格林空军基地工作的性格内向却聪明的数学家。他很快和博伊德成为了好朋友,在接下来的两年中甚至成为“犯罪搭档”。博伊德在酒吧里,在铺着写满了方程式的桌布的餐桌上向汤姆·克里斯蒂讲述了自己的想法。克里斯蒂低声对他回复:“说得有道理,我想你是对的,但是,咱们得把它彻底搞清楚。”

接着,博伊德开始讲述飞机的性能曲线等内容。那是,克里斯蒂有一台很大的IBM7094电脑。他开始和博伊德一起编程序,调试,然后用于分析所收集的数据。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成为了相互学习的密友。博伊德从克里斯蒂那里学会了很多有关数学、编程和电脑方面的知识,而克里斯蒂从博伊德那里学到了许多空战、战斗机性能和其他方面的知识。克里斯蒂在博伊德的帮助下,也渐渐获得了其他人的尊重与认可。他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博伊德去世。无论何时何地,博伊德在对其他人谈起能量机动理论时,总会提起克里斯蒂的贡献;而克里斯蒂也承认,他从博伊德那里获取的知识,远比他给予博伊德的要多得多。在博伊德的葬礼结束后,克里斯蒂在自己家里举办了一场感人至深的聚会,回顾了自己和博伊德的友谊。在那个下午举办的聚会上,充满了太多的轶事、太多的回忆和太多辛酸的眼泪。所有人在看到克里斯蒂对博伊德的真挚友谊和深切怀念时,都会为之动容。

在对能量机动理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后,博伊德和克里斯蒂准备开始应用自己的理论,对外国飞机与美国飞机进行数据比较。于是博伊德驾驶着一架T-33喷气式教练机飞往位于俄亥俄的怀特·帕特森空军基地,这里有美国空军的外国技术中心,负责收集国外(重点是苏联)飞机的相关数据。博伊德在那里有一些朋友。通过他们博伊德拿到了大量数据飞回了埃格林,和克里斯蒂一起鼓捣起来。

“我本想看到我们的飞机——比如F4——比苏联的飞机好得多,就像各种报告里说的那样。我当时非常确信这一点。但是,当我把最初的图表做出来后,我说:‘哎呀,汤姆,等一下,怎么是苏联的飞机更好?我想我们错了。’”

因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博伊德专门打电话给外国技术中心的人,再次核对自己得到的数据。他和克里斯蒂反复核查他们的程序。博伊德返回了帕特森基地和外国技术中心的人重新核对了苏联飞机的相关数据,克里斯蒂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自己编写的程序。最终,他们发现,自己的数据没有错。在不被任何人所知、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的前提下,博伊德和克里斯蒂得出了一个他们非常不愿意接受却又不容置疑结论:苏联的几乎所有战斗机在机动性能上都比美国战斗机好得多。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博伊德和克里斯蒂知道他们的结论是正确的,但依然难以置信,因为它的含义太重大了。

凭借着空军战术司令部积攒下来的良好声誉和与那里一些人的联系,博伊德将他的结果简洁地介绍给了一些从空军战术司令部来埃格林基地视察的人。他们很关注博伊德的结论,这让博伊德松了一口气。至于其他埃格林空军基地的人,他们都对博伊德的结论不感兴趣,认为他疯了,而且是在浪费时间。他们不能理解,只要稍微把他的理论调整一点,博伊德的那些图表就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更符合大家已有认识结果,而博伊德却不这样做。他不断地计算数据,反复检查结果,筛选出有用的结论,分析不同飞机的作战优势再去教给其他人。他做得废寝忘食,耗费了大量时间,就像他在内利斯空军基地时一样疯狂,他自己却对此甘之如饴。

在这期间,博伊德的家庭也遭遇到了一场不幸,他的大儿子,斯蒂文(Steven),在内利斯基地是就得了小儿麻痹,如今又患了阑尾炎。有好几天,他的病情都很沉重,难以控制,人们甚至怀疑他是否能活下来。有将近一周的时间,博伊德不得不从繁忙的工作中脱身出来,和妻子玛丽一起轮流到医院陪儿子。在爱孩子这一点上,博伊德和其他的父亲没有什么区别。幸运的是,斯蒂文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最终康复了。在孩子出院后,博伊德迅速又投入到了工作之中。这就是他的风格:做,就全力投入;不做,就干脆放弃。

能量机动理论的重要性

能量机动理论的革命性究竟体现在哪里?它是对机动性的基本定义,它首次将“机动性”这一概念用数学公式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早在这一理论诞生前,“机动性”这一概念就被广泛使用,但在航空界从未被科学地精确定义过。博伊德的这一理论,可以将美国库存的每一架飞机用飞行高度(势能)、速度(动能)及方向(转弯角速度、半径或过载)等数据图表的组合表示出来。更重要的是,博伊德发明了将这些飞机中的任意一架与苏联或其他国家的飞机进行比较的方法。按照吉姆·斯蒂文森(Jim Stevenson)的说法,能量机动理论是“全球首个量化表达方式,通过它人们可以将两架飞机在其性能范围内进行准确地比较。”机动性是可以被测量出来的。而博伊德指出了一种统一的测量方法,这样,人们就可以通过数据和图表精确表达出不同飞机的机动性,并彼此间加以比较。

博伊德在学会飞行后就对空战战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海军战斗机武器学校任教时他写出了《空战机动手册》和《空战打击研究》两本书。之后,他又回到了大学里,通过进一步充分理解数学和其他公式来完善他在内利斯写书时想要表达的一些概念。随后,他和汤姆·克里斯蒂共同研究出了能量机动理论,并最终将他自己引到了飞机设计这条专业道路上来。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轨迹违背了一般的研究路径。通常,人们都是先从理论入手,掌握所要揭示的内容的宏观联系,然后将这些理论应用到具体操作之中。比如,多数人都是先学习飞行动力学和飞机设计的基础知识来掌握飞机的特点,在掌握原理的基础之上再进行飞行培训的。这种“逆操作”的过程,也是一种典型的“博伊德风格”。

从某种层面来讲,能量机动理论属于基础物理学范畴,与运动方程相去不远。但是,用一个概念化的方程来精确展示飞机性能范围却是一种天才之举,因为这开创了评估和比较飞机性能的新方法。从这个层面来讲,能量机动理论确实是一场革命,它不仅是一个可以用来评估飞机性能的工具,更是一个可以用来指导战斗机设计、研发新战术以及研究交战原理的设计工具。在以前,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绘制战斗机的功能演示图需要大量的计算工作,只能在高性能的电脑上实现,而当时这样高性能的电脑还没有被设计出来。博伊德的能量机动理论的提出,让当时所有其他的数据分析方法都变得过时了。机动性决定着空战的成败,能量机动理论,既是具有根本性的理论,也是具有深远意义的理论。

能量机动理论为飞机的高度、过载、转弯角速度等参数提供了动态而非静态的分析,并对飞机的机动能力做出了综合评估。这一理论并没有将飞行员的飞行技能考虑在内,但它却让飞行员能在面对敌机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飞机具备哪些方面的优势。汤姆·克里斯蒂这样解释道:“能量机动理论的关键在于,它提供了一个路径,能让你在设计飞机时就考虑到如何让它在各种状态之下相比于其他飞机具有更多的硬件优势:例如,在机动状态下,在需要节约燃油的状态下,或其他特殊情况下。在飞行员同样优秀的前提下,一个驾驶出色战机的飞行员一定会战胜一个驾驶次一点的战机的飞行员。”能量机动理论提供了一种让美国飞行员明白如何在飞行中取得优势的方法。博伊德用数据解释了这一理论,并在实际的飞行模拟操作中教会了飞行员更好地应用这一理论。

让飞行员理解这些复杂的概念和类比关系的关键在于讲解的表达方式。博伊德很擅长这种表达方式。他通过画图的方式,利用性能范围中的一些要素来对两架飞机的机动性进行比较。他首先在一定的高度和速度下,标出转弯角速度和过载,然后,和通常的办法一样,他在演示图中用蓝色表示美军飞机,用红色表示敌机(美军的兵棋推演和演习都以蓝色表示“我方”,红色表示“红方”),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用则色表示双方飞行轨迹重叠的地方。这种可视化的演示方法,让以前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解释清楚的科学理论变得通俗易懂。简单来说,演示图中紫色的区域越多,一架飞机相对于另一架飞机的优势就越小。根据该理论,在进行美国和苏联飞机的比较时,如果美国飞机确实占据优势,则演示图中将会有大量的蓝色区域,少量的紫色区域,红色区域几乎没有。但实际上,比较后的结果经常是演示图中出现大量的红色区域,少量的紫色区域,而极少有蓝色区域。就这样,复杂的数学公式,电脑程序,物理理论,运动等式以及各种用于比较的数据,都可以具体化为简单易懂的图像。没人能完全理解结果背后的科学原理,也很少有人能理解演示图中不同的颜色和区域所阐释的最终结果。但是,经过博伊德的阐述,即使那些并不太懂飞行器设计和航空知识的学院,也能明白这些数据比较后的结论,同时也明白了博伊德所讲解的内容。

博伊德和克里斯蒂回到了怀特·帕特森基地后,和外国技术中心说明了他们的新发现。根据他们的数据,美国的战机(F-4、F-104、F-105和F-106)在机动性上确实不如苏联战机(米格-17、米格-19和米格-21)。外国技术中心的人再一次搜集了数据,纠正了一些偏差,博伊德和克里斯蒂在新数据的基础上再次进行了盐酸,结果还是发现苏联飞机更好一些。博伊德回忆说:“比起上次的结果差距有所减小,但依然存在。”结果非常令人震惊。

结束理论研究工作

美国空中战术司令部(TAC)的人对博伊德在做的事情略知一二,而美国空军系统司令部的人却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TAC的人开始谈论博伊德在埃格林空军基地的工作,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高层领导的耳朵里。最终,TAC正式要求博伊德对他的能量机动理论做一个简要的汇报。

就这样,很多来自TAC的人来到了埃格林空军基地。博伊德和克里斯蒂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所有人都认为如果空军的高级长官知道此事的话,他们会很不高兴的。很快,博伊德接到了来自TAC司令沃尔特·C.斯威尼(Walter C Sweeney)将军的通知,通知说将军很有兴趣听听他的能量机动理论。于是博伊德找到了他的上级,雷恩(Ryan)上校,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事。那是一个星期四,博伊德之前刚刚被命令去为一名在弗吉尼亚的兰利空军基地的四星上将做简报。不幸的是,直到此时,所有系统司令部的人,除了雷恩上校之外,没人知道博伊德和克里斯蒂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得出的最终结果。而雷恩上校非常确信,如果知道了博伊德和克里斯蒂的所作所为,系统司令部的长官会把他们全部开除。博伊德建议雷恩尽快安排自己给系统司令部的长官们先做一次简报,最好就在明天,告诉他们自己干了什么。“告诉他们这非常重要,他们应该在我给TAC的司令部的人做简报之前先听听,否则他们无法处理那些来自TAC的麻烦的电话。如果他们要惩罚我的话,那也没关系,我会自己负责。”

于是,系统司令部的罗伯茨将军和他的参谋们都被召集了起来,罗伯茨司令的情绪很不好,其他军官(他们都比博伊德军衔高)也不因为被召集起来“必须”出席一个少校的简报而颇为不满。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每个人都有一些周末的聚会和社交活动要出席。当博伊德讲述完自己是如何想出这个理论时,罗伯茨将军脸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随着博伊德开始进一步解释,将军的脸上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他的血压似乎随着他不满的程度一起飙升。屋子里其他的官员也开始明白博伊德的结论背后隐含的政治和军事影响。首先,博伊德的结论是美国空军的战斗机不够先进。这意味着系统司令部和TAC的大方向是错误的。多年的努力,有关飞机设计的诸多设想和对美国空军的信心都将付之东流。其次,如果博伊德博伊德要给TAC和斯威尼将军作简报,他必须先给空军系统司令部的负责人伯纳德·施里弗(Bernard Schriever)将军做简报,而将军在听到他的结论后一定会大发雷霆。

空军准将奥尔曼·卡伯特森(Allman Culbertson)表示他想和对数据并给怀特·帕特森基地的人打电话确认一下博伊德讲的结论。再次回到会议室里时他比刚刚走出去时更加愤怒——帕特森基地的人确认了博伊德的结论和数据。之后,卡波特森开始仔细阅读项目计划书,去寻找能量机动的相关材料,但却没找到。博伊德告诉他自己的研究没有列入项目计划书,卡伯特森却表示怀疑:“你说它没有列入项目计划?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几分钟之前我还听你说进行研究必须需要电脑和部分资料,没有项目编号和预算方案,你不可能得到那些电脑和数据资料的。”

博伊德回答:“现在你们相信了吧?我能从整个司令部的任何电脑中窃取任何资料。而且,如果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话,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罗伯茨将军打断道:“博伊德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罗伯茨将军告诉博伊德,他的新发现非常重要,但他采取的手段是错误的。他表示非常希望博伊德的结论是正确的,不然,博伊德将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博伊德对他的话表示完全赞同:“没错!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得到任何帮助,所有风险都要我们自己承担。但是我们相信这个理论上正确的,研究必须要进行下去,所以我们就尽可能地利用任何有用的资源。”

罗伯茨告诉博伊德,他的所作所为会把自己毁了。但他也对博伊德表示出了赞赏:“你要知道,我真没想到空军还能有你这样的人。”在当时的美国空军,没人敢为做正确的事情而反抗制度,带来负面消息的人往往惨遭打压。多数情况下,有悖于常规观念的材料都会被销毁。极少有人敢于挑战制度,但博伊德就是其中之一。

在随后对空军系统司令部的其他官员和TAC的各级官员的讲解中,博伊德的结论不出意外地掀起了轩然大波。在历经波折后,系统作战司令部和TAC的人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之前的大方向都是错误的,美国空军花费了大量钱财,却不过建立了一支二流空军。在冷战时期,揭示出这样的事实是令人震惊的。

美国空军独特的军队文化对博伊德的行为有两种反应:第一种,是因为偷窃电脑和非法窃取资料而起诉他,让他接受军法惩罚。另一种,则是因为他的研究成果而奖励他,表彰他。美国空军原本想二者并施,惩罚他的偷窃行为,同时也认可他和克里斯蒂的重大贡献。但最终,对博伊德和克里斯蒂的表彰大会如期举行,审判却始终没有正式启动。在受到了一段时间的排挤后,博伊德终于再一次被视为英雄,并被授予了奖励。1965年春天,系统司令部给他和克里斯蒂颁发了“系统司令部科学成就奖”。1966年博伊德在航空工程力学方面的成果让他获得了“空军研究与发展奖”。至今,博伊德在航空工程力学方面的研究成果依然是保密的。

作为对博伊德的惩罚,美国空军原本想把他调去冲绳。但是,查克·梅耶(Chuck Myers)上校,一名成功的试飞员,也是博伊德理论的支持者,说服了他的一位朋友,汤姆·奇塔姆(Tom Cheatham),美国国防研究和工程学会董事会(Dircetorate Defense Research and Engineering,DDR&E) 的成员,帮助了博伊德。查克·梅耶向汤姆·奇塔姆解释了博伊德的理论,并让他相信DDR&E需要博伊德的才干。于是,他们一起说服了美国空军参谋长约翰·保罗·麦康奈尔(John P. McConnell),让他撤销了将博伊德调往冲绳的任命。1966年秋,博伊德离开了埃格林空军基地,被分配到了五角大楼空工作,参与空军的F-X项目。博伊德将继续以他的方式,为美国空军乃至整个美国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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