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忆蕾
有两年时间,“火箭少年”胡振宇消失了。我见到他时,他坐在公司进门处的黑色皮沙发上,抬眼就能看到偌大的办公室。他个子不高,穿着翻领衬衫,外面套着深灰色贴身毛衣,宽松的西裤脚耷拉在黑色系带皮鞋上。脸仍是那张娃娃脸,满是雀斑,显得年纪很小。
这个形象和他曾经的叛逆个性相去甚远。那时候,他穿着汗衫,拖着人字拖,站在江苏高邮的玉米田里。他是大众媒体的宠儿,是个有使命的火箭天才、创业少年,他要把人送到外星。但很快,这个印象被打破了,在2015年的一篇报道结束后,舆论最新的评价是:他自我,充满“危险”,连航天的门都没入,还被认为是个“小骗子”。
现在,在位于北京亦庄的办公室里,他的样子看起来沉郁了很多。整个人都有点拘谨,身体前倾,双手握住,胳膊肘放在大腿上。不像一席演讲中的生动、活泛,声音不高,言语含糊。
只有提到在江苏高邮的日子,他才几乎要沙发上跳起来,指著我身后的一张张照片,“那是我们最难、最惨的日子”。他说,“从道德和出发点上都不能被挑出刺来”。他拼命维护着自己的历史,诉诸于情感而非理性:周围全是水田,7月底8月初,刚好下了暴雨。实验场有一半是被水淹的,他们做实验穿着拖鞋,水到小腿高,水里游着蚂蝗。
“内心来说很大的挫折,很委屈。”他说。
两年多时间,他们错过了很多。2015年底,翎客航天准备开始融pre-A轮。原来谈妥的投资人纷纷闭门谢客:胡振宇很开心地与人签了协议,过了几天,对方跑过来告诉他:“哥们,跑不动了,投资人看了你们的负面报道,都不见。”
但公司一直在运转着。合伙人楚龙飞卖掉了一套北京四环的房子,而公司的账面上一度也只剩下二三十万。融资不太顺利,还有是他们的策略没有脱离一个技术研发团队思维上的限制。运营、融资、公司品牌,相对来说是短板。直到2017年3月,普华资本、御风投资冯仑、长润金控投资管理(深圳)有限公司等投资方的一笔数千万元到账,胡振宇才缓过来。
但从2015年8月成立到2018年1月,零壹空间已经完成3轮累计5亿元的融资。同期成立的蓝箭空间在3年内,融资超过了5亿元。翎客航天融资速度慢了一轮。
“若是真不靠谱的创业者,不应该拿着投资人的钱,在CBD租一个办公室,摆出一排模型来吗?我们没有那么做,我们拿了钱很紧张,很小心翼翼,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创业,每一分都要用好。”胡振宇替自己辩护。
此后,他再无激动之处。更多的时候,他显得疏离,有礼貌。但这个曾经骄傲的少年,仍然充满戒心:2015年,他说自己曾经历三次“背叛”。现在,他认为外界对他有很多恶意。但他也不是没有反思。“可能我们真的没有做出一个让别人可以称作压倒性优势的产品。”他说。
这些在他的合伙人楚龙飞看来,是“更成熟、稳重了”。
2018年的航天热闹而喧嚣。资本、政策、技术、人才的竞争气味暗潮涌动。在北京东南五环的亦庄,马斯克的中国学徒们各自绘制着太空梦。凉水河横穿亦庄段,零壹空间与星际荣耀仅一河之隔。
而翎客航天的办公室楼下,一架超出两米的火箭模型快顶到天花板,结结实实地把前台挡住了。黑色的箭身,印着“LINK SPACE”,两个醒目的英文单词。另一侧,贴着正红色的横幅:欢迎领导视察“NL-1商业运载火箭总体方案评审会”。
2011年11月11日,广州大学城四名大学生研制的探空火箭,因场地安全的原因,将原计划进行升空发射改为地面试车,并获得成功。
亦庄是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所在地,民营火箭公司围绕着它聚集在那里。它们竞争激烈,正以高于体制内1.5倍的工资挖人。胡振宇他们搬到这里,正是为了向中心靠拢。
它们的较量体现在具体的措辞上:最近惹人瞩目的是零壹空间CEO舒畅。5月17日,零壹空间OS-X火箭“重庆两江之星”成功点火升空,高度为38.7千米。舒畅对外声称,“这是中国首枚民营自研商用亚轨道火箭的首飞。”就在一个多月前的4月6日,星际荣耀的同体探空火箭“双曲线一号S”在海南发射成功,飞行高度为108千米,也自称第一。但它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运载火箭。探空意味着它们达不到第一宇宙速度,只能在亚轨道飞行。
楚龙飞在朋友圈给“重庆两江之星”点了赞,他给我发来了一段评价,对于争第一的说法,不以为意:“谁都可以是第一,有些说法甚至是媒体圈的自嗨,我们这几家企业都清楚什么最重要。”不久,翎客航天也发布了一条消息,称“新航线一号”商业运载火箭在2020年首飞。
在此之前,热闹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胡振宇。
2015年前后,他擅长对外宣传,在航天爱好者科创协会里,他是“宣传委员”。科创社区首任主席刘虎曾描述他对行业众生相的观察:看见镜头要么不好意思,表情不自然;要么躲镜头,没有拍到多少有效素材;要么讲话的逻辑复杂,对观众毫无吸引力。
“只有胡振宇迎着镜头,表情自然,表现欲望强,讲话逻辑简单富有感染力。”他说。
2013年10月,一席舞台,这是胡振宇最早的登场。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纸包,将研制了三年的敏感炸药倒在左手掌心,然后,腾出右手拿火柴,去划别在右侧裤兜上的火柴盒。
“磁”的一声,一缕黑烟升起。第一根,失败了。现场观众发出友好的笑声。胡振字有些紧张,干笑了两声,念叨着“所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第二根,成功了。他吹灭火柴,将带着火星的梗子靠近左手。“嘭”,在那张20岁、年轻的、闪着麻雀斑的娃娃脸前,升腾起一朵小小的红色蘑菇云。
兜售梦想是胡振宇迈出的第一步。“我已经做”“我想做”“我还要做”“我必须做”。最早一波接触他的一个媒体人接受我的訪问时,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他觉得这是个新兴行业,需要野心家,也需要梦想家。
然而,野心家与梦想家的故事也有另一套演绎:在点火试验时抽烟,拉拢业内泰斗级专家站台却被当事人否认,被科创协会踢出局……此前混杂着梦想与野心的故事里,又注入了谎言与危险。
年少轻狂确实给胡振宇带来了麻烦,质疑与众嘲缠身,继而是融资失利。直到2015年,冯仑参观NASA后,开始在中国寻找马斯克那样的民营航天创业者。胡振宇来到他的面前,告诉冯仑,“我就是你想找的人”。
“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缺少信任,我们需要让大家相信,我这个24岁的年轻人也能够带领这家公司成功。”他对冯仑说。后者在一篇《一个24岁的火箭公司老板》的自述中回忆了这段经历,听到到这里,他相信胡振宇不是一个空有梦想的预言家,而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创业家和创新者。
此后胡振宇似乎被置身在了热闹之外。直到2018年,胡振宇接受了凤凰卫视当家花旦胡玲的采访。荧幕里,他的头发锃亮地竖起。2017年,融资后他的项目终于有了进展,悬停实验的成功,“风马牛一号”卫星升空,让他有了底气,重新回到荧幕前。
他对媒体很提防。我们聊天结束后,他几次问我:“这是深度专访吗,是多家还是一家?”
蛰伏两年。在他们的讲述中,这个故事有一个充满温度的版本:2017年12月,山东龙口,零下6度,4级风。天边扯开长条长条的云。空旷的场地上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十几双的眼睛盯着摆在发射台上的火箭原型机。直到轰鸣声打破寂静。
平移十秒后返回,再是十秒,最后平稳落地。等待在厂房里的人抱在一起,欢呼,跳跃。“飞行40秒,精度0.05,近乎完美。”楚龙飞在微博里记录。他们要掌握悬停技术,实验了近300次,他们尝试、失败、尝试。
最后,他们认为成功了。
2018年开始,他们进行了新的宣传:1月,NL-1商业运载火箭总体方案评审通过。2月,翎客航天、零重空间共同研制的全景卫星“风马牛一号”升空,进入到距离地表约500公里高度的太阳同步轨道。
楚龙飞与胡振宇共事最久,在楚龙飞眼里,胡振宇确实是个业余爱好者。这似乎符合外界的评价:“外行领导内行。”但这些年,楚龙飞认为,胡振宇更能分清楚管理与技术的界限,不过多介入技术研发,精力更多的放在找钱、找人。
他觉得胡振宇在公司运营、战略方面需要提升,但这几年他进步很多,随着公司架构的不断完整,能够弥补个人不足。“公司不会靠一个超人或者一个完美形象来保证,而是要靠一套机制跟系统。”
在和我聊天时,胡振字眼睛有点红,不时打哈欠,他最近几天都是五六个小时的睡眠。多数时候,他谈话很理性。
2018年2月,SpaceX“猎鹰”重型火箭成功发射。说起这件事,胡振宇一仰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真的离国外越来越远,真是这种感觉。”在他眼中,马斯克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如同他的偶像,可回收火箭也是他们的长期目标。
SpaceX经实现了陆地和海上的回收成功,也实现了复飞,并且采用垂直着陆。而在国内,长约9米的“重庆两江之星”体积还不如猎鹰9号的一个助推器大。
胡振字觉得,很多人说中国在多少年内可以追赶Space X,太自不量力。“人家跑得太快了,有足够的钱,足够的工程师团队,足够好的工业基础,我不觉得我们的速度比他们快多少,高效多少。”
还没搬到北京时,胡振宇来北京多是住在鼓楼大街一带的青年旅馆。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慢慢地把整个心气沉下去的过程”。他参加高大上的活动,见派头十足的投资人,但依然要回到被田地团团围住的厂房:11台发动机,一台一台炸掉,人都炸怕了,隔三差五爆炸一个,一点火,就是“嘭”的一声。
直到最后三台稳定了,再也没爆炸过。
外部舆论对公司不利时,胡振宇心情失落,在内部发牢骚。在知乎上,会一条一条反驳网友的留言。楚龙飞坚信人会改变:“好比火箭,有人觉得是做梦,但是我们觉得梦想可以成真。对于我们团队的看法,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别人站在另一个角度,每个人的角度不同。”
沉寂两年后,他很少看到胡振宇“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