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中央圣马丁毕业，下一步依然很难

姚芳沁

6月19日，来自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以下简称“中央圣马丁”）7个不同设计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在一场名为“出现”（Emerge）的毕业展中，联合展示了各自的毕业设计，时尚设计专业也包括其中。

作为中央圣马丁的王牌，时尚设计专业曾培养出了包括Alexander McQueen、Phoebe Philo、Stella McCartney等在内的明星设计师，享誉全球。事实上，包括中央圣马丁、皇家艺术学院和伦敦时装学院等在内，这些英国的时装学校曾向全球输送过众多新锐设计师。然而近几年这些时装学院的毕业生中，却已经很难有年轻设计师能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声誉。不少年轻的独立设计师因缺少商业和资本的扶持，无法获得主流的关注。

毕业设计展是毕业生们崭露头角的重要平台。本届中央圣马丁毕业生不约而同地将设计的重点放在新材料的开发上，除了用塑料或是纸板制成的服装，甚至还出现了乒乓球和牛奶残渣这样新奇的服装材 料。

中央圣马丁时尚专业本科主管Sarah Gresty于2016年8月上任，之前任针织课程方向的学科主管。“我认为在当前快速变化的时尚产业中，学生们需要找到自己的声音，自主开发材料会是一个不错的途径。”Gresty对《第一财经周刊》说。

然而学生们并不这么看。做一场毕业秀的平均成本为3000到4000英镑（约合2.6万至3.5万元人民币），甚至有人花了10万英镑（约合87万元人民币）完成毕业设计，远远超过了学费。Gresty对此也很无奈，“学校缺乏政府资金的支持，要维持课程已经很不容易，更不可能为学生提供资金支持，学生们自己也知道，如果能通过毕业展获得媒体或买手的关注，投入再多的资金成本也是值得的，这就有了现在这样的局 面。”

如此高昂的成本，让那些经济条件不佳的学生很难负担，他们不得不依赖外部企业的赞助。今年时尚专业毕业展上出现的两个赞助项目都与可持续和新材料技术相关，一个是面向环保项目的孵化器Maison/0，这个项目是中央圣马丁和LVMH在去年5月达成的，是针对时尚和奢侈品行业可持续发展创新合作中的一个部分。另一个是来自香港的南丰纱厂今年在中央圣马丁首次开设的奖学金，鼓励学生开发可持续材料或是创新材料。

当天同时展出的工业和产品设计、建筑设计、平面设计等专业都吸引到了行业大牌的合作与赞助，相比之下，时尚专业却显得异常冷清。时尚课程能为学生提供的资源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导师个人在时尚圈的人脉。自2014年中央圣马丁时尚专业总监Louise Wilson去世后，学校的时尚专业品牌资源流失非常显著。Alexander McQueen、Phoebe Philo、Stella McCartney、Christopher Kane、Jonathan Saunders等明星设计师都师从Wilson。

为了争夺极为有限的资本赞助，学生们不得不在限制范围内策划自己的毕业设计，也难怪它们看起来千篇一律，缺乏个人风格。反倒是男装专业的展示出现了一些意外惊喜。即便成品的概念造型并无新意，但学生们会在自己的项目介绍中突出个人的优势，或是剪裁技术，或是图案印花技术，为自己的职业规划更多的可能，而不再执着于成为明星设计师。

英国另一所重量级时尚学府皇家艺术学院的毕业展看起来更丰富多元一些。今年，皇家艺术学院把时尚专业的硕士毕业展放在了创意中心The Store X，这也是伦敦时装周的官方展厅。展示的形式不是通过一场简单的走秀，而是用表演、舞蹈、食物、电影、讲座和互动设施呈现，取名为“A Walk Without a Cat”。

来自女装设计专业的蔡佳恩在他的毕业设计中虚构了一个中国1980年代的反叛知识分子形象，从集体军装美学风格中找到灵感，加入了手工缝制的细节，把服装当成一个由灵活搭配的部件组成的系统，想要创造一种“可控随机性的美学”。这既是他的设计风格，也是一种商业思路，即通过销售不同的部件，而不是整件衣服，让消费者自由组装搭配。“未来的时尚是没有潮流的，时尚品牌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定义自己的客户群。我这个设计就是把决定权交给用户，同时保留一定的掌控。”蔡佳恩对《第一财经周刊》说。本科毕业于伦敦时装学院的蔡佳恩认为，本科期间，他所学的主要是时尚系统内的知识，而皇家艺术学院鼓励学生跳出时尚，探索不同的领域，形成自己的哲学理念和价值 观。

蔡佳恩毕业后打算成立自己的品牌。然而眼下针对年轻设计师创办自己品牌的扶持项目并不算多。

《VOGUE》杂志和英美两国的时尚协会—也就是伦敦和纽约时装周的主办方—联合发起的VOGUE/CFDA和BFC/VOGUE是发现和培养年轻设計师品牌的重要平台；专门面向年轻设计师的支持奖项Newgen一度也备受关注，但BFC与Newgen更多只关注英国本土年轻设计师品牌，对全球年轻设计师来说具有很大的排他性。LVMH则从2013年年底发起LVMH大奖，每年选出一名年轻设计师和3名时尚毕业生，为他们提供商业扶持，但年轻设计师奖项的入围条件是至少已经推出过两个系列，而时尚毕业生奖项的获得者也只能得到进入LVMH旗下品牌工作的机会，对于打算成立自主品牌的年轻设计师来说，这更像是收编。

深圳玮言时尚集团的董事长马忠红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常客，他在该校设立了奖学金，但获奖者必须进入玮言工作，对像蔡佳恩这样打算成立自主品牌的设计师来说缺乏吸引力。2017年，马忠红宣布向年轻时装设计师苏仁莉创立的同名品牌Renli Su投资300万英镑（约合2355万元人民币）。苏仁莉毕业于伦敦时装学院时装设计硕士专业，毕业后于2013年在伦敦创立了同名品牌。截至2017秋冬，Renli Su已推出8季系列，在全球17间高级买手店和百货贩售，其中包括伦敦、纽约和东京的Dover Street Market、Opening Ceremony、LN-CC和栋梁等。马忠红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他在投资前已经观察了品牌3年的时间，直到Dover Street Market买入Renli Su 2016春夏系列，他才最终决定投资。

奢侈品原本是个家族品牌的生意，然而近几十年来，原本家族所有的时装屋在大财团的渗透下成了商业机器，时尚也成为商业管理者热衷探索的新领域，这个行业越来越受销售和利润压力的摆布，做衣服本身则变得不再如此前那般重要。

现在全球的奢侈品市场几乎由LVMH、开云和历峰三大奢侈品集团控制。整合的好处显而易见，可以降低采购成本，多元的品牌风格也能降低经营风险。但留给独立设计师品牌的成长空间则越来越小。

时尚在本质上就是基于短期注意力的生意，人们对某种风格的兴趣只会逐渐减弱，销售也跟着下滑。但近年一个明显的趋势是，奢侈品时尚正变得更接近大众，时尚潮流第一次由消费者说了算。

那些懂得应变的老牌奢侈品时装屋因此拿到了满意的财报。

2015年，Alessandro Michele成为Gucci创意总监之后，为它创造了一个多元化的品牌形象，也就是说不把品牌局限在某一特定的风格内，这一战略很快笼络了一大批年轻消费者。从经典的乐福鞋，到亮片夹克，再到印花T恤，任何人都能找到一款适合自己的单品。根据《金融时报》的统计，Michele担任Gucci创意总监短短2年后，该品牌的营收增长了51.4%，其中半数都来自于35岁以下的年轻消费者，这个比例远远高出其他传统奢侈品牌。

Gucci还把街头装饰风格融入了自己的设计。在2018早春度假系列大秀上，Gucci的一款泡泡袖外套被网络评论认为是抄袭了Dapper Dan在1989年的一款经典设计。唯一的区别是袖子上的logo，Dapper Dan的版本袖子上是Louis Vuitton，而Gucci用的自然是自家的双G标识。

Dapper Dan在1980到1990年年初，曾为LL Cool J等知名嘻哈歌手设计行头，他的标志是利用大牌产品的logo、印花符号来搭配，算得上山寨的鼻祖人物，当时也没少被品牌告侵权，因为那时大品牌不愿与嘻哈街头风格扯上关系。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能确定的是，现在两者之间的关系反转了。

直观的销量数据让品牌无法忽视来势汹汹的街头文化。在争议声中，Louis Vuitton聘请Virgil Abloh担任男装创意总监就是最佳的例子。Abloh在2013年创立的潮牌Off-White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创造了无数“爆款神话”，Off-White和耐克联名的“The Ten”有5双进了2017年第三季度“最具价值球鞋榜”前十。而就在刚结束的Louis Vuitton 2019春夏男士时装秀上，Abloh首秀更大的看点是流量明星们，还包括Abloh与Kanye West的深情拥抱。根据战略咨询公司贝恩的数据，引入街头文化之后，全球个人奢侈品消费在2017年提升了5%。

在这样的时尚大环境下，留给蔡佳恩这样的年轻设计师的选择并不多。他打算试试申请加入Fashion East。成立于2000年的Fashion East是一个非盈利项目，目的是帮助那些没有财力在时装周上展示的年轻时装设计毕业生。被选中的设计师可以得到资金赞助和商业建议，甚至可以将作品带去巴黎的showroom展示。从Fashion East走出来的设计师包括Jonathan Anderson和Craig Green，不过每届男女装分别只有3名设计师才能入选，要想进入Fashion East，竞争非常激烈。

好在，蔡佳恩还有一个更靠谱的出路—Labelhood。“我们已经关注他很久了。现在终于等到他毕业。”Labelhood的执行CEO袁洁专门来到伦敦为蔡佳恩的毕业秀捧场。

Labelhood称自己为中国版的Fashion East。2014年，中国设计师品牌集合概念店长作栋梁开始和上海时装周合作“栋梁一日”，为当时受到市场关注的新锐设计师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之后他们又在K11美术馆举行的2015年上海时装周“栋梁一日”中，开始尝试静态展示的秀场形式，Labelhood就源自于此。

Labelhood认为当下独立设计师创立品牌需要一个展示平台、对公众发声的渠道，以及最重要的—把创意转化成商业的能力。

2016年，Labelhood在上海時装周首创了面向公众、以时装为核心的先锋艺术节，包括时装演示、时装及艺术展览、直播、快闪店、行业对谈、品牌体验空间、Labelhood Market等多种参与方式。4届以来总计推出过超过39位中国设计师，并为他们提供与品牌合作的机会，包括三星、匡威、立顿、耐克、MINI和百威等。作为中国本土设计师平台的Labelhood还登上了伦敦时装周和纽约时装周举办分享会等活动，宣传中国的原创设计。

设计师只需要提交个人和品牌的简历以及最近两季的lookbook便可申请加入。评审会从创意、形象、商业和连贯性4个方面考量打分，从报名者中筛选出一半入围。Labelhood并不会为设计师提供直接的资金支持，但灯光、音响、妆发、公关服务都是免费，设计师只需支付较低的入场费，比走秀便宜很多。此外，一些品牌合作项目也能带来商业赞助。2018春夏上海时装周上，鄂尔多斯的1436和Labelhood合作推出了小山羊绒创新奖学金，获奖者会得到1436提供的一个主系列的技术、材料支持以及10万元人民币奖金。

Labelhood还举办蕾虎学院，邀请旗下设计师和设计专业的学生们分享經验。最近的一场举办地放在了伦敦时装学院，请来了SAMUEL Guì YANG、Percy Lau、PRONOUNCE的设计师和学生们交流有关伦敦设计创意如何在中国市场实现商业转化的话题。“接下来，我们希望把Labelhood做成一个孵化器式的项目，从品牌发布、投资，到开拓零售渠道，为年轻设计师品牌的成长提供全面的帮助。”袁洁说。

似乎人人都意识到了时尚教育和推新中存在的问题，但改革都只是浮于表面。中央圣马丁把今年毕业展的logo特别设计成了一个流动的液体块，会在外界因素的作用下不断变换形状。“今年，我们的学生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出了对本专业外，甚至是学校外大的社会文化环境前所未有的关注。”中央圣马丁校长Jeremy Till在新闻稿中 说。

早在2016年，中央圣马丁就发布了“创意联盟”计划（Creative Unions），目的是整合不同领域的创意项目，来表现创意是没有边界的，可以是跨地域、跨社会性，或是跨学科的。

即使在这样的标题下，学科之间的合作仍极其罕见。虽然男女装合并已成时尚界的趋势，在中央圣马丁，女装专业的学生还是没有办法学习男装专业才会教授的定制剪裁技术。在时尚大专业之下，除了设计，还包括时尚营销、推广、新闻专业方向，但彼此之间也看不到任何合作。

在结束对中央圣马丁的采访时，Gresty分享了一名中国学生的故事。“他出生于中国的一个小村庄，一直为自己生在一个错误的身体里感到痛苦，来到中央圣马丁之后，他第一次可以自由地做自己，现在4年学业即将结束，他不得不回到过去那个压抑的环境，他感到很难过。”Gresty希望通过这个案例来表达中央圣马丁在帮助学生发现自我、展现自我方面发挥的价值。但说到底，学校不仅是造梦机构，也应该教会学生如何面对当下现实的挑 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