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英红
一年来,犹他州的印第安人忧心忡忡。
特朗普宣布将从熊耳山保护区拿出大半面积,作商业开发用途。而熊耳山被当地印第安人视为圣山,奥巴马离任前将其划为保护区。印第安人担心,奥巴马刚开启的官方反思,会不会就此搁浅。
美国拥有令人称羡的保护自由、平等的宪法框架,印第安人却往往处在被忽视的角落里。20世纪中期,平权运动开始了,虽明确表述不得基于人种、肤色等因素进行机会歧视,但最大的受益者是黑人而不是印第安人。作为美国建国史上的两大重灾区之一,印第安人的际遇比黑人更为悲惨。相比黑人不自主的奴隶状态,在欧洲移民来到美国建立国家前,印第安人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拥有相对完善的社会结构,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但难逃毁灭性的灾难。
今天,官方的自省和民间的自主,令印第安人终于满足自救的内外因条件。只是,偿还正义,任重道远。
保存文化记忆,构建印第安的身份属性,最终寻求印第安部族的再崛起,这是当代美国印第安人自救的大致思路。这一思路与印第安部族在被迫迁居保留地后的部族复兴思路,一脉相承。
1833年,索克福克斯部族首领黑鹰在《黑鹰的人生》中,讲述了部族英勇抗击联邦军队的过程,记录了部族的风俗与信仰。黑鹰认为,保留传统是拯救幸存族人的唯一办法。1932年,苏族首领黑麋鹿在《黑麋鹿这样说》中,记录了对苏族构成毁灭性打击的伤膝谷大屠杀,还原了苏族传统生活习俗以及图腾崇拜。
此后,以印第安的视角,追根溯源,重视精神信仰,深刻影响着后世的印第安人的叙事方式。洛林·理查兹(Lorin Morgan-Richards)也不例外。
理查兹热爱印第安艺术和文化传统,想以此为载体,构建印第安族群的身份属性。
2008年到2012年,理查兹与洛杉矶的印第安社团合作,创建了“印第安人团结起来”电影周,播放免费电影,以纪录片的形式再现历史情景,并邀请在印第安文化艺术领域有成就的人士担任嘉宾主持。
2015年,理查兹筹办同名杂志。他定期采访当代印第安运动的领袖,扩大他们的理念对普通印第安人的影响。
为印第安命运“鼓与呼”的运动领袖,是理查兹热切关注的重点。
释放在押的运动领袖,是近年来印第安部族以及国际社会关注的热点。列昂·培提尔(Leonard Peltier)是具有国际知名度的在押政治犯之一,也是美国印第安人民运动(American Indian Movement)的成员。他曾倡导捍卫印第安人权,保护部族保留地的生态环境。
1975年6月,培提尔杀害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两年后被判终身监禁。此后,无数人奔走呼号。1980年代,里根在访问莫斯科时,戈尔巴乔夫举出培提尔的例子反制里根。里根表示,如果苏联肯释放政治犯,美国就可以释放培提尔。但是后来里根没有这样做。2013年,曼德拉在去世前还致函奥巴马,建议释放培提尔。
理查兹也组织了活动,争取释放培提尔,向政府施压。
2009年9月12日,理查兹与印第安人民运动的成员合作,在洛杉矶举办电影系列周,并在推特上指导公众如何参与争取释放培提尔的活动。理查兹对记者说:“这都是草根,每个人的声音都很重要。现在是时候寻求改变了,因为总统奥巴马说,不是总统真正做出了改变,而是我们施加的压力促使他做出了改变。”12月,他组织播放纪录片《勇士培提尔的生活》,邀请印第安运动的成员发表演讲,为运动造势。
为了让印第安人团结起来,2010年2月,理查兹成功促成南北爱奥威部落的代表与通古斯部族首领聚会。这是加州南部土著和中西部土著的首次会面。
有批评认为,像理查兹这样的印第安新秀的崛起,应该引起警惕。因为他们大都是走出保留地之后,才开始自己的组织运动或者写作生涯,因此,他们的声音未必具有代表性。如果政府根据这些声音作为决策的依据,会与事实出现偏差。
就理查兹的思路历程来说,这种判断不够准确。
理查兹对印第安人命运的悲悯与关切,来源于他的成长过程。在他的孩提时代,他的第一本书是《蒂莉·S·派恩所知道的印第安人》,这本1965年出版的读本解释了印第安人的文化方式和历史智慧。
中学时期,理查兹阅读历史教科书时一直存在困惑。“通常,图片比文本更能说明美国历史。我记得课本里看到一张闪闪发亮的乔治·卡斯特中校的照片,几页之后,一个看起来像我祖父的老人孤独地躺在雪地里死去。后来我发现他就是苏族首领大脚。他在伤膝谷大屠杀中,奋战至死。”理查兹觉得,“那张照片有些不对劲,旁白并没有给出完整的解释。”
理查兹描述的照片,就是联邦政府解决印第安问题的两大战役。1874年,北达科他州的黑山发现金矿。在购买黑山沟通失败后,1876年6月,卡斯特率领的一支联邦军队与苏族在巨角河大战,苏族部落在坐牛和疯马的带领下,大战美军,卡斯特阵亡。联邦军队在得到增援后,在伤膝谷对苏族进行大规模杀戮,苏族残余力量被迫迁居政府指定的保留地。
大学时光,理查兹取得了加州大学的人类学学士学位。他专注文化研究,特别是印第安文化,主修了一些与印第安有关的课程,还在洛杉矶国家森林的印第安文化中心当志愿者,研究当地南部部落的土著植物及其用途。塔塔维亚姆部落领袖给他提供了指导。
最初,理查兹想在音乐领域发展,并在制作音乐项目上取得了小成就,可惜最终都以亏本收尾。根据他的回忆,一位人类学教授的课程“把我从身体的躯壳中彻底惊醒了”。他认为自己的强项在写作与绘画,而且文学和插画创作“都不需要我以前那么耗费精力和时间,我只需要一支笔和一些纸就够了”。
早期生活经历赋予了理查兹以创作灵感。理查兹的母亲是一名美术系的学生,教他画画和音乐创作的基本原理。成名后,理查兹总是把自己的想象力,归功于他家族大量的藏书,和创造性的孤独。童年时,他们一家照顾了大量的动物,在绘画和写作中,理查兹为这些动物找到了位置。儿童是他的主要读者对象。在他看来,让儿童看到真实的印第安文学作品,有助于改变目前教科书体系中以白人为视角的叙事方式。
理查兹的社会活动与写作,实际上是近年来民间印第安复兴的一部分。
1983年,文艺理论批评家肯尼兹·林肯出版著作《印第安复兴》,他用“复兴”一词形容1960年代以来,印第安文学作品数量迅速增加的情况。莫马迪凭借《日诞之地》,于1969年斩获普利策小说奖。该小说是美国印第安文学和文化发展的里程碑,拉开了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序幕。
印第安文学作品的繁荣,一方面反映了族群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也是印第安社会经济条件改善的体现。这些作者大都在保留地之外的学校,接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其中一部分人还读了大学。同时,教育出版行业对印第安文明的重视,也提供了适宜的外部环境。1980年代,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以及东华盛顿大学率先设立印第安研究项目。哈普柯林斯出版公司也设立印第安出版专项。
学术界盛行的修正主义历史观,同样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各界对印第安问题的再认识。在论述北美殖民与西进运动时期的史实时,学者重新反思:在特殊的年代,以白人利益为出发点,在观察美国集体行动的逻辑上,出现了大的偏差。于是,学者开始适度地关照印第安人的视角。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印第安文学,有些就是白人与印第安人合作完成的。
聯邦政府的政策,也促进了印第安族群的身份认同。按照规定,印第安人只有获得联邦政府承认的部族身份,才可以享受联邦补助。比如,一些特殊的资助项目,像申请联邦奖学金,学生需要具有核准过的部族身份,还需要具有1/4以上的印第安血统。
人口普查显示,2000年承认自己具有印第安血统的人数,与1960年代的数据相比,大幅增加,大约300万人认为自己具有印第安血统。也有人虽然有印第安血统,但不愿意获得任何部族身份,因为各个部族在信仰和仪式以及身份确认标准上存在很大差异。另外有人认为,纯正的血统、文化纽带连接和社区认同本身都是有争议的,而且他们将部族身份视为联邦政府加强管理的一种措施,因此宁愿选择不加入。
官方修正自己的立场也渐有起色。继加拿大向印第安人正式道歉后,2009年,奥巴马签署“向美国印第安人道歉”法案。这是美国官方首次对印第安人遭受的灾难进行反思。根据国会决议,美国政府应该就过去对印第安人诉诸暴力、抢劫、破坏以及强迫印第安人签署的各种不平等协议,进行道歉。虽然这份迟来的道歉文件被裹挟在2010年国防拨款法案当中,被外界批评为态度极不诚恳,但偿还正义,非一日之功。
尽管近年来有不少印第安族裔跻身主流社会,迁居城市,2012年,约70%的印第安人居住在城市,而在1970年,这个比例仅为45%;1940年,低至只有8%。但是大部分人仍然生活艰辛,他们面临种族主义歧视、失业、毒品以及枪支暴力的威胁。
理查兹所做的,正是为大部分印第安人发声,并且提供一个精神家园,让他们回到那个没有分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