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勋
这些年,我喜欢画画或写书法,为的是在纸上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可现在,我发现自己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看水滴在砚石上渗开的过程。
我经常用的砚有两块,一块是紫红色的圆形端砚,一块是用浊水溪的黑石雕琢而成的螺溪砚。这两方砚都很普通,一点也不名贵,但是它们都有石头的质朴,当水滴在砚上时,纹理和质感都发生了变化,仿佛又回忆起它们未被雕琢成砚以前在溪水边与水厮磨的岁月。那水在石上渗开,像泪,哭石之死,哭砚之生,哭岁月与生命的沧桑。
水在石上渗开和晕染的速度很慢,层次也很复杂,最终使一块仿佛枯槁了的石头复活了。
我们一般以为墨是一块黑色的固体,其实墨是“松烟”,是一种极细微的、接近于气体的粉末被聚合后胶着在一起,而那因植物焚烧后聚合的黑色是曾经活过的树木一生的呼叫吧。因此,一旦得到一块好墨,我就特别珍惜。那沾到水、在石上厮磨而起的烟痕与水和石的纹理一起流动,水墨交融,如烟云变幻。
纸是载体,由许多植物纤维紧紧纠缠在一起而成。在埔里看工人抄纸,以竹制筛篾抄起纸浆,纤维和纤维拥抱在一起,还可以见到一种立体的组织。纸被压平晒干之后,我们遗忘了它的个性,但是每当水墨在纸上晕开来的时候,纸仿佛苏醒过来了。它记起自己曾经是沐浴着阳光雨露的植物,如今虽然破碎成纤维状,但仍能一分一寸地在水中复活。
笔墨纸砚中俱是死灰复燃的生命,它们一一在水中苏醒,再叫出它们的欢喜、悲哀、伤痛与感谢。
我有更多的时间细看水在石上渗开,看墨与水在石上厮磨,看动物的毫末细细吮吸着水墨,也看这水墨在纸上如泪般洇湿。
中国书画最后只得“水墨”二字而已,所以也可以不去写,不去画,而是静看屋顶上雨渍的“屋漏痕”。然而桌上有笔墨纸砚,可以端正人心,因为面对大千世界中的树之死、石之死,心中有愿,愿在水的滋润下有树之生、石之生。所以书画中有悲情,也有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