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与薛涛

2018-06-30 07:21顾农
书屋 2018年3期
关键词:刘长卿薛涛

顾农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惊吴苑,君行到剡溪。

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上面这首五律是唐代著名女诗人李冶(字季兰,?—784)的作品,题为《送阎二十六赴剡县》,从首句的“流水阊门外”看去,显然作于苏州。

可是有关李季兰唯一的传记《唐才子传》本传和另外几份零星材料,都不曾提到她寓居于苏州一事,《唐才子传》卷二云:“季兰名冶,以字行。峡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时往来剡中,与山人陆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据此诗来推测,她的根据地似应在苏州,而时时往来于剡中。《唐诗纪事》卷七十八载“刘长卿谓李季兰为女中诗豪”,刘长卿当过长洲(今江苏吴县)县尉,这也有助于推定季兰曾在苏州修道。

唐代女道士身份很特别,她们一面修行,一面可以比较自由地与男士交往,其中不少人作风放达,颇有些浪漫故事。李季兰与陆羽、皎然两位名流诗人来往甚密,却没有听到过什么绯闻。她的男朋友是阎二十六即阎伯钧,在送别他的诗中,李季兰希望他早日归来,并幽默地告诫他不能移情别恋。她又有《得阎伯钧书》七绝一首,诗云:“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写别后相思,颇见情意。

李季兰的诗现存不足二十首,大抵清新可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说:“(李)冶诗以五言擅长……置之大历十子之中,不复可辨。”刘长卿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以“五言长城”自诩,他那样看好李季兰,称为“女中诗豪”,其水平可以想见。

当然刘长卿也可能因为同李季兰很熟悉而评价过高。他们熟到可以乱开玩笑的程度,《太平广记》(卷二七三)介绍过一个小故事:

季兰与诸贤会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疾,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

“山气”云云是说刘长卿有疝气(“阴疾”);长卿则反击说季兰与众多男人有性关系,这里的“鸟”指男根。双方都举出人们熟悉的陶渊明的诗句,而皆变其意以用之。在清净庄严的寺庙里竟然当众开这种半荤半素的玩笑,唐代风气之放达实在令人惊异。

“鸟”在唐代已成为大家心里有数的代称,在一定的语境下不宜乱说,因为这很可能引起不雅的联想。薛涛还在家做小姑娘时曾有诗句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她的父亲听了很不高兴,原因就在于此。“鸟”这东西往往别有所指,一般女人特别是姑娘们总不会在这种意义上提到。这种语言上的忌讳一直延续到现在。

李冶的诗散佚已久,前人将她的诗与薛涛的作品合编为《薛涛李冶诗集》二卷。薛涛的行年大大晚于李冶,把她放在前面,大约是因为薛涛名气更大,作品的数量也要多出许多。

在唐代女诗人中,薛涛(字洪度,?—832)名声最大,水平最高,作品也最多.她本有《锦江集》五卷,诗五百首,可惜后来大量散佚,到《全唐诗》及其补编里只剩下九十首左右了。

关于薛涛诗的特点,《唐才子传》卷六说是“词意不苟,情尽笔墨,翰苑崇高,辄能攀附”,又说“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异物,岂得以匪其人而弃其所学哉”,意思是其人虽不足道(指她曾是官妓,后以女道士面目出现),其诗却大有水平,高于流俗多多。明朝的唐诗专家胡震亨则指出,薛涛“工绝句,无雌声”。胡氏之说影响甚大,当代薛涛研究专家张篷舟先生就此发挥道:“‘无雌声三字颇能道出涛诗风格。即以现存涛诗而论,其讽刺时政、月旦人物者不少,感叹身世、悲愤际遇者不多,即有之,若与李冶、鱼玄机辈相较,殊无淫荡之词。则‘无雌声三字于涛诗风格特色,最为的评。”按照这里的逻辑,讽刺时政、月旦人物是女性诗人的分外之事,只有“淫荡之词”才是“雌声”。这话听上去实在刺耳。

事实上薛涛诗的女性色彩非常强烈,并且同她本人的特殊经历密切相关。薛涛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官宦人家,父亲又死得太早,贞元元年(785)韦皋镇蜀,后召令侍酒赋诗,因入乐籍,很多年以后才得以脱出。这一段神女生涯对她一生影响极大,因为她这时的地位相当于官方女奴,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不得不用言谈歌舞以至肉体去侍奉权贵,内心自然极其痛苦。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脱籍从良,过上普通女人的生活。她的诗多次写到这种心情,例如: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池上双凫》

露涤音清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蝉》

在这些所咏的物象上,都染上了她那种特殊的女性色彩,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乐籍中人阅人虽多,自己并无归宿,这正是所谓“各在一枝栖”。薛涛又有《柳絮咏》诗云:“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她的言外之意说,那些男人有时来“惹人衣”,而“一向”(唐代口语,一霎的意思)就南飞又北飞,再也不知去向了。文学语言中一般总是拿乱飞的柳絮比喻用情不专的女人,所谓水性杨花;而这里反指情场上朝秦暮楚的男人。

在这些诗里,人们分明可以听到薛涛要求恢复自己女性权利的强烈呼声,而有专家对这样的“雌声”竟然充耳不闻!

在涉及具体人际关系的抒情之作里,薛涛诗也有着强烈的女性色彩,并且深深地打上了她那特殊身份的烙印。元和十年(815),和薛涛有过相当关系的李程离开成都到首都去就任兵部郎中,薛涛明白他们的关系将就此结束,遂作《别李郎中》诗云:

花落梧桐凤别凰,想登秦岭更凄凉。

安仁纵有诗将赋,一半音词杂悼亡。

從“凤别凰”的措辞来看,他们的交往曾经相当深入,但分手以后,李程还会想念自己吗?薛涛知道不会,其人即使写诗,也只会哀悼他死去的妻子,而不会提到自己这样一个曾经是被打入另册的女人。薛涛脱去乐籍以后长期单身一人住在成都,做女道士状,屏居浣花溪碧鸡坊,以制作笺纸为业,而其心情仍凄凉如此。

《云溪友议》、《唐才子传》等书曾经记载薛涛与著名诗人元稹的关系,他们颇有赠答,甚至可能有非常亲密的接触。关于此事的真相现在颇有不同的看法。薛涛与元稹彼此地位悬殊,元稹又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写过《莺莺传》的,他们感情上的纠葛尚待进一步细考,很可能永远弄不清楚。现在所可知者,薛涛有过不少男性友人,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其中很可能包括元稹)曾经抱有过幻想,其《赠远二首》云:

扰弱青蒲绿欲齐,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诗写得一往情深,最后一句简直有向那位已在远方的男友求婚之意。这在那个时代要算是很大胆的话。中国古代女子在爱情和婚姻中历来取被动态势,这正是她们社会地位和心理状态都处于低端劣势的反映,而且早已成为一种定势。薛涛因为处境特别,竟超越了这种被动,这表明她对生活的热情、对幸福的向往是何等执着。中国古代女性的性爱本能因为遭到封建礼教的严重压抑而渐趋枯萎,至少也退避到内心深处去了,而唯有在已入另册的低贱者身上还能有相对充分的表现,这实在是一个大悖论,大悲剧。

这时薛涛已脱去乐籍多年,也算是一方名流。但她过去那一段历史决定了她要结成一门如意的婚事必然困难重重。唐代的女道士中有一部分人可能带有半娼妓的色彩,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光明正大的地位。白居易有一首《与薛涛》诗道:“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若是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五陵溪。”“欲逐刘郎”是说薛涛在爱情生活中的主动态势,而“迷”、“隔”则说明此路不通,至少是困难重重。高既不成,低又不就,于是薛涛就只能终老于她的碧鸡坊道院了。白居易的弟弟白从简写过一篇传奇故事《李娃传》,写妓女与社会精英美满的婚姻,理想主义的色彩甚浓,现实生活中很少有那样的好事。

薛涛曾在诗中评段成式为“文采风流”,评萧佑之为“多能”,诸如此类的“月旦人物”也曾被看作其诗非“雌声”的一个证据。其实,喜欢评论人物乃是唐朝妓女的一个特色。那时一般良家妇女因为长期以至终身被禁锢在家庭小圈子里,与外界交往很少,无从作人物评论;而妓女特别是像薛涛这样的高级乐妓则阅人甚多,难免会作些评论。孙棨《北里志·序》云,长安红灯区平康里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尺人物,应对排次,良不可及。”月旦人物可以说乃是名妓的分内之事,也正是一种特别的“雌声”。

讽刺时政这一条,古代的女诗人们一般很少能够从事,因为她们没有条件参政议政,只有很少数人(如李清照)因为条件特殊写过一点;而妓女因为接触社会的面比较广,反而有条件多少了解一点政治,甚至有所议论。薛涛久住成都,与先后十一任节度使都有交往,情况就更加特殊了。她的《筹边楼》等诗颇有议论以至干预政治的意味。薛涛其人其诗可研究之处很多,但首先要打破关于她的传统偏见,一切从实际出发,这种研究才有可能顺利进行。

上文说起“鸟”这个词另有特别的义项,薛涛小时候犯了这个忌讳,后来就沦为官妓,其事见于章渊《槁简赘笔》:

……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父卒,母孀居,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因入乐籍。

“鸟”这东西,在远古图腾崇拜时期,往往同生殖有关,或作为男性的象征。《诗经》里提到婚姻生孩子一类事情,往往以鸟起兴。后代以至于今天,更往往用“鸟”指代阳具。在两性关系禁忌很多的古代,女子吟诗而说什么“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糟糕透顶,预后不良。所以薛涛的父亲听了很不高兴,预感到这小女子将来不会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将成为同许多男人厮混的贱货。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李冶身上。《唐诗纪事》载:“季兰五六岁,其父抱于庭,作诗咏蔷薇云:‘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父恚曰:‘此必为失行妇也!后竟如其言。”“架”与“嫁”谐音,尚未出嫁而“心绪乱纵横”,写这种句子,这小姑娘坏了。李冶后来当了女道士,同不少男人有来往。唐朝的姑娘写出不得体的或可能引申出问题来的诗句,总是会让父亲大为生气。

古代有一种流行观点,以为诗是预言,而且往往是不祥的预言(“诗谶”)。薛涛、李冶童年的诗句未必实有其事,大约都是当时或后来的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用以证明“才能妨德”、“妇人解诗则犯物忌”,命中注定,无可改变的——这些都无非是那时男性全面压抑女性的一种手法。

可是关于薛涛的那个故事,在《中国历史上的著名妇女》(“祖国丛书”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6月版)中却被专门作为薛涛早慧的佳话来介绍——

有一天,父亲与她在客堂闲坐说话,面对庭中井边那棵树干挺拔、枝叶繁茂的梧桐,父亲忽然想考考女儿的诗才,便以梧桐树为题,随口吟出:“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命女儿续成诗的下半阕。薛涛几乎不假思索地吟对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女儿文思的敏捷,所续诗句的工整、得体,着实使父亲“愀然久之”,欣慰不已。

文字流畅生动,而问题很大。薛涛续的后两句诗能不能称为“下半阕”,已是一个问题;而更大问题在于,既是“愀然久之”,又怎么会“欣慰不已”呢。“愀然”是脸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的样子——薛濤的父亲一听女儿续的两句诗,脸色变成这样,显然不是欣慰,而是大大地不快。这正如李季兰的父亲听到她“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那两句诗,立即大为生气一样。

凡是特别的人物,小时候总会有些预兆,古人相当相信这一条,于是就产生了许多八卦故事。姑妄听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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