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伦
内容摘要:戏剧的生命是冲突。冲突意味着对立,对立意味着矛盾的不可调和。在《雷雨》中,周朴园是冲突的轴心。繁漪则是转动轴心的推手。
关键词:对立 冲突 矛盾
众所周知,戏剧的生命是冲突。冲突意味着对立,对立意味着矛盾的不可调和。通过人物的对立形成冲突的经典之作,当属曹禺的《雷雨》。
在《雷雨》中,周朴园是冲突的轴心。纵观全剧,周朴园与剧中的其他人物(繁漪、鲁侍萍、周萍、鲁大海、周冲、四凤和鲁贵)都是对立的。
首先是周朴园和繁漪的对立,反映了封建专制思想和现代自主意识之间的冲突。周樸园是一个残留着浓厚封建思想的资本家。作为一家之主的周朴园,把自己看作是家庭中的“君王”,家庭中的所有人都必须“臣服”于他的权利之下,不能挑战他在“王国”中的地位。于是便和拥有现代自主意识的繁漪,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周朴园和繁漪都接受过新式教育(周朴园曾到德国留过学;繁漪则读过《新青年》),但周朴园并不因为接受过新式教育,就革除了旧有的腐朽思想,而繁漪则把接受了的新式教育,作为摆脱传统思想习惯束缚的武器。当初嫁给周朴园,门当户对是主因(繁漪是一个富家的阔小姐,有文化),或许还有着繁漪自主选择的副因。正因为繁漪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一旦不能忍受周朴园的霸道,失望伤心之余,难免就会滑出既有的轨道走向它的反面。作为后母的繁漪和现任丈夫以前的儿子周萍产生畸恋,不能排除有着抗拒周朴园对她精神迫害的原因(周朴园硬把繁漪当病人看待),当然这样的畸恋是有违人伦的,不过在接受过新潮思想洗礼的繁漪看来,她可以拥有这样的自主权利(繁漪为了能和她所爱的周萍厮守,甚至可以容忍周萍和使女四凤的相好)。周朴园和繁漪的思想意识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在周朴园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在繁漪看来就是不能承受的,反之,在繁漪意识中认为是合理的东西,在周朴园的眼里就属大逆不道。
周朴园和繁漪的思想意识对立,是社会转型的缩影。一切有悖于传统伦理道德的言行,对于旧制度旧思想的卫道士们来说,都是禽兽不如,而对于沐浴过新思想拥有新意识的前驱者而言,禁锢人的思想意识的桎梏必须打破,如此人性才能得到彻底解放,当然在这大变动大转折的时代潮流中,不免也会呈现出极端的现象,使得对立双方的冲突进一步加剧。
其次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的对立,反映了利害选择和人伦亲情之间的冲突。当年的少爷周朴园与女佣侍萍的相恋,确有真心的一面,生育了两个儿子(周萍和鲁大海)就是明证。然而这种纯真一遇利害的选择,就会检验出人性的善恶。周朴园抛弃了侍萍母子,暴露了周朴园自私的本性(其中可能有家族的胁迫),但作为受过新式教育的周朴园,最终接受利于自己的选项,无论如何解释,终究无法抹去人性丑恶的污点。而后他为了发财,制造事故,由此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为了利润,他动用警察的力量,打死了三十个工人,自私自利的表现臻于极致。至于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也是在不触及他的利害前提下的一种自我安慰。周朴园的一生都在维护周家的利益,在他看来,周家的财产、地位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其实也就是他周朴园的财产、地位和名声可以高于一切。周朴园把他曾经爱过的侍萍虚化为“小姐”,认为她“很贤惠,也很规矩”,这样他与侍萍的结合,也就成了符合周家要求的典范。维护周家的利益,说到底就是维护他自己的利益,凡是一切有损于他的个人利益的人和事,都是他周朴园的大敌,势必除之而后快。所以当他知道真实的侍萍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威胁,于是责问、恫吓、央求、拉拢、收买,无所不用其极,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假仁假义的虚伪面目显露无遗。
周朴园和侍萍的利害对立造成的人情分离,彰显出旧有的等级观念和家长制度的罪恶。周家为了赶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不惜牺牲贫穷且身份地位卑下的侍萍,在大雪天里赶走了侍萍,导致侍萍走向绝路。对于这样的灭绝人性,周朴园则表现得无动于衷,如此背信弃义,罪不可赦。
第三是周朴园和周萍(周朴园与侍萍所生之子)、鲁大海(周朴园与侍萍所生之子)、周冲(周朴园与繁漪所生之子)的对立,反映了继承或毁灭周氏家业之间的冲突。作为周氏家业的当然继承者周萍,似乎只是承袭了其父周朴园“恶”的一面,即极端的自私。当周萍觉悟到他和繁漪的乱伦关系,会危及到他个人的名声时,便绝情地使出了始乱终弃的手段,让爱着他的繁漪独自吞下悲情的苦果;而后又和为他可以不顾一切的使女四凤相恋,因为两个人的地位不相等,所以又在犹疑着是否应该摆脱四凤对他的依恋。这位周家大少爷,在“活厌了”的生活漩涡中,将他人对自己的感情付出,看作是拯救自己的救生圈。如果说周朴园的自私是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那么,周萍的自私则是使自己的人性走向堕落。他的怯懦、萎靡让周朴园深感失望。而鲁大海身上的勇毅倒是周朴园希冀的,只可惜鲁大海和周朴园已分属两个势不两立的阶级(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有着根本利益的冲突。周朴园要维系并做大做强他的周氏家业,而鲁大海则要毁灭直至埋葬他的周氏家业——因为奠定周家大业的基础是无数无辜死亡的工人性命。周萍和鲁大海都不能成为周氏家业理想的继承人,那么天真善良的周冲会是合格的继承者么?周朴园是一个铁腕人物,但不时会有一种寂灭感,也许能给周朴园带来些许安慰的唯有周冲。“你找我么?”“快活么?”“你今天早上说要拿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能答应的总是要答应的。”(见《雷雨》第四幕开头)难得严苛的周朴园会流露出对小儿子这样的亲和,但这也不过是周朴园排遣自己孤寂的一种无奈而已。周冲对自己父亲周朴园的畏惧,对自己母亲繁漪的孝顺,对自己哥哥周萍的敬重,对工人鲁大海的同情,对使女四凤的相思,与所有的人为善,只是这样的阳光性格,在要靠尔虞我诈的机谋权变方能生存的罪恶环境里,究竟是无有裨益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朴园的三个儿子,都是周氏家业的掘墓人。周萍的荒唐颓废,预示着周氏家业的走向没落;周冲的纯真友善将导致周氏家业的趋于消亡;鲁大海的不屈斗争则会使周氏家业彻底粉碎。
第四是周朴园和四凤之间的对立,反映了历史旧账和现实纠葛之间的冲突。照理说,温婉柔顺的使女四凤和不近人情的周家老爷,不会产生利害的矛盾,然而因为周萍和四凤的相恋,使得当年周朴园与侍萍的故事再次出现,既然老一辈家长为了周家的利益,可以割舍一切恩义,并置他人性命于不顾,那么,谁能担保过去恩怨的一幕不会在周朴园的手中重又出演呢。
当然,绝对不要善意地认为周朴园阻止周萍和四凤恋爱,是因为他不希望悲剧重又发生的良心发现,周朴园没有这样的崇高觉悟,周朴园所做的一切只能是考虑他的个人利益,他的周家的利益,如此他会和四凤产生对立也就不难理解了。
第五是周朴园和鲁贵的对立,反映了“坏人”和“更坏的人”之间的冲突。其实“坏人”就是坏人,没有“坏人”和“更坏的人”之间的区分,这就像逃跑五十步的人嘲笑逃跑一百步的人一样让人感到滑稽可笑。但在周朴园的心里,是有着这样的区别的。其实在周朴园看来,自己算不上是“坏人”,多年来,他一直怀念着“那个”侍萍,比如保留着她的照片,牢记着4月18日是她的生日,客厅摆设仍保持三十年前的老样子等等,不能说这些“忏悔”都是装腔作势,周朴园对自己的“卑劣”,找得出“高尚”的理由:一切都为了维系“美满”的秩序(当然是有利于周家和他自己的秩序)。周朴园对于鲁贵的评价是“很不老实”,并告诫侍萍要提防着鲁贵(特别不能让鲁贵知道他和她的往事),言下之意,鲁贵“很不老实”,他周朴园就是“很老实了”。这不,他为了堵住侍萍的口,痛快地拿出了五千元的支票来做交易,遭到侍萍愤怒的拒绝。
是的,鲁贵的言行很令人不齿,当他得知自己的女儿和周家大少爷相恋,便涎着脸皮想要从中得到好处,至于女儿是否因此会得到幸福,他是不管的(鲁贵知道周家大少爷和其后母繁漪之间有着难以启齿的关系,曾以撞见“闹鬼”相要挟,从中牟取利益)。如果他得知妻子侍萍和周家老爷曾经有过的“瓜葛”,一定会把它当作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把柄,从中获得更大的好处。
鲁贵无耻,难道他周朴园就不无耻么?鲁贵之所以是“更坏的人”,只是因为鲁贵所处奴才的地位,由此他的所作所为便属“下作”的了。鲁贵这个“刁奴”的无耻是赤裸裸的,而周朴园这个“恶主”的无耻,则是蒙上了虚饰的面纱。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贵是周朴园的写照。
周朴园与诸人的对立,牵涉到了社会、家族、家庭和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及新旧思想意识、伦理道德之间的各个层面的冲突,映射出时代风云的变幻与个人命运的莫测。
正因为周朴园是剧中人物之间冲突的轴心,所以将周朴园定为《雷雨》的主角毫不为过。不过也有人将繁漪作为《雷雨》的主角,因为在繁漪身上,最能体现“雷雨”的性格。当年孙道临导演影片《雷雨》,就将繁漪推为影片的主角,影片特意为繁漪设计了紫色旗袍的服饰,以突出繁漪的“雷雨”性格。紫色是红色与蓝色的混合,红是热烈(敢恨敢爱),蓝是阴鸷(无情报复),最后化为“雷雨”将周家的“污泥浊水”无情地冲涮出来,展现了“雷雨”无穷的破环力量。
周朴园和繁漪,谁是《雷雨》的主角,见仁见智,但繁漪作為转动轴心的推手则是没有疑义的。在整个戏剧的冲突过程中,死命拖住周萍不让他离去的是繁漪,把侍萍招到周公馆的是繁漪,关住四凤的窗户使周萍被鲁大海和侍萍发现的又是繁漪,最后在周萍与四凤将要一同出走时,又是繁漪叫来了周朴园,打乱了原来的局面,完成了这出悲剧。(见钱谷融《一出震撼人心的悲剧——简论〈雷雨〉》)轴心的两极是周家和鲁家(周鲁本是同姓:周朝的开国君主周武王姓姬名发;鲁国的开国君主是其弟周公旦之长子伯禽)。
与周朴园和剧中其他所有人都对立不同,繁漪的最大对立者是周朴园。繁漪在周朴园那里不仅得不到真爱,还受到周朴园的“迫害”(主要是精神上的)。比如,周朴园硬逼着繁漪喝药,并且是当着两个儿子的面(周萍和周冲),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要在小辈面前做出驯服的榜样,所谓驯服,当然是对他周朴园的驯服,以此显示他周朴园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这让繁漪倍感屈辱(周冲是她疼爱的亲子,周萍则是她思恋的爱人),也就更加坚定了她要摆脱周朴园控制的决心,维系这个决心的支柱便是和周萍离家出走,于是就和不愿又不敢与父亲周朴园决裂的周萍产生了对立。当繁漪的愿望无法顺利实现时,屈辱变成了愤怒,愤怒形成了要报复的恶念,于是四凤、侍萍也成了她的对立面。其实,四凤是不愿和繁漪对立的。当繁漪一再追问大少爷(周萍)的下落时,四凤的表现是含糊其辞,处处让着繁漪(其中也有繁漪是周家女主人的原因)。而侍萍和繁漪本没有利害的冲突,而是被繁漪拉来作为报复周朴园的一颗棋子,当然繁漪并不知道侍萍和周朴园的恩怨真相,只是想以此嘲弄周朴园。因为周萍和四凤一旦结合,侍萍和周朴园就成了亲家,而堂堂周公馆主人的亲家竟会是一个身份低贱的老妈子,这对于注重“颜面”的周朴园而言,将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事情。繁漪和鲁贵形成不了很大的对立,尽管鲁贵手中握有繁漪和周萍乱伦的证据,但毕竟一个只是奴仆,一个则是女主人,鲁贵构成不了对繁漪的实质威胁,只要看看繁漪是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将四凤打发走的实例,那么要让鲁贵离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对鲁贵来说,周家可是他想依附的一棵大树,岂能舍弃这个可以“乘凉”的依托。至于繁漪和周冲,一个是视儿如宝的慈母,一个是让母亲倍感温暖的孝子,不存在冲突的基础。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周家,周朴园和周家所有的人都有矛盾,而周冲则不想与周家的其他人产生矛盾。而在鲁家,鲁贵则和鲁家所有的人都有矛盾,而四凤则不想和鲁家的其他人产生矛盾。在周家,周萍与其后母繁漪有着深刻的矛盾(有着一个演变的过程),对其父周朴园却是依附顺从,对自己弟弟周冲则显得漠然。在鲁家,鲁大海与其后父鲁贵也有着不小的矛盾(也是有着渐进的过程),而对其母鲁侍萍却是竭力保护,对自己的妹妹四凤则是关爱有加。而周萍与鲁家的矛盾,鲁大海与周家的矛盾,于“私”有着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于“公”又有着阶级之间的激烈斗争。
《雷雨》中的人物命运:周朴园和侍萍的结局,周朴园和繁漪的结局,周萍和四凤的结局,周萍和繁漪的结局,周冲和四凤的结局……直至周家和鲁家的结局,充满了悬疑,最后都在因此形成的对立冲突中解开了谜底。
在这激荡的社会现实旋流中,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某一角色,将万花筒般的生活一一展现出来,因为是将生活中的有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所以更彰显出它的悲剧力量。
参考文献
[1]钱谷融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作者单位: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