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伟
纷纷扬扬。
这是一次绝地孤旅,还是一场盛大的绽放?
道路无言,大河早已交出了自己,群山成为隐约的背景。
一匹马小心试探着前方,看它挂霜的睫毛,栗色的鬃发,瑟缩的尾巴,比远行的过客更为孤独。
院落或如方印,大雪逐渐封门。
寡言的青海男子准备挑水煮茶。雪落在他宽厚的臂膀上,如细密的幸福无声叠加;雪落在他空空的桶里,如琐碎的往事慢慢消融。谁会否认,他注水入缸的姿势不是一个故事精彩的开头?
雪,仍将沟壑填充;水,一直在壶中翻滚。
前世的寂静和清凉呵,终成今世的慌乱与沸腾。
青海男子围炉而坐,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寂静与从容。他不断拨亮炭火,让沸腾加速,似乎要把雪和水的骨头煮出来。
而大雪愈加厚重,远村了无印痕,白茫茫大地真是干净!
男子远行的背后,是摆手的红柳。
雁南飞,麦子入仓。林川的缓坡上没有枫叶,只有袅娜的柳枝,用淡淡的红扶着青海大风。
深秋的风,懂得钻心。懂得在大地的起伏中,读到冰碴子的硬、巷道的空和红柳的柔。
那些柔臂摆动起来,窈窕、坚定、整齐。像是在跟整个秋天作别,跟秋天里赶路的飞鸟和男子作别。有时候飞鸟如人,结伴而行,有时候人如飞鸟,在红柳的视野里形影相吊。
所有踪迹灭去,只有大雪来臨。
雪中的红柳更红了。
没有繁茂的花叶,没有招摇的果实。红柳,只能用自己裸露的生命红着。每一树柳枝,都挂不住冰雪,留不住喜鹊,戳不破风月。雪浅处,像一群人在那里红着胳膊,扒拉岁月;雪厚时,像一个人在那里红着脸,不前行,也无语言。
那一时,世间只有两种颜色:红与白。
那一刻,世间仅有一种姿势——站立,微倾。就在你转身离去时,她轻轻地摆了摆手。
大山的皱褶里,村庄之眼格外清澈。
她要看着喜鹊飞来,月上枝头。她要看着农民兄弟背负沉重夕阳,下山去。
山路有多远,她的眼睛就能看多远。
要知道——是星星,在幽深的夜里,替她眨着眼睛;更是月儿,在苍茫的人世间,替她照看万物。
她只是一眼泉呵,把自己嵌在庄稼和石头的背后,于春夏浇出细碎小花,在秋冬握紧透明的冰碴——这样的姿势,就像母亲翻出了老花镜,在屋檐下一遍遍读着远方的来信。
是的,鸟雀飞走了,村庄变空了,来信也少了,远方更远了。
而泉眼里的天空依旧瓦蓝……多少岁月已经流逝,这双从未流泪的眼睛啊,被过路的季风读湿了。
再也没有被滑石磨砺的快慰了。
大片庄稼病倒在田里,马匹的预感只剩忧郁。一把闲置的镰刀,将暗红的锈迹轻轻传递给同伴。它们都被塞进了房梁,成为再也不能攀上树梢的月亮。
没有了银色锋刃,它仅有的弧度——是无奈,是妥协,并让金与木的组合,生生弯下腰来。
而你不能否认,它收割过的青稞,都酿作了酒;它划破过的手指,曾给你明晰的方向。此刻,它被遗忘,彻底闲下来,只让铁锈爬上头颅,犹如我们的父亲,在孤独的夜里,用烈酒烧红了单薄的自己。
站立深秋,麦子还在昂首,风来了也不肯摇摆——如此专注的守望,不为一把锈去的镰刀,难道是为了一片金黄的虚指?
无人回应,惟有啄食瘪麦的小鸡在院子里点头——它每吞下一粒粮食,我感到镰刀上的锈迹就加重了一层。
不回家的老马
把迟归的游子和月亮驮回来,把新嫁的女子和妆奁驮回来,把老者预备棺椁的寿木驮回来……
老马的心思很细。除了现实的庄稼地,它还要稳住一个家族的历史和未来。
也只有它才能拥有鲜艳的璎珞了——驾起生活的重车,在大风里迈步。鬃毛与璎珞飞舞,多美!明眸与落霞同辉,多美……
倘若生活醉了,它也能把完整的日子驮回家。
这是老马,它识人识事,更识途。青海男子要走的弯路,老马替他走完了;青海男子的羞涩与脆弱——让老马打几个滚儿,就在尘土里飘散了。
老马其买没想过要去远方,但远方就在马厩之侧。青海男子外出打工,把老马也带到陌生的街市。青海男子醉卧街头,老马在落雪的路上焦急等候。
它有一个超凡的本领:无论行走多远,都能识得归途。但它也有一个解不了的迷惑——高大的青海男子如今躲到了何处?
实际上,所谓识途,就是识得主人,并循着他的味道回村去。现在寻不到青海男子,老马任由命运的缰绳拽着它,郁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