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百家

2018-06-28 08:11
诗潮 2018年6期

人间喜剧[组诗]

羽微微

约等于蓝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

打几个电话,或者把屋子里的书收拾好

如果外面不是阴天,就站在阳光下

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但我竟然不害怕。

我长了腮,但不潜水

我长了翅膀,但不飞翔

我长了光环,但不祈祷

我长了海,但不肯蓝

我还在身上长了许多时间,但不快乐

我长了药方,但不痊愈

我长了花瓣,但不柔软,也不盛开

最后我长了死亡。但不害怕。

但我竟然不害怕。

墓志铭

这是我的最后简介,我希望更简短一些,洁

白的

大理石碑上,除了名字、性别、时间

还应该有一句什么么?

如果你没有其他的想法

我建议就写上:

她曾深深爱过及被深深受着

其中的“深深”

不要省略

给某人

你能看到这首诗该多好,请你靠近一点

请你触摸。请你用手慢慢沿着题目,慢慢地

一行一行指着,读下去

“我曾经爱过你。那时的我不知道。”

请你在这里停顿一下,请你

深深地呼吸,想像曾受过你的这个女子

穿着绿衣,站在很大的阳光下

突然流泪

遗忘是不容易的,需要大量的感恩

直至筋倦力疲

你的手指停下来吧

旧名字

我用的

还是旧名字,你看它,日顯沧桑

幸好音韵尚如往昔

你若缓慢默念

当忆起,我那时,秀发齐肩

略带惊惶

一个中年人

一个中年人,愿意变甜。愿意有一个秘密

像果籽般大小,掉在地上,就长出叶子

但保持沉默

哪怕是风吹过来,也不说

哪怕是春天的风吹过来,也不说

一个中年人,羞于甜蜜及无助

羞于被比喻

关于上面的句子,他只对“保持沉默”

感到满意

父亲,小侄子和我

父亲给我打来电话

他很爱那个赢弱的小小儿童

“他不在家,家里很安静”

他再次这样说。他有很多说过的话,期待我提问

他便再说一遍。有一次父亲放下饭碗,猜测着

“镇上的幼儿园也不很差吧”

我说市里的好。他看着我,然后点头

这个在年轻的时候,拥有无穷力气的人

这个可以一掌推开母亲,把她摔倒在地的人

这个在我孩提时罚我跪着认错的人

这个在镇上有着无尚权威的人

这个我从没有感受过他拥抱的人

我热衷于跟他谈这个儿童

仿佛从中得到我的父爱

破碎

她在慢慢破碎,从她的眼睛开始

“你看,我眼里的风在动”。她多么美

然后是她的嘴唇

“快听,我在说一个秘密”。我凑过去

她用破碎的手示意:“要拥抱吗?”

到她的乳房

到她的腿,她匍伏在地上

整地的碎片

和一个秘密

她那么美,只剩下碎片

我伸出手指

我发现我没有手指

她在破碎前,一直在看我慢慢地消失

如果这样开始

有一些故事

如果用这样的句子开始

便会像真的一样

比如说:

那天晚上,很安静

那天晚上,在夏天,很安静

我坐在你的身旁

你听到我内心里碎碎的声音

侧过头来

笑着看了我一眼

坐在你对面

早一些的时候

阳光在屋外

后来它经过了窗台

缓慢地接近我的膝盖和手腕

我想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我也还是没有张开口

也忘记看阳光,往哪里消逝

我想我并不擅于抒情

我总有着不合时宜的腼腆和沉默

人间喜剧

始料未及的是

太荒谬了

足以令一部分人先笑起来

急剧转弯的叙事

如此精彩

正在粉墨登场的

忍不得心里也暗叫一声好

尽情地鼓掌吧

从座位里站起来

尽情地笑吧

根据剧情

这许多影子当中

我独爱这一个,爱她的美砷、单纯和勇敢

她曾陪伴我度过多少

暗黑的时光啊

就像影子也会舍你而去那些时光

惟有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惟有她安静地陪我坐在那个人的身旁

风吹过,风很凉

我笑着低头,悄悄示意她

不要太慌张

蚂蚁

如果把那只蚂蚁放大

像只鸟儿一样大小

我们就不会那样掐死它

轻易地,毫无罪恶感地

因为痛苦的表情,能看清了

扭曲的身体,能看清了

乞求的或愤怒的眼睛,能看清了

甚至能听到呼号的声音

但现在不是,蚂蚁太小太小

小得像装不下痛苦

小得像没有装上一个真正的生命

盛兴的诗[组诗]

盛兴

口袋里装满硬币

刚好能挥霍到死去的那一刻

腰间堆积着脂肪

最多可抵挡一万零一支毒箭

街头小店里的女人爱上两个男人

我是二者之一

祖国宪法里曾经出现过我的名字

我的老婆说我是世上唯一该死的人

常有一粒石子击中我的心脏

亦有鸟的粪便落到我的头上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总有人喊出我的名字

把我抛到空中

你们尽可以离开

蒙上你的眼睛

让你猜猜我是谁

把我放到一个荒原里

我不但没被饿死

反而重建了一个世界

把我放回母亲腹中

妈妈,你可以选择把我生下来

给你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惊喜

你也可以选择不把我生下来

就当从没有我这个儿子

文身

在剧烈的疼痛中

一只猛虎拥有了生命

活灵活现,跃然于胳膊上

它有了一个脆弱不堪的主人

被囚禁于光滑的皮肤上

跃不出来

它踩不到一块石头,一截树桩

一个小小的水潭

无从下脚

它遭到烈日曝晒和棉衣的包裹

它终日摇摇晃晃

醒来又睡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

狗都不如的主人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聊天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聊天

一个直发

一个卷发

我曾分别对她们表达过爱意

一个直白

一个拐弯抹脚

我想加入到她们当中去

让她们沉默

或打破她们的沉默

但现在

沉默的是我

我想加入到她们当中去

搂住她们

左臂一个

右臂一个

一个会把我挣脱

一个会投进我怀里

投进怀里的这个

带去见我父母

挣脱的那一个

跑去把她找回来

一个都不能少

想爱就爱

想恨就恨

要爱就爱

要恨就恨

邀请一个来参加我的婚礼

另一个来参加我的葬礼

不请自到

两个女人不去哭得一塌糊涂

在我面前聊天

轻松自在

回家路上,我总是越跑越快

小时候,回家的路上

我总是越跑越快

一开始快走

后来变成小跑

再后来就奔跑起来

飞也似的狂蹿

气喘吁吁

跑到家里

推开门

一屋子的人

每一天

天上一轮明月

人间几个悲苦的人

河里几条不得不游的鱼

月亮不圆

约等于残缺

我們得了心病

几近于无治

痛苦的人蜷缩在墙角

突然疯了

向着太阳

大摇大摆

害怕自己

我害怕自己

就抱住脑袋蹲下来

跪倒在地上

我哀求自己

自己哀求我

我在世上跪成长龙

天上的妈妈不知谁是她的儿子

人间的爱人不知爱的是谁

我不知道先扶起哪一个我

缺席的人[组诗]

李点

会有一滴眼泪,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

不能同道的人

我都一一疏远了

需要感恩的人

我都铭记在心里

爱过我的人

我延续了最初的敬意

需要关怀的人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内心深处

总会有一些起起伏伏

有一些经历

需要像秘密一样守住

也会有一滴眼泪,落在

无人看见的角落

月亮

清晨,一枚月亮

斜挂在天空

如果把它涂成红色

它就是一轮红日

如果涂成绿色

它就是一小片原野

如果把它涂成蓝色

它会顷刻隐匿在空旷的天际

如果涂成黑色

它就是一个人的深渊

1984

1984年的一瓶茅台

在茶色玻璃柜中

这么多年

父亲一直舍不得喝

只放在鼻子下

使劲儿地嗅

年年嗅

年年嗅

父亲死了

这瓶1984年的茅台

还在茶色玻璃柜中

我一直舍不得喝

只放在鼻子下

使劲儿地嗅

年年嗅

年年嗅

那些,父亲都不需要了

教堂、早市、药片和太极拳

鸟笼里的一只百灵

陶土盆里几株常见的绿植

他都不需要了,现在

他只要一小片寂静的土地和一座

隆起的坟茔

外加

几声祷告和一些纸钱

缺席的人

母亲在小屋诵经

依旧摆放两个席位

空出来的那个

上面摆放着一本经书

母亲跪在那里,双目微闭

嘴唇轻启

双手捻动念珠

弄出轻微的声响

圣母玛利亚依旧面目慈祥

仿佛早已原谅了那个

缺席的人

母亲

母亲有蹒跚的身体和慈爱的眼神

有积攒旧物件和吃剩饭的习惯

一个旧纸箱里,装着更小的纸箱、纸盒

直至不能再小的糕点包装盒

母亲把它们摞在旧家具的上面或下面

令它们本身,也成了一件旧家具

有时,母亲一个人在房间发呆

在黑暗中走动

摩挲那些旧家具

作为母亲,她有权在落地衣架上

保留着父亲的一件旧衬衣

妥当的安排

最后的诀别是在一个午后

子女暂时不在身边

母亲小声问

你走了我怎么办

父亲尝试着

把手放在母亲的发际

松开五指

做出向后梳理的努力

有天主呢,他说

每当母亲陷入回忆

都会详细讲到这个细节

母亲认为这是父亲

最妥当的安排

没等看完,我就哭了

姐姐在微信留言说

“这两天在家整理衣物

有爸用过的好多物件

看到非常伤感

我把所有都在洗衣机里

又洗了一遍

“妈走到哪儿

都会到处塞得满满的

爸爸在时,都是爸爸洗衣物

有洗衣机也不用

“爸爸受整洁又讲究吃

和妈妈一起难免忍忍忍,让让让

也许爸自己,并不在乎

“我想和妈一起生活来着

但妈就非得在南二环

吃喝用度真的不习惯

“不过妈现在脾气好多了

儿女们都做不到爸爸那样

妈心里明白

其实妈已经柔弱下来

凡事会用商量的口吻了”

姐姐说妈最近状态不错

整天忙得不行

就她那点家什鼓捣来鼓捣去

高兴就好

“这个冬天看妈的意思

愿意在石有谷伟

愿意回枣强有四姨呢

估计妈不想去北京……”

没等看完,我就哭了

寂静

一个人靠陷入寂静

消解自身的苦难

当黎明延长至小区的清洁工

为打扫落叶弄出声响

喧哗将至

母亲就要起床了

这个白天

她或许会接到一个电话

或许会听见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更多时候

她只一个人

和镜框中的父亲,说悄悄话

父亲走后

母亲不想总在姐姐家

坚持回到中南小区四楼

自己的家

开始不敢一个人

最近好像慢慢习惯了

父亲的部分衣物

母亲还留着

母亲说,那些衣服

父亲生前都舍不得穿

父亲养的那些花

没人的时候,都干死了

母亲说,有种子的,慢慢再养起来

没种子的,就彻底没了

跟人没了一样

那些花,父亲每周浇两次水

现在,母亲给干枯的花盆

也每周浇两次水

剧场反转[组诗]

杏黄天

烦恼还是烦恼

亿万尊菩萨,瞬间来到黑暗的中心,以更为沉默的黑暗

听人絮絮叨叨,他堆成山的问题:

那么贫穷,却不值得同情!那么富有,卻不值得尊敬!

……那么……那么多呀,菩萨

噢,那么多的菩萨呀,那么多的菩萨慈悲舍喜

修补人心的残局

最后却还是像忙忙碌碌的搬运工

剧场反转

当然,一切都恰如其分——吴刚爱上了这种惩罚

只是桂树自己有些开始厌烦

这种反反复复就像从没有伤害的无聊游戏

就像西西弗斯明了宙斯的用意后快乐地工作一样

是石头自己开始厌烦了这种

无休止的翻滚

就像我们自己的生活,悲剧是一场喜剧也是一场

我们却从来都不自觉

吼秦腔:二进宫

他们这不是又回来了吗?这次是他们说了算

所以他们要好好谈谈价钱!

看他后宫李娘娘与太师:又怎么办

这回是侍郎官杨波与开国公徐彦召

一问一答

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在李太师切断水火

困昭阳之前,已经以探皇陵之类的障眼法

让后宫云里雾里,让太师措手不及

这二进宫呀,是重新洗牌重新分红

老百姓呀推推搡搡又做了一回观众

法则荒唐

甚至都没有

一个太阳系?是的,没有一个太阳系,

它们也是一种构造。

他同意了:它们

都是内心秩序的需要,宇宙没有

一个中心。

是他自己,

于灯光交错之际,那相对暗些的部分

在努力生成。

痛不再是痛

开始,结束;结束,开始

这样重复许多次

就会成为习惯。自己都觉得自己

不再可怜,而是有些可悲

甚至于可恶可耻

热风已经到来

清明前后,餐桌上下,他还要继续,痛

飲——

“当风没有来时,他以为自己

可以佯装不知。”

而她在高处,

怜悯地看他,在反复的谎言中,

练习,干净。

而大河上下,热风已经,吹遍。

而与血液同样,有一条对车的脏水沟,不择

日夜,流淌。

街边的槐树

应该赞叹,它以无机的光、水、热以及空气

有机地完成世间

以及世人所不能完成的事业

砍树造美

不为造房子、取暖、制棺木

热爱砍树,只为搞清每一颗树的年龄和他们的心

热爱更多的同心圆,与那些造房子、取暖、

制棺木者一样

砍树不是开始

而在你们眼中,这个砍树者比泥瓦工、食客、

木匠更美

尾巴轮回

那些之前我所蔑视与嘲讽,割掉的尾巴

已经枯干,散落各处的尾巴

如今要回来

要我滋养,在它还给我的蔑视与嘲讽中

要我低下头

一一地致歉

这所有活着不能说出的屈辱,这隐藏而

不死的种子

要破土而出

所为

每次在西固城,路过味美滋

看到门口那长长鞠躬,面带微笑的石膏红人儿

他也会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而在之前,在五十路车上

他也一样面无表情,从西关什字站到了西固城

甚至,还看到

有一个人瞪了一眼

另一个人,还有一个在梦中

一直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没见过湖水也没有遇见爱情[组诗]

剑男

稻草人

一片荞麦地里站着一个稻草人,它头上的

草帽也是稻草扎的

不管刮风下雨,白天黑夜

它站在那里持一根竹竿作驱赶东西的模样

像地下工厂目无表情的黑监工

群众大会站在旁边清点人数的工会干事

密密匝匝的荞麦

鸦雀无声的荞麦

它们配合着人们的愿望生长、开花

秘密结籽

空心的稻草人随风轻轻挥动手中的竹竿

它以为它是它自己

不是一个人的幌子

可怜它如此模范敬业

却不能阻止一只鸟雀停在它的头上

在老家门前

一个人坐在老家门前,仿佛坐在繁花落尽的

林荫,迷离中仿佛看见时光的背面

自己在自己的身体里走动

看见五十年前的子夜,自己哭喊着来到

这个世界,看见父亲望着厢房的米缸轻轻叹气

看见自己像春天的草,见风长

看见青黄不接的正午,父亲把浓稠的

稀饭放在自己和姐姐面前

然后一个人端着一碗米汤背过身去

清明遇雨

雨下得并不急,但天暗下来

雷鸣从远山滚过,可以看见草木的颤动

闪电撕开灰云,仿佛上天也有愧怍

须有大恸哭才能洗尽心中的哀伤

这样的泪水止住人间烟火

刚好和一首寒食的诗歌恰如其分

途中、暮春,逝者、未亡人

开满白花的继木,覆盖着山中长眠的四兄弟

石阶

通往老瓦山的山顶有一条长长的石阶

在半山腰,阶级上隐于林间

下隐于薄雾,攀登的人一部分听命自己的腿

一部分听命自己的心,还有一部分人杖藜,

延残喘

听命于人潮和山间莫名的涌动,俯仰之间

有人感慨高处的寒凉,也有人怀疑是否所有

的归途

都能回到原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

他人的足迹,另辟的蹊径,我喜欢堂兄

讲起他一生的一事无成,喜欢他说他到过老

瓦山

最高的山顶和最低的谷底,无论

大道小径,它们都不过是生活的歧途

悲欢

月亮躲进云层,槐树、白杨、香樟

躲进自己的阴影,年幼的姐姐

抱着瞌睡的弟弟靠在悲伤的母亲身边

是另一堆阴影,明亮的

是低矮屋檐下的灯光,场屋前来不及

油漆的白晃晃的棺椁以及

这户人家不远处婚庆现场涌起的烟花

细雨是在后半夜下起的

母亲找出一块毡布盖在棺椁上

细雨浇不息婚庆现场人们的欢乐

也止不住把熟睡的孩子抱到屋檐下的

母亲的悲伤,似乎悲欢交织

的人世,人类的悲欢并不能真正相通

山中细流

两条不知所终的细流从层积的落叶里

涌出来,这突然冒出的清流

在一片高大、铁青的冷杉间各自流绕

像轻抚着森林宁静而辽阔的睡眠

有克制的欢乐,也有无法掩饰的冷寂

不像高处的树枝,细叶交织

一船星辉

小时候特别喜欢一句诗,叫满载一船星辉

多年后才知道是徐志摩写的

我每次读到它,眼前出现的是天空倒映

船儿在水中荡漾的景象,是散去

一天的暑热和疲倦,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景象

那时候,我没见过湖水也没有遇见爱情

我只是一个人在故乡山顶上把自己仰面放倒

看见星云在天上慵懒地舒展又卷起

想象那一刻大地就像一只小木船

正满载着一船星辉在阔大的湖面荡漾

庆典即将开始

盛大的庆典即将开始,音乐越来越高亢

重要人物还没登场,但时刻

正变得越来越重要,红地毯铺得那么远

使一些事物显得热烈、祥和

也使一些事物显得微不足道

压在地毯下的草在黑暗中艰难呼吸

搬来搬去的花盆第一次摆上显赫的位置

从小城东北角望过去

黑压压的人群在寒风中焦急地等待着

欢乐和厌烦都显得恰到好处

失眠的人

覆盖和撕开一直在夜色中暗自较量,就像

自己和自己的焦虑剧烈对抗

他熄灭所有的灯,却推不开黑暗任何一扇门

——“世間裹得最紧的就是漆黑的夜

缠着一层又一层的黑纱,里面一定藏有一个

弥天的赌局。”可当他拉开窗帘,他发现黑夜

早已解开身上的纽扣,露出肉色的内衣

站在迷离的霓虹灯下,也站在那些洗浴中心

以及

娱乐场所的门口——“这个淫荡的夜晚

这些下注的人。”他反身回到床前

想起那些深度的睡眠的人每次醒来都是黎明

而自己却不能避开时光中黑暗的部分

他又把灯全部打开,试着把黑暗关在门外

胭脂及其他[组诗]

孙大梅

墓地

教堂

山坡上的小房子

一个挨着一个

远看,它们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对弈者和围观的人

让这盘棋有了它存在的意义

这里,人们比活着的时候更亲近

教堂

附近的十字架

一个挨着一个

风雪中

他们似一群急于回家的人

——家

“你来自尘土,终归于尘土。”

它们彼此靠的很近又好像很远

九月兰州

九月,我去了一次兰州

在这里看见了

我血液里流淌的母亲河

看见了白塔山公园

临近黄昏时的孤寂与苍茫

看见了塔上风铃一次次为风而动

我仰望它的时候,有一只鹰飞过

分手之际,我找到了马老六清真酒楼

一份烤羊排

夜半我听到

草原深处,传来牧羊人

用哨子寻找也丢失的羊

胭脂

这些亲近过

我生活中的各种色彩

如今只剩下暮雨了

它们跟随过我一闪即逝的青春

立冬后

它们用暗香

回忆我的忽然转身

时光里的虚设

最终又被时光挪走

乳牙

陪我那么久了

有一天你忽然想离开,我们

唇齿相依后的亲密

你心外的世界,大于我。

你走了

突然的空,孤单。不适。

偶尔的淡忘,偶尔的想起

记忆里常有说不出的痛

生活又悄然占据了闲置的空。

孩提时的那些乳牙,总在

在梦里回来。叩门……

紫色

阿姆斯特丹的紫色

留在雨中,梦里的那只蝴蝶

引我回到了故乡

五月的古城,春风浩荡

浑河两岸上的丁香,一片紫色的蜂巢

每一朵都那么小

却背着一个袭人的香囊

九月棋盘山上的野菊花

弯腰

就可以亲近它们星星仪的眼睛

它们带着泥土香气的紫

可以入药可以扶桑

还有它里面藏着一句紫色的诗行

五月的一首诗

我想不起来,是哪件小事

让我在不经意间

走近你的视线

我的一首诗,让你记住了五月

那个初夏的傍晚……

你送的玫瑰

原谅我只能带走一个标本

时间让一些事物逐渐黯淡

有时很近

有时很远

时间让一些事物水落石出

我们之间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潮白河上的塔

昨天我又意外地过潮白河

弟弟搬走了,最后一次看他

也是春节前的午后,时间总有惊人的相似

车又缓缓地路过潮白河大桥

昔日沿岸上的绿色植物

被风雕成满地的骨头

河道里的水鸟野鸭

你们飞走的时候,是否知道

春天还会回来?

午后的通州塔

冷风里气宇轩昂,像个戍边的战士

朋友从购房处出来了

小城已是灯火通明,街道上新繁华

替代了旧街景。河岸上吹来的风

让我感到在忽冷忽热的尘世间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紧张而盲目地搬运

人生就是这样,不能在同一时间走两条路

潮白河,我用这首诗表达我对你的依恋

通州塔,我无缘靠近你记忆里的神秘面纱

鸡足山风物考[组诗]

小布头

地涌金莲

进入海拔3000多米

志书有记载的36寺72庵渐露檐角

白云朵朵囤积在黛青色的山脊之上

忽然前方坡地出现,耀眼夺目的

地涌金莲

在近似芭蕉叶形的宽大树冠下

水碗大的黄金花朵如莲王绽放

蜜蜡的花苞,妖冶、壮硕,花盖密集有力

欲向天空发射之势。气贯长虹啊

似乎,那骄傲的黄金莲座

想要把整个鸡足山高高抬起

火的诞生

自从得了皮肤瘙痒症

每日,你把碗里倒入酒精,点燃,指头

沾起火苗,涂抹胳膊、大腿,然后胸口、后背

蓝色的火焰,在你身上蹿动,焚烧

妈妈,你疼吗?还是被扼制的痒

让你得到些许安宁

今天,在放光寺,我在一个受戒僧人的

脸上看见你,他头上正点燃12支香烛

在祈祷声中,香火燃烧得那么缓慢

祈祷声一浪压过一浪

你们的脸一样顺从、安详,甚至

幸福。好像火,正带着你们翻越人世苦难的

隘口,跨过去,就赢得一场

新的诞生

神木

在鸡足山,站着或倒下,是树木

唯一遵守的戒律

也有例外

倒下的树木,被大和尚扛回来

树干刨开

如此神奇,他用树死去的身躯

在没有一滴水的绝壁上

接通了水源

彼岸花

那隔渊望我的人

用笔画下,一株植物的隐喻

自根部抽生,发于秋初,落于夏末

茎干笔立,花成伞形,花瓣倒披荆棘

那隔渊望我的人说:花开,一千年

花落,一千年

花叶永不相见

在放光寺,山坡上

彼岸花正开

众生打它们身边经过

金色的花朵望着众生,深怀悲悯

花序下面,一根青枝索桥向地底伸展

那是一个多么纤细的身体索桥啊

那隔渊望我的人说:人世的悲欢离合

它们负责搬运

夫妻

在北京飞大理的飞机上

和我并排坐着一对,不停指责对方的老夫妻

男的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女的言辞刻薄如犀牛(这正好激起对方更大

的愤怒)

漫长的苦旅啊,他们一直沉浸在敌意里

各喝各的水杯

空姐递过来的两份食物也各取各的

而他们的下半身,不得不盖着同一条毛毯

身体,不得不被相鄰的安全带固定着

(捆绑是不幸婚姻的一个隐喻?)

他们的前世该有多大的仇哇

要在此生,做成夫妻,互相折磨

绝壁静室

几乎很难发现

它们依峭壁而建,被青藤、古树

悬崖、巨石或飞瀑掩藏

当我盘桓在鸡足山小径,已无路可寻,蓦地

一处绝壁静室,陡然出现

据传,迦叶尊者,华首门上

面壁十年,终于参悟佛祖拈花

一笑的奥义

白云、兰宗二禅师结庐

狮子林,日日礼佛

苦修参禅,一天,净瓶梅花初绽

在无水源的峭壁上

他们凿龙脊,得神泉

这多像我们写诗啊,当我们选择

终身在诗的危岩上修行入定

我们的工作,将是在黑暗中瞎子摸象

整面静室布满窗扉,但只有一扇开启时

能令已死的词语复活

神迹,涌现笔端

鸡山登临记

进山。摒弃电缆车、旅游册

砍一根龙头竹杖,辅助体力

见路就走,走到无路

迷失,暴晒,被雨淋透,甚至受伤,挨饿

回报是,绝境即大美

游山的人发现,鸡山奇绝,接通天庭

愿与之终老而有了,绝境处

每日朴素的粥饭,伺神的静室

登山路上,你是明朝徐宏祖,逢寺就进

见神就拜,祈福众生安宁

把迦叶殿的道场,当做壮游天下的最后行程

只是感叹束身峡真的很瘦身

万壑一仞,你得回到精瘦敏捷的灵长类

才得通行

在一只苹果里飞翔[组诗]

杨诗斌

回答

朋友微信里反问我

“读古诗要点油灯读吗?”

我说:“用月光读

不分古今”

无题

在鱼贯的人群里

我停了下来,成为落伍者,心甘情愿

我庆幸成为一名落伍者

在这草木皆有兽心的时代

墓志铭

敲钟人已经老去,而

钟声依旧年轻

庸医

君子兰还是死了

终不能活

就像曾经的一场爱情

它烂的是根部

隔夜茶

被反复冲泡过的茶叶

静静地躺在杯底

臃肿,破败

像一且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被用旧了的情感

你得亲手将它倒掉

黄昏

我坐在山坡上,一个人

抽一根很粗的雪茄

看天鹅在湖水里集体洗澡

喧嚣而美丽

我养植物是为了改善生活

养了两盆薄荷

我喜欢薄荷的清香

又养了两只山芋

在喝完啤酒的半截易拉罐里

起初每日观察山芋的发芽

发动,藤叶的疯长过程

(真是给一点水就疯狂)

而我的好奇心

也就三天或三个星期

当厨房里没有了蔬菜

又懒得下楼

我就毫不犹豫地

剪下薄荷的叶、山芋的藤

炒了当下酒菜

夜寂

藏身书柜后面的那只蝈蝈

每到深夜,它就叫两声

中间空出的一大段白

要我用什么来填补

其实,它叫第一声

我的心就凉透了

昆剧不能看,更是不能听

尤其在午夜

尤其那《牡丹亭》

似要将一个人的魂魄

唱散

夜晚独坐湖边

对岸的灯火

为我铺设了一条光亮的道路

从湖面一直铺到湖底

我感觉我能在湖面上走

像是在操场上散步

我不担心会沉入湖底

即便沉下去了

王爷也会起身迎接并请我喝酒

小妖立在一旁伺候

有一刻,我的确不在人间

坐在湖堤上的只是

我用来摆设的肉身

七月如此安静

薄荷的茎朝着

时光的方向弯曲,不被察觉

时日久了,才有着

明显的弧线

让你惊讶

而它淡淡的清香自始

为你所闻

四月

四月初的夜晚,我听见

第一声蛙鸣,接着

是无数的蛙鸣

缀满楼下小区的枝头

而在清晨,在人们醒来之前

她们缄默成叶间白色的花朵

不被怀疑

只有我,能够从众多的花朵里

把她们辨别出来

如同儿童天真的谎言

黄河谣

此刻,黄河在我掌心熟睡

它的鼾声足有六十二度醇香

我放养的棕色马匹正在渡河

东岸葱茏,西岸沙漠

我的马匹深谙其理

我的马匹白天在天上,夜晚归来大地

一如我的黄河:一头在天,一头在地

憂伤的骨头[组诗]

孙启放

大寒帖

如同正午的阳光

这只鸟,栖落在我的书桌上

一身淡金的羽毛

小小的喙

弄出些银亮的音节

事实上这是冬日

窗外只有落魄的麻雀

这只鸟,准确的说是一只鸟崽

干净、明亮。书桌上跳来跳去

一团淡金的色调中

两粒小小的黑宝石眼珠

正歪头看我

事实上这是冬日最寒的一天

厚厚的棉衣,厚重的棉鞋

空调机重病患者般苦苦挣扎

我搓着手看看窗外

天色阴沉。麻雀也不见了踪影

事实上这是漫长的大寒夜

书房里的我寂寞难耐

没有什么鸟——

但我认为:它,已经出现

一团淡金的羽毛

干净、明亮,小鸟崽

书桌上跳来跳去

干净的雪

喜欢悄无声息的雪

一门心思的下

如同全神贯注作一件事

一不留神就是大喜

让世界干净。这世界

太需要一份干净

让脑壳王只有简单的感叹

一份纯粹

让家人知道干净也还容易

恫无声息就来了

让家人在干净的环抱中

领略一下猫冬的滋味

围住火锅人人红光满面

想法和言辞都很干净

一家人就这么静静猫着

让悄无声息的雪

把世界的干净都逼出来

如同逼坏人干一件干净的事

逼久了就能逼出良知

最终坏人也可能成为好人

床上被窝温暖又干燥

外面是厚厚的雪被

什么样的睡姿都能安心入眠

这是新年后的一场雪

悄无声息

与我想象中的一样大

睡梦中暖暖的雪拥住门窗

雪光满室

干净到圣洁的地步

冬日里的麻雀

寒冷的枝上

一只麻雀孤独地叫着

光秃的枝上

它固执地叫着

风掀起它的羽毛

泛出一点二点的白色

小小的麻雀,寒冷的枝上

一只会叫的果实

另一只麻雀在冷风中赶来

它俩叫着,轮流的

高一声,低一声

一大群麻雀在冷风中赶来

它们喧嚣着

光秃秃的枝上跳来跳去

压弯了小小的树枝

蓦然的寂静。雀群

一大蓬灰褐色火焰冲天而起

记得雨幕,记得飘行而来

握伞柄的手

柔滑无骨。

旧时风情的精巧

拢。一小方镂花的晴空。

多少年了,斑驳的伞面。

伞柄上的温婉

宛如在握。

小杜的一天

他的醉比花荫要深

他的睡比花荫和醉都要深

这个才子一个懒腰长过一上午

看他身架,不是个床第高手

风流的名头在于撩妹

将船泊于秦淮

是遵守一次虚幻的承诺

杜十三郎,只醇心于精致的扬州

喜爱茉莉花茶和细点

通过香气辨识女人的高下

善欢将早餐当中餐吃

柳绿花红中骑马遛几个弯

瘦西湖的亭子里会几个朋友

夕阳酡红,红烛高照

今天的晚餐是重点

五星级青楼独请他一人

这是名头带来的无奈之一

就着一坛女儿红

他干掉一碟水晶虾仁

一条松鼠鳜鱼,一盘桂花藕

红焖肘子赏给了他喜欢的小厮

然后靠在锦榻上一边泡脚

一边听玉人吹箫

夜深了,他成为这间套房的主人

留下一位通文墨的细腰姑娘

教她写风情诗

说要学会以小博大

比如赤壁

在眼里,就只能是一小片铁锈

游子衿近作[组诗]

游子衿

新年祝福

愿未来的日子一如往昔

地球還在空气中悬浮

被繁星所照耀。其他行星的陨落

彼此用沉默告知。来到尘世的时间

没有带走那个

渺无音讯的人,一分一秒

都像一粒金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少女把它捧在掌心,绿叶回到枝头

老人把它捧在掌心,战火渐次熄灭

木制的大门再次打开,愿你从未来

回到今天,家人无恙,黄狗未老

门前的长河呜咽,让悲伤

保持着应有的力量,一如往昔

城市在远方沉睡,在缓缓旋转

永不下坠,一如往昔

伤逝

你从路的彼端向我走来

笑容像九月的铃铛。你说起家事

语气像檐下的燕子。你描述的父亲

是你的,你描述的母亲

是所有人的母亲,慈爱

却专横。你在那些年月

和我一起参加活动,一起看梅花

一起去看望朋友,像突然出现的

一段时间,建立起它的国度。你

像另一位少女,像前方的道路

像雨中的报纸和小巷的回声

像人世间一个宁静的夜晚,慢慢地

你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蒙蒙细雨中

我和我未经历过的一些事情

一起来到了今夜。比如青年时代

我所在的部队与日军

展开了殊死一搏,我用刺刀

连杀两个鬼子,没有丝毫的恐惧

包括一把刺刀从我的后背

直穿前胸;比如在浓雾未散的清晨

我在河边遇见你,用力拉起你的手

向前方走去……以及我用一生

遥望一株高大的银杏

现在叶子已经飘落。今夜

我该如何面对它们,在纷纭世事中

该如何让它们发生,在蒙蒙细雨中

以此战胜你对我的遗忘

在街的尽头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双眼睛

一直凝望着街的尽头

那里人群密集,它看见了

一个人出现又消失,像

一个时代的结束;它看见了

一个国家的建立,像

一支长笛在吹响。那里商铺林立

它看见一盏路灯

在雨中亮着,像

永不熄灭。我记得它

一直在凝望着你

接受着你的改变,像

我们居住的这颗星星

这么疲惫,这么暗淡

不,谢谢

只要你愿意,悲惨的事情

也可以是一首赞美诗。比如你二叔

在一场车祸中罹难,但他儿子

将继续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明年春天他将娶妻生子,把香火

传承下去。你看落日浑圆

炊烟从他家的屋顶上冒出

韵脚悠长。比如你自己

失去了爱人,但她已经

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向小溪

把手伸进清澈的水里

把野菊花插上发梢。你看啊

那一片树林毁于大火,但是狂风和鸟

已经把种子带向远方,一切将重现

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你的悲伤

松鼠还将带着老虎前来,只要你愿意

——你回答:哦,不,谢谢

致母亲

我想我身上不好的部分

已经消失。敌人带走了我的偏狭

爱人带走了我的伤痛,落日

带走了我的非分之想。它们已经

走得很远,现在我身边

只剩下粮食、房屋、人民币

分别代表你、你、你

为了向时光致敬,风

还将改变我的容颜,正如它正在

改变你,让你白发丛生。我不知它是我的

什么人,要带走我全部的生存所需

南方

大地上的花朵有些是从

天空中掉下来的,有些

是从肉案上弹出来的

有些是在海面上漂浮着的

在人类的反复讲述中的

在路上停下的,先于其他花朵

凋谢的……现在,你知道它们

都是谁了吧?再仔细看看

——它们没有一朵

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冬夜

一颗星孤零零地悬挂在

前方不远的天上,比过去更明亮

仿佛这些年的艰难

它也在经历,翻过高山

穿过峡谷,失去了亲人

失去了信仰,不再给这个世界写信

只细心地照顾着

这条繁忙的公路

江南诗记及其他[组诗]

沈健

我就是那只鸟

今天早上你出门

你应该会遇见

一只鸟

虽然现在城里鸟

越来越少

你朝鸟看一眼时

鸟肯定

也会

看你一眼或者

两眼或更

多眼

你必须知道我

就是那只鸟

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是一只在想你的鸟

瓷器

瓷器在燃烧

在燃烧中

在变形

瓷器不是在被燃烧

是自己主動燃烧

自动燃烧

瓷器越来越大几乎顶天立地

但它的形状

现在是飘忽不定的形状

变幻莫测的形状

越来越虚无

越来越美

我忽然喜欢瓷器的这种美好的状态

哦,起码,这样,它已经永远不会破碎成为

碎片

绿色的水的真理是世界上最好的水

在大竹海里打水只能

仍然用了竹篮

没有更好的工具了应该没有了

竹篮也许就是最好的

我一直坚持认为

大竹海里有

最好的水

我来了

天复一天年复一年

我打绿色的水

一篮又

一篮

打之不尽喝之不竭的绿色的真理的水

我坚持认为绿色的水的真理是世界上最好的水

不把莫名其妙的灰尘带回家

在家门外面

习惯性用左手

一下下

拍拍左右脸颊

卑微的灰尘

暧昧的灰尘

阴谋诡计的灰尘

争权夺利的灰尘

阴暗的灰尘

心虚的灰尘

的灰尘

纷纷扬扬

落下

再登泰山

初登泰山

我青春年少

血气方刚指点江山

东岳泰山,五岳之首

我人生中第一次攀登的中国名山

长发在风中飘飘欲飞

蛤蟆镜喇叭裤花格子衬衫

潮流青年的全副武装缺一不可

那时觉得泰山一点也不高

愉快轻松抵达山顶并不怎么累

何时再登泰山?

用中年稳健的步伐

气喘吁吁,卻从容不迫

感觉泰山越来越高但是一定要爬上去

天涯若比邻

天涯海角

听说只不过是一块石头

只不过是石头上的4个字

只不过就是天空和大海的空

天涯

若比邻

其实天涯

是谈不上的

只不过分开才几天

只不过相距才几百公里

只不过人远着

心和心仿佛连着

仿佛手也依然牵着手

仿佛体温拥抱着体温仿佛世界不存在

心向往之也向往不过来

今天是一天

明天不是

明天是无数个

今天是一天

明天是无数天

十个手指头

肯定数不过来

一百个手指头

同样肯定数不过来

一千个一万个

也同样肯定数不过来

眼看着今天快要成为昨天

而希望明天是无数个明天是无数天

心向往之——肯定是向往不过来

疼花[组诗]

张映姝

龙船花

河水,流到你那里了

水上的花,流到你那里了

你坐在那里,像菩萨

我伸出的手,把自己抓醒

我能看到、听到

和我在一起的,河水,红花

它们经过我

我的眼睛亮了,手指动了

我经过它们

像一只蜜蜂,被一座花园围困

像一个词,沦陷在一本书里

像一颗彗星,因靠近而被解体

它们流走了

我看见一个弃儿的奔砚

她的摔倒,喊叫,泪水

我的骨头在疼,疼进骨髓

疼到骨子里,就不疼了吧

我那么想你。想用一场短暂的疼

忘记一场刻骨的疼

这一辈子的疼

红花羊蹄甲

花,一朵一朵地落

雪,一朵一朵地飘

我的心跳,数着

你离去的分分秒秒

数着大寒而来的,寸寸阴冷

一朵落花,横切的一刀

一朵飘雪,竖切的一刀

溃败的阵型,是千刀万刀

我数着落花,数着飘雪

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的疼,一刀,一刀

我慢慢地数,尽可能地慢

我怕数得快一点,那些疼会

一步,一步,追上你

腊梅

腊梅,该开花了

北方,雪已落了

又落

我见过那么多的雪

比冬天还冷

比日子还空

甚至,比疼还白

我又想你了。我的疼

一寸,一寸,爬上寒枝

我赶不上你

腊梅花,开了

花心里的红,是你的福

我看着你

求你,把白让渡给我

一点儿,再一点儿

珍珠吊兰(佛珠)

种下一粒珍珠吊兰

就是种下一颗心

日子久了,心也老了

珍珠吊兰垂挂,如帘

一粒珠子

是一个三千世界

新长出的叶,泪滴的模样

时光,把它撑满

一粒粒佛珠

多像人间的你,空的你

被苦难,撑圆

被慈悲,撑满

佛珠垂挂,如天梯

从这端,攀爬

一步步,从干瘪

走向圆润、圆满

我看着你的身影

看着你的疼

泪珠,一点一点坚硬

金银花

蓝黑的果实,挂在藤上

像时光的一个个节点

白色的花,昨天开

黄色的花,明天开

同一朵花,结同一粒果

那么多的花在开,白的,黄的

我只看见你那一朵

我的白,隐藏在你的黄里

像我的疼,埋在你的果实里

你,蓝黑的圆球,挂在枝头

我看不清你——

我在你的内里

我看不到完整的你

我在你的外面

我看不透完整的你

——我们是一体的

雪片,如花,如絮

我的疼,在你的体内奔跑

与你的苦难、真诚、专注

修成一个完美的圆

修成一个疼得要命的名字

——忍冬

孤岛芳菲[组诗]

阿华

欢喜

天降甘露,那是农人的欢喜

马遇青草,那是牧人的欢喜

一株青稞,俯身亲吻一朵格桑

那是一个少年的欢喜

冬天的雪地,一只麻雀觅到了

箩筐里的粮食,那是一个老人的欢喜

一座寺院,燕子诵经

佛灯开花,那是一个喇嘛的欢喜

日月山以西,十万亩风暴蔓

还有一株开花的树,那是大地的欢喜

如果在六世轮回中,我和他

能成为生生世世的亲人

——那将是我的欢喜

天降日

坐在一片莲叶上的,是密宗修行者

天降日,他早起,供灯

诵读般若经,愿智慧增长

他知道:相爱在山岗的

是两只少年的山羊

他知道:流水大步向前

一定是为了追上落花

有时候,他也会困惑地问:

什么是勇敢?

仁波切回答他:不回头看

……每一个尘埃中,都有受的存在所谓的沧桑,就是无泪有伤

牧羊人桑吉

风往北吹,水往南流

牧羊人桑吉跟着季节走路

从喀则到那曲,从昌都到阿里

桑吉怀抱着鞭子入睡

丢失的小羊,自己又跑了回来

牧羊人桑吉把它抱在怀里

“吓着没有?冻着没有?

回来的路上,碰到野狼没有?”

……九月风吹,十月草黄

桑吉把一生的时间,都用来牧羊

远处的花呀,草呀,和他一样

都有一颗风清云淡的心

地锦不在地上……

“你是地锦,但没有长在地上”

命运的混乱和不确定性,造成了

地锦的另一种生长方式

“你不在地上,为什么叫地锦?”

狼尾草的歌声里,我一次次拷问

白色墙壁上的植物

风将同样的疑问,指给了远处的

鹦鹉和斑鸠

你是地锦,但你并没有生长在地上

就像海棠,它也并非从海上来

“你不在地上,为什么叫地锦?”

……我的疑虑,带着经文一样的漩涡

我的疑虑,是从礁石的内部

——抛下的铁锚

今日雨水

……抽刀断水,黄河无水

快与慢的街道。新与旧的年轮

今生。来世

当我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

寻找遗失的什么

我遗失了什么?

一个时代的年轻,热情?

性感,积极?

天上的星星亮了,风停在了

远处的堤坝上

——今日雨水,天下无雨

结古镇

那里的荆棘,是不屑于看天空的

它不会问:“彩虹真的很好看?”

风也不会拉着叶子的手,说

“为我留下来,好吗?”

结古镇的绵羊胆小又温顺,从不

不担心,如果针尖掉进了麦芒

但水里的游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它不记得爱情的模样,这让人悲伤

结古镇上,我还遇到了影子活佛

他告诉我说:好的相处之道,就是

可以先低头

下雪的时候[外二首]

蒋志武

下雪的时候,时间变得很冷

我会剥开城市里昨夜覆盖的一层冰

事物总在对立的两极得到解决

那个在雪地里挖洞的人,学会了如何处理

过剩的激情

雪覆盖山丘的时候,我喜欢领着

一个腿脚灵活的小孩

在雪地上奔跑,他会带着你跑向更远的地方

可以在那里堆一个雪人,装两个眼睛

帮你眺望下一场雪来的时辰

雪花飞舞,飘啊飘

那满天的白色,将所有人搁在同一种生活中

我会用心倾听那些在下雪天弯腰的声音

他们不是在埋下春天的种子

就是在提防湿滑的路面会给他

造成何种威胁

一只蚂蚁的脊骨

碰触,影子的另一面被察觉

蚂蚁露出脊骨,細长的骨头上红斑鲜艳

而血液会藏在哪根血管里沸腾

经过蚂蚁的人都不会知道

善于爬行,所以注定会摔跟头

排队的蚂蚁们,在树根间上下移动

狭窄的背景,仍划出了复杂的轨迹

而我像个虚无的流浪汉,看着它们行走

背着丰盛的粮食赶往自己的家

当一只蚂蚁被风从树枝上吹下来

那摔断的骨骼仍有翻滚的激情

因为对自己的洞穴

那幽暗的空间有了深深的恐惧

才收藏了那么多的粮食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脊骨

一个在命运中僵直的死结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需要携带问询的口语和说辞

如果我晚一点赶到

是不是会让那里的草木提前说话

一辈子的事情,就是在不断追赶一个新地方

习惯吃那里的粮食,埋下自己的姓氏

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熙熙攘攘

如果我跟某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样的缘分,会让我感动

没有什么能再次让我哭泣,命运的行程

已在时间中定格,爱情和活着

哪一个先跪下去,哪一个将成为我的永恒

没有什么能再让我哭泣了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的房子

适合一个陌生人撒野,适合一个陌生人

完美地转身,完美地消失

诗三首

胡正勇

深夜的火车

我风尘仆仆回到家的时候

听见父亲咳嗽了一下

深夜的大地静悄悄

刚放下行李

我又听见咳嗽的声音

这回不是父亲,而是来自远方

声音越来越大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火车就在身后的平原上

一閃而过

留下深不可测的寂静

它载着我的父老乡亲、朋友和敌人

正向着前方的城市奔跑

这时,父亲又咳嗽了一下

刚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我

感觉自己还在火车上……

窗户在动

星期天的上午,醒了我也不想起床

我盯着云彩看

感觉窗户在动,天空在动

对面的楼房在动

我也在动

再盯着窗产看

我才知道窗户不动,楼房,不动

天空不动,我也不动

只有云彩在动

他们绝不是在叫相思苦

他们不是在叫:“苦啊苦啊!”

一群大男人围在一起

深更半夜,凌晨两三点

绝不是在叫相思苦,相思虽苦,

但更多的是甜,甘蔗一样的甜,蜂蜜一样的甜

一群大男人,哦不!是竹坞里

一池塘又一池塘的青蛙

从深更半夜,一直叫到凌晨三四点

从我入眠叫到我失眠,从我失眠叫到我入眠

他们鼓起腮帮子,面对面,或肩并肩

一个一个地叫,一群一群地叫

“姑姑啊!姑姑啊——姑姑啊——”

哦不!这不是青蛙!满竹坞里的池塘,

满中国的池塘,满世界的池塘里

都不是青蛙,是一个叫杨过的男人

在呼唤小龙女:“姑姑啊——姑姑啊——”

诗五首

草哥

与海同行

离海久了

日子的质地

如水平淡

唯有那箱底的海魂衫

散发曾经的体味

不经意间的回眸

总有一股深蓝色的野性

随心腾起

那是披肩犁海

浪花翻卷的风动云涌

那是飘带逐浪

波涛奔放的青春宣言

这每一次涌动

都会澎湃一段日子

夜会深海会累

军港掌一盏灯

点亮星星渔火

战舰连同白天里的故事

一起安睡

任那月光如水

任那潮水涨落

这每一份静谧

都会安详一段岁月

离开海久了

但凡翻起 总会

波几番

浪几重

锚泊的时候

锚泊的时候

月光透过舷窗

柔柔地

飘进船舱

舱壁上

嵌着

好几个月亮

锚泊的时候

渔火点点

像铺在海面上的音符

心一动

就会有一段旋律

响起

锚泊的时候

甲板上的思绪

总在飞

翻过山越过海

飞向家乡

那一缕袅袅饮烟

锚泊的时候

心中的航行灯

总在闪烁

那是前行的向往

一旦汽笛鸣响

即刻 起锚远航

咸梦起伏

梦 苦成

像海水

涨落起伏

那是 从前

枕过的波涛

海蓝色的 标签

风 很潮

是泪在空中 弥漫

忧伤成笑

欢笑成泪

云 很浓

海天无缝

站着

便就 顶天立地

雨 很大

像成串的话语

对海 倾诉

离海久了

思念就成

梦 也成

成梦是梦

有梦就好

离开海的日子

离开海的日子

记忆总是不停地回放

回放着

曾经的云起云涌

曾经的潮涨潮落

扯不断的风筝

翻飞在思念的天空

离开海的日子

耳边总是不断地响起

响起那

远去的拍岸惊涛

远去的千尺浪卷

剪不断的蓝色

涂抹在空空的心房

离开海的日子

身后总有

成串的长调

悠扬在遥远的地方

离开海的日子

我想着海

也在想我么

想海的日子

想海的日子

心中的缤纷

被调和成蓝色

想海的日子

情感的行囊

总是越来越重

吼一声秦腔

卷得起八百里尘土

却赶不走

咸咸的苦涩

摔一杆长鞭

舞得起萬马奔腾

却挥不走

涩涩的眷念

想海的日子

海水在心里流动

想海的日子哟

记忆就成了海

静静地想海

静静的想海

想静静的海

静静的海

像一支奏鸣曲

铺着

日出东方的锦

抹着

夕阳西下的红

静静的海

像一首小夜曲

嵌着

繁星点点

闪着

波光鳞鳞

静静的海

波涛停止了奔跑

久久回望锚泊的船帆

浪花收住了跳跃

默默凝望归航的战舰

轻风飘过

拂去所有的喧嚣

静静的想海

想静静的 海

诗三首

李国富

给大丰西郊梅园

将每年的二月底三月初

留给一朵花

留在江苏

留在大丰西郊梅园

最美最长的等候

漫漫长夜的坚守

与您对坐

不饮酒不听歌

就这样凝望百代千秋

月到风走

梅香

在血管里变得温柔

一位游子

西郊梅园

就是孕育了一冬的乡愁

在手牵手的更深处

轻轻轻轻的缠绵与厮守

拆迁后的二堂哥

二堂哥世代在农村

都是最朴实的农民

老家已拆迁

农庄已成厂区

二堂哥成了工人

二堂哥家的三合头房子

换得近二十万人民币

买了一套没有产权的

七十多平米的

二手房

还有些节余

终于

讨了个老婆

老婆是外省的

带着孩子一起来的

小房间里

便热闹起来

多么适宜的秋天

多么适宜的秋天

回头一望

感念四季的营养

手掌上的裂纹里

挤满稻香

多么适宜的秋天

滴滴汗珠

泡出了又一茬庄稼

旱涝时有的家园

翻盖成顶天立地的楼房

多么适宜的秋天

片片月光

把土地吹亮

听觉

暴涨成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