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恩怨情仇构成政局要素

廖朝骥

2018年马来西亚大选最引人注目的现象之一，是政治家之间的恩怨情仇与命运转换。大选结果一出，立即出现一个新政治段子：新总理来了，却也是旧总理，未来总理还在监狱，卸任总理却即将入狱。所谓新旧总理，是指马哈蒂爾，他曾任总理22年，现在又以92岁高龄再任总理;未来总理是指安瓦尔，他有望于两年后接任总理;卸任总理是指纳吉布，在本次大选中败选。

2018年5月24日，纳吉布前往马来西亚反贪局再次就一马公司巨额洗钱案接受调查。

此三人在马来西亚政坛关系密切。他们曾是恩庇关系，在巫统党内斗争中彼此扶持;又是政敌关系，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或曾是、或现在成为盟友关系，为共同目标而彼此借重。马来西亚近40年的政治变化，离不开这三位领袖之间的恩怨情仇，过程曲折，结果出乎意料。

恩庇与盟友

马哈蒂尔政治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要归功于纳吉布的父亲——第二任总理拉扎克的扶持。1969年5.13事件发生后，马哈蒂尔写了一封措辞偏激的公开信，指责时任总理东姑治理国家不当，对非马来人的政治权益让步太多，要求东姑辞职下台。巫统党内掀起了倒东姑的浪潮，马哈蒂尔等多位激进的青年巫统党员则被巫统开除。1970年东姑黯然下台，由拉扎克接任总理。1972年拉扎克恢复了马哈蒂尔的党籍，第二年委任马哈蒂尔为上议员，使其进入巫统的权力中心——巫统最高理事会。1974年马哈蒂尔受其委任担任教育部长，正式进入政治决策层的核心。短短几年平步青云，没有拉扎克的赏识和提携，平民出身的马哈蒂尔不可能升得那么快。

马哈蒂尔对拉扎克提携之恩十分感激，体现在他1981年担任总理后对纳吉布的信任与提拔，以及卸任后在2009年帮助纳吉布成为第五任总理。该次大选国民阵线失利，巫统党内酝酿推倒时任总理巴达维。马哈蒂尔的儿子，也是当时的巫青团署理团长慕克里公开要求巴达维为大选失利负责，谢罪下台。马哈蒂尔也加入了这场政治斗争，并退出巫统以示对巴达维领导的失望，拉动了巫统党内逼退巴达维的力量。2009年巴达维被迫辞职，由纳吉布接任，随后马哈蒂尔重新加入巫统。

安瓦尔则是马哈蒂尔一手栽培起来的继承人，也曾多次公开表示马哈蒂尔是他的“导师、领袖和政治之父”。安瓦尔在马来亚大学读书时就是一名活跃的学生领袖，马哈蒂尔就任总理后，多方游说安瓦尔加入体制。1982年安瓦尔加入巫统，并在同年党选中当选为巫统青年团团长。在多次巫统党争中，安瓦尔都坚定地站在马哈蒂尔一边，政治地位也稳步提升，直到1993年出任副总理。

纳吉布和安瓦尔的关系则是队友或盟友。作为巫统中生代与青年领袖的安瓦尔与纳吉布，多次协助马哈蒂尔击败党内的挑战派，建立了派系合作的盟友关系。如1993年巫统党选，安瓦尔组织“宏愿队”，挑战党内二把手职位，纳吉布是“宏愿队”核心成员之一，形成了安瓦尔与纳吉布未来正副总理的候任梯队。马哈蒂尔在位太久，社会都冀望安瓦尔接替马哈蒂尔，完成巫统的权力交接，从而为问题丛生的马来西亚社会注入新的活力。

反目成仇

1997年的金融风暴重挫了马来西亚的经济，也激化了巫统权力转移的斗争。马哈蒂尔与安瓦尔在是否接纳国际货币基金会的协助、重组马来西亚经济的方案上发生分歧。安瓦尔基于马哈蒂尔对他的提拔之恩，并无倒马打算，但马哈蒂尔认为安瓦尔想要抢班夺权。1998年9月2日至3日，马哈蒂尔突然开除了安瓦尔的官职、党职与党籍，9月21日安瓦尔在家中被武装警察破门而入逮捕，世人才惊觉马哈蒂尔与安瓦尔的矛盾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安瓦尔最终以贪污罪和鸡奸罪被判入狱15年。马来西亚民众目瞪口呆地看着司法机关如何竭尽所能，让国家的前副总理以“鸡奸罪”入狱，媒体如何大肆渲染并对他做道德批判。这种置人于死地的作法，让民众领教了马哈蒂尔对政敌的“狠”。

当安瓦尔随后数年进进出出监狱时，纳吉布在政坛则继续高升，直到2009年在马哈蒂尔的支持下官拜总理。但很快马哈蒂尔与纳吉布产生矛盾，最终反目成仇。双方矛盾主要有三：

一是纳吉布想要摆脱马哈蒂尔的影子，避免老人干政。马哈蒂尔个性强悍，对不服从自己意志的副手、继任者，都会将他们亲手毁掉。纳吉布的前任巴达维就是这样被赶下台的。基于前车之鉴，纳吉布需要在任内清除马哈蒂尔的势力。

二是马哈蒂尔的儿子慕克里在巫统党内的升迁之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引发他对纳吉布的不满。纳吉布无意在自己的任期内为慕克里拜相铺路，而是任由党内青年领袖，学识、能力、魅力等都比慕克里略胜一筹的凯里与他竞争。纳吉布担任总理是子承父业，马哈蒂尔也希望儿子成为未来总理。马哈蒂尔曾协助纳吉布拜相，这是出于报答拉扎克对他的恩情，但是纳吉布却不愿还这个恩情提拔慕克里。

三是纳吉布继承的马来西亚经济已是沉疴痼疾，国内缺乏经济龙头，也不见任何经济转型的计划奏效。在经济资源不足的情况下，纳吉布阵营内的朋党有意夺取马哈蒂尔阵营中朋党的资源。

2015年，纳吉布与马哈蒂尔的矛盾公开化，马哈蒂尔对纳吉布的“一马公司”丑闻穷追猛打，试图重演当年扳倒巴达维的剧码。2016年纳吉布重拳反击，冻结了巫统署理主席慕尤丁的党职，同时在吉打州指使巫统籍议员在议会内罢免了州务大臣慕克里。马哈蒂尔与纳吉布全面决裂，再次退出巫统，并创立了新党——土著团结党。

命运反转

为了推翻国民阵线，安瓦尔领导的公正党与行动党、诚信党于2016年建立同盟——希望联盟，但希盟缺乏有号召力的总理人选——安瓦尔尚在狱中;旺·阿兹莎作为女性和政治替代者，被认为不足以当大任;行动党领袖林吉祥和林冠英是华人，在马来西亚这个马来人优先的国家，不可能出任总理。缺乏领袖的希盟很难实现推翻国阵的目标。同时，马哈蒂尔领导的土团党刚刚建党，如果单打独斗，不可能撼动国民阵线，更不可能将纳吉布拉下马来。

为了推翻国民阵线这个共同目标，希盟接纳土团党加盟。这个决定极具震撼性，因为对于希盟的支持者来说，马哈蒂尔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不仅安瓦尔被他送进监狱，林吉祥、林冠英等多位反对党领袖都曾在马哈蒂尔任内遭受过牢狱之灾，而且，今日国民阵线的贪污腐败、朋党政治，马哈蒂尔都是始作俑者。为了说服支持者，希盟强调马哈蒂尔的加盟，解决了自安瓦尔入狱以后，希望联盟陷入的无替代总理人选的僵局。同时，也利用马来文化中的“宽恕论”，用宽恕与忏悔来感动众人。马哈蒂尔与在监狱中的安瓦尔，通过媒体不断传达放下仇恨的观点，马哈蒂尔也表示后悔当年那样对付安瓦尔，尤其是安瓦尔夫人旺·阿兹莎与马哈蒂尔夫人的垂泪相拥，都让支持者深感，是时候团结一致，终结国阵政权，了结巫统这个“共业”。

2016年3月6日，昔日的宿敌坐在一起，签署《公民宣言》，形成在野党联盟，安瓦尔为希盟的“共同领袖”，旺·阿兹莎为希盟主席，马哈蒂尔为总主席。2017年希盟公布未来的总理人选，如果获胜，马哈蒂尔任总理，旺·阿兹莎任副总理，两年后由安瓦尔接任总理。

2018年大选，希盟获胜，人们认为，是由于“马哈蒂尔效应”成功吸引了部分乡村马来人选票，导致国民阵线出乎意料的落败。胜选后的马哈蒂尔立即请求国家元首特赦安瓦尔，这对曾经情同父子、后来反目成仇、现在又成盟友的故人，相逢一笑，握手言欢。反观纳吉布，却有沦为阶下囚的可能。新政府已遵守竞选承诺，成立调查委员会重查一马公司弊案，警察搜查纳吉布住宅，反贪局召他录口供。如果纳吉布入狱，将是马来历史上第一位由于贪污腐败或政策失当而被追究责任的卸任者，也打破了马来人政治中一项默认的共识，即顺利移交权力的下野领袖，对他的过往犯错不追究。

马哈蒂尔两年后将交棒给安瓦尔，如果不出意外，安瓦尔将可以一圆总理之梦。人们认为，以马哈蒂尔的高龄，以及土团党在希盟政府的相对弱势，他没有当年巫统一党独大的本钱，难以恢复独断的领导风格，这一对现在的盟友大概不会再反目成仇了。

看着马哈蒂尔与安瓦尔重掌大权，再看着纳吉布的萎顿结局，真让人感慨政治无常、权力无边。三人对权力的追求，是他们恩仇关系与命运转折的根本动力，而宽恕则是权力上的一抹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