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前燕
“咻”的一声口哨响起,高亢尖锐,穿云入霄。
片刻,就见一道小小的青影在悠悠白云间扑翅盘桓,忽地从天上扎了下来,落到了少女的右臂上。这是一只翠鸟,看上去身披翡碧、胸挂棕红,十分华贵。
可这鸟儿虽是好看,但又怎及少女俏丽动人呢?只见这少女二九韶华,一双凤眼转眄流精,顾盼生辉,身上着了一袭盈盈的湖碧裙裾,头上用青色丝巾绾了个双螺发髻,杏脸粉腮,琼鼻樱唇,俏胜三春桃,雅若九秋菊。
“好青凤。”
少女娇笑一声,从腰间的小兜里摸出了一条小鱼干,扔给了翠鸟。翠鸟猛地探喙一啄,便将小鱼叼住。少女轻轻地摸了它头顶两下,便小心翼翼地将翠鸟送回了鸟笼里,转身交予了下人。
茶社的小二端上了一壶清茗。坐在少女隔壁桌的一个满面络腮胡须的莽汉贼眼溜溜地打量着这只鸟,向着少女咋舌赞道:“啧啧啧,这鸟儿可真是好看!俺从前也是见过不少翠鸟,但像这么有灵气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少女听得别人夸赞她的鸟儿,心下窃喜,笑颜如花绽放,白生生的面上仿佛多了两朵红云。
只是她尚来不及应话,那与莽汉同桌的女子就已嗔笑骂道:“那是自然的,你这贼骨头见到的翠鸟要不是在碗里,要不就是在锅里,煮得肉都烂了,哪里还能有什么灵气?死气还差不多!”
莽汉挠了下铁须,打了个哈哈,答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哈哈哈,俺看这只鸟儿如此肥大,若是拿去烧汤作羹该当是绝顶的美味!就不知道那小姑娘愿不愿意卖。”说罢,这对男女相顾一眼,便仰天大笑了起来,言语之间满是戏谑。
少女听着这话,心中有气,柳眉轻蹙,一拍桌案便要跳起大骂,只是却不料突然斜地里伸过来一只厚实的手掌,将她的肩头按住。少女抬头一看,顿时就不敢造次,怒火稍作收敛,指着那两人,娇嗔道:“照叔!他们在拿青凤打趣!”
那叫做“照叔”的壮年男子板着脸面,目光扫了那两人一眼,打量了一番,继而又转过头来瞪了眼少女,显然是在叫她闭嘴。
与少女同桌的还有一名古稀老头和一名弱冠后生。那后生向着少女冷笑道:“唐谕,不要多事。人家也只是算坛子(四川方言,开玩笑)罢了,又不是真要吃了你的青凤。”
少女听得这话,气得莲足急顿,戟指大骂道:“唐歌,你这是啥子意思!”
唐歌嗤鼻一声,正要再讥讽揶揄几句,那老人忽地抢先向少女呵斥道:“胡闹!”唐歌见老者说话,便即住嘴,笑意吟吟地望向了少女,耸了耸肩。
却听那老人继续训斥道:“长幼有别,唐歌是你兄长,唐谕你怎敢以下犯上,直呼兄长全名,对他呼呼喝喝!”
唐歌轩眉一挑,笑着鼓掌附和道:“对头(四川方言,对的)!飞爷爷说得不错。”
那叫做唐谕的少女见那老人偏袒长兄,这便激得眼眶通红,隐忍不住,抿着嘴唇,赌气地细声碎碎念道:“好哇,唐歌他是嫡出长子,将来是要接管八台山唐门的。而我只是一个庶出的小女子,是个没用的人,你们自然可以随意轻贱我。”话刚说出,少女显然想到了痛处,泪珠儿成串滴落下来,在脸上留下两道清痕,直如芙蓉泣露。
美人哀婉,更添几分绝色,让人不由心旌一荡,为之出神。
“荒唐!”
唐谕的话虽然小声,但终究还是被那老人给听见了一二。
这老者性情急躁,听得唐谕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顿时大喝一声,反手打了唐谕一个耳光,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彤彤的掌印。
唐谕霎时含住眼眶中豆大般的泪珠,咬着编贝般的牙齿,敢怒而不敢言,俏脸激得绯红。
“哈哈哈,好好好!俺今日可真是有眼福,看了一出好戏!小二,再切一斤酱牛肉来!”
那坐在隔壁桌的男女见着唐谕挨打,拍着桌子,又是大笑了一声。
唐谕满腔怒火却又不敢向同伴发作,正是不知该如何发泄,此时听得旁人取笑,恶向胆生,决意要给两人一个教训,这便痛骂一声:“我叫你笑!”喝罢,就见她莲臂一甩,云袖疾挥,“嗖”地一下破空急响,两枚飞蝗石便从袖底飞出,势如惊鸿掠空,直射向那对男女的嘴巴。
那莽汉面色陡寒,闷哼了一声,也不二话,觑准飞石来势,纵身跳出,双手呈虎势电闪探出,便将捏住飞石。谁知猛地又是“嗤”地两下,又见两颗飞蝗石打来,竟是后发先至地在莽汉掌前将唐谕先前发出的石子磕飞。
那莽汉料不到会有此一变,但他势子使老,已是回招不及,双手蓦然抓空。他抬头望向了唐歌,干笑了几声,悻悻然甩下手去,坐回长凳,口中连道:“厉害,厉害!飞星石唐歌果然是名不虚传。”
唐歌嗤鼻一笑,捻起茶杯轻呷,却不应话。那莽汉面色发寒,正要喝骂时,唐照便向着莽汉抱拳打圆场道:“我这两位侄儿初出江湖行事莽撞,还请阁下见谅。”说罢,他瞥了唐歌一眼,想要叫他道歉,可见他神色倨傲,知道自己是管不住他了,便叹了口气,转头又向唐谕寒声呵斥道,“唐谕,你怎能随便出手,若是不小心伤到别人,那可怎么办!”
那莽汉听见这话,口中便“嘿嘿”地冷笑几声,而那女人则是轻轻摇头,似是不以为然。
“我、我、我……”少女激得满面通红,连话也都说不利索了。
唐照挥袖打断道:“你可不要再狡辩了!”语气硬邦邦、沉甸甸的,仿佛是从他嘴里吐出了几块大石头。
原来八台山唐门自古以暗器功夫闻名于天下,传言只需弹指挥袖,不及近身,强敌便已灰飞烟灭。唐门横行江湖数百年,就连少林、武当这些江湖大派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們,隐隐为武林中的无冕之王。只是这些名声大多是唐门前辈所赚下来的,眼下早已是时过势迁,今非昔比。这些年来,八台山唐门内忧外患,争斗不休,近十数年来先有嫡庶分家之战,后有北伐惨败之祸,人才已是凋零了许多,远比不过旧时兴盛。好比说这唐照和唐歌,以他们的人品武功,从前在八台山唐门里顶多也不过是二流中上人物,但如今却已成了门中的基石砥柱,若是唐门先辈泉下有知,怕也会不由唏嘘感叹豪门中落。
方才唐歌见那莽汉双手疾探,虎虎生风,便知他武艺不浅,定能抓住唐谕的飞蝗石。他为保唐门名声不坠,便连忙弹出飞蝗石,率先将之磕飞,免得唐谕出丑,连带着也丢了八台山唐门的威名。
唐歌的这一层心思,唐照自是洞烛明了。可唐谕却是不知此等谋算,自以为族叔和兄长有意落自己的面子,心中更是气不过。她忽闻身后传过几声奚落的笑,回头看去,见是坐在身后几桌的普通唐门弟子正轻蔑地看着她,撇着嘴角,显然是在看她的笑话了。
一时之间,唐谕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中直叫道:好哇好哇,你们一个个都看轻我!哼,嫁出去也好,嫁出去了就再也不用看这帮人的脸色了!不要说我是要嫁给什么大将军,就算是嫁给阿猫阿狗,也远比留在唐门要自由快活得多!
对于这次的联姻外嫁,唐谕本是有所抗拒,但经这般想过,她便恨不得马上飞到福州完婚,从此不用再面对这帮人了。
“唐歌。” 唐照轻唤了一声。
唐歌闻声知意,心中虽不情愿,但侧目见那老人也朝他颔首,只得便放下了茶杯,长身而起,走到莽汉那里攀谈了起来。唐照则坐回了座位,给唐谕和老人各斟了一杯清茶,继而向着唐谕沉声道:“唐谕,你可还记得我们此行出来是要去做什么的?”
唐谕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不应答,只是心里头负气默念道:反正不是来给你们看笑话的。
那老人见她不理唐照,心中怒火更胜,便用余光瞟了那对男女一眼,继而用手敲了一记桌面,低声骂道:“胡闹!为什么不应话?难道你连对叔叔都是这种态度了么!上下尊卑,你可还分得清楚!”
唐谕终是隐忍不住怒火,翻着白眼,不耐烦地应道:“是、是、是!飞爷爷,你们说啥子都是对的!反正我唐谕身为唐门的女子,不能接掌唐门,不能修炼高深的武功,唯一的用处就是嫁给外人联姻,一辈子只用当好一头会生崽的母猪就足够了!”
唐飞被激得须发张扬,额上青筋暴绽,举起手掌便又要打下去。
唐照慌忙伸手拦住,道:“飞叔息怒,且让小侄劝一劝。”
唐飞怒哼一声,甩手骂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说罢,他起身走到了另一桌坐下。
唐照劝走了老人,面色忽变柔软,好声好气道:“唐谕,你也知道我们这次是出来护送你去福建完婚的。眼下八台山唐门今非昔比,在外行事能多低调就要多低调,万一路上出了啥子意外,误了婚期,褚将军那边怪罪下来,受苦受难的可就是我们唐门了!”
平日里在八台山上,唐照对于唐谕也是颇为照顾,故而她便也不怎么害怕唐照。眼下,她见唐照稍稍服软,这便冷哼一声,一边伸手逗弄着笼中的翠鸟,一边继续耍着性子道:“照叔,那是你们的唐门,又不是我唐谕的,你们受苦受难又跟我有啥子关系?再说了,纵是受了苦难又能怪谁呢?还不是要怪我那雄才伟略的阿爹么!
“谁叫他行事跋扈、目高于顶,不仅同中州各大门派交恶,还不自量力地要去征讨处于塞外北域的玄冥魔教,妄想借此一跃成为武林盟主!嘿,笑话!江湖上可有哪个门派响应他了,愿意听命于他了?最后还不是远征大败,只能带着残余人马灰溜溜地逃回八台山!此役害得八百唐门精锐弟子枉死,累得门中大伤元气,现在就连些阿猫阿狗的小角色都敢来捋我们的虎须了!”她说到“阿猫阿狗”时,语气拖长,眼光斜斜地瞟向那莽汉,显然意在讽刺。
这般一来,唐照纵是再好的脾气也要被她激怒,面色陡变得铁青,肃声道:“够了!你不要再闹了!你可要顾念着些亲情,毕竟你也是八台山唐门的子孙,若有机会为唐门效力,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唐谕积怨久矣,不发则已,一发则不可收拾,就听她冷笑道:“嘿,亲情?说的可真是大义凛然!你们这十八年来,可曾对我有过半点亲情?明明我练武的天分不比唐歌差,凭什么他就能修炼《唐家拳经》和《魅生身法》,而我却不能,只能够学一些普普通通的暗器功夫!”
唐照眼中浑似藏火,强压着怒气,低声呵斥道:“放肆,你难道还不满足么!唐门暗器独步天下,我们的先祖正是靠着你口中所说的普通暗器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建立起唐门的千年基业,你自己练功不勤,功夫不济,就不要怪掌门藏私。你可知多少江湖人士都在眼红觊觎你这手暗器功夫!况且,唐门三大绝学:《唐家拳经》、《魅生身法》、《夜花心法》,向来只传嫡出男丁,你身为庶出女子,能得传其一,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你难道一定要和唐歌相比较么!”
唐谕又是一声冷笑,摇头道:“照叔,你可莫要逗我了!你也是知道的,这《夜花心法》乃是通过逆转周身经脉来激发全身潜能,短暂提升功力,只要时间一到,阴阳失济,运功者就会马上真气暴走,自绝而死!所谓‘夜花也即是昙花,昙花一现又有何用!做父亲的教了女儿一门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功法,安的是什么居心呀?难不成我还要感恩戴德么?”
唐照闻言登时语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她了。良久,他才喟然叹息道:“其实你阿爹还是很疼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况且,就算你不喜欢你阿爹也好,可你总也要想想你阿娘呀!你阿娘本来身负通敌的重罪,被困在地牢之中,永世不许放出来的,可自从你答应和亲后,她以往的过错就全被赦免了,这辈子再也不用在地底下受苦了。难道你想她被打回原形,关回地牢去么?”
说到阿娘,唐谕双眼登时又红了,捏紧了拳头,咬牙傲气道:“你们就会用阿娘来逼我!若不是为了阿娘,我才不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呢!别说他是个将军,就算他是皇帝,我也不要,我唐谕的夫君就应该要我自己来选!”言及于此,唐谕望着手中的茶杯,见得几根茶梗沉浮于其中而不能自已,霎时又叹了一声,声息之间尽是无奈,似已妥协。
只可惜你根本没得选。
唐照心中应了一句。他再打量唐谕一眼,见她的神色落寞,便知她已然想通,也就松了口气,继续道:“放心吧,只要你嫁给褚将军后安分守己,除非你阿娘又要逃跑,否则我日后在门中自会照料好她,定不会让她受到别人欺负。”
唐諭听见“逃跑”二字,似是勾起了某些往事,面色白了几分,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俄尔,她转头看向了笼中翠鸟,自怜念道:“到头来我活得竟还不如青凤快活!虽说它住在笼里,可它有我关心,有时候我也会放飞它于天地……可我呢?呵,在一个笼子里关了十八年,现在又要被关到另外一个笼子里了,到底还要关我多久?若是能叫我尝尝自由的滋味,我也愿意像阿娘一样用自己的命去换,就算只有一天也好!”
念罢,她拧头望向了远方,只见春风骀荡轻拂,青山横亘连绵,花树斗美争艳,白云缱绻舒展,一片大好天地江湖,却从不属于她,心中忽生万念俱寂之意,只觉人生在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唐谕落寞地打开了雀笼,一招手,青凤从笼中蹿出,一扑翅,便投入了云中,转眼间,一抹翠影隐于苍莽天色。唐谕见青凤快活的样子,思绪寄托其上,恍如投身天际的是她自身一般,心情这才又好了几分。
她叹了一声,又望回远山,此时却隐约见一笼黄影正晃悠悠地从大道尽头摇来。黄影来得好快,不多时就已走到了近处,唐谕认出是一个黄衫青年正在踱步行来。
只见青年行走间衣袍不动,仿佛春风与他无加,脚步虚迈便即跨过了丈余距离,身法虽说远比不上唐门轻功的巧妙万变,但却如乘参昂、策飞景,大有缩地成寸之能,若是奔走起来,也是胜于快马。不过俄尔,那黄衫青年便已来到了茶社。
茶社中坐着的二十余名唐门子弟自也看到了他,登时便紧张起来,纷纷站起身子,护着送亲的嫁妆,双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腰间的囊兜,只待一声令下,千百暗器便将掷出。
唐照打量了那人一眼,皱着眉头,两手虚空一压,示意手下子弟坐下,众人这才放下手去,只是几十只眼睛还是齐齐地盯着那人,生怕他有所不轨。
唐照目光在那人手上一转,心中忽沉,便细声向唐谕吩咐道:“这个人的剑法不容小觑,但是不知敌友,我先去禀告你飞爷爷一声,然后马上就走,以免节外生枝。”说罢,他便起身走向了唐飞,附耳同他说了几句。
唐飞瞥了那青年一眼,也是连连点头。
唐谕心中不忿,暗忖道:有啥了不起的,我就看这人弱不禁风的,只不过是狗腿跑得快了些,若说手上的功夫怕是还不及我一个小女子厉害!想着,她便打量了那黄衫青年一眼,只见他脸面白净,五官端正,眼目炯炯有神,虽然不是十分英俊,但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正气,光风霁月,磊磊落落。
唐谕再见他腰间挎着一柄黑剑,四尺见长,看上去黑黝黝的,浑似一条不起眼的焦木,口中便小声嗤笑道:“就这样也算是个剑客?”话音甫落,那男子侧目朝她望来,似乎听见了她的话。
唐谕毫不示弱,挺起胸膛,也自大方同他对视。
两人眼光相接,唐谕只觉对方目光仿佛藏电,触之酥麻,心中忽地一荡,目光收缩,却是生了羞涩之意,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面色通红,直若火烧。
那黄衫男子本是潇洒作态,可谁知同唐谕一对视,竟像是被唐谕的容貌给震慑到了,直打量了她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寻了张空桌坐下,又再瞟了她两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如几天没喝过水一样,向着茶寮小二招呼道:“伙计,能给我来壶水么?”
那小二点头哈腰道:“客官,小店这有上好的信阳毛尖和烧刀子,还有酱牛肉……”
没待小二介绍完,那黄衫男子就连忙摆手打断,沉声道:“抱歉。我没有钱,喝不起茶酒,给我一点清水就好了。”
一听这话,那小二的面色顿时就僵了,将白巾搭回肩上,挺直了腰杆,傲然轻蔑道:“清水也要三文钱一壶,买一壶送两个大馒头。”
黄衫男子从怀中摸出空空如也的钱袋,轻轻地捏了一下,放到桌上,摇头苦笑道:“盘缠用尽,还请小哥行个方便。一水之恩,云某日后定会报答,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那小二冷笑一声,正要出言讽刺几句,忽就听闻唐谕抢先说道:“喂!兀那汉子,你若要喝茶,那就喝我这一杯!”说着,唐谕信手便将自己杯中的冷茶泼向了黄衫男子。
想来是她生性好强,心中不忿唐照夸赞此人了得,便有意试探。这一下泼水就用上了唐门的暗器手法,茶水离杯,汇成水箭激射而出,一眨眼,就已射到了男子的眼前,日光耀下,只见一溜儿碧光在空中流转飞掠,晶莹如玉,望之真如绿珠翡翠。
男子盯着那飚水箭,“咦”了一声,皱着眉头,细声喃道:“唐门?”
然后就见他头不抬、身不转,忽一抬手,唐谕顿觉眼前虚影幻叠,就见本在桌上的茶碗竟是不知何时落到了男子的手上!再见他右手三指扣住茶碗,挥臂扬出,水箭便恰好落入碗中,凌空溅起水花千百,男子手腕圈拧,茶碗转圜间,尽将水花兜住,不曾落下一滴半毫,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纵是唐谕心高气傲,也不禁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唐照与唐飞见着此人手法,不由齐齐一惊,按桌站起。
就见黄衫男子双手捧着茶碗,向着唐谕遥遥一敬,颔首轻笑道:“多谢姑娘,云某日后定有所报!”然后便昂首饮尽碗中茶水,“哈”地出了一口长气,显然是解了燃眉之渴,感觉舒畅了许多。
唐谕不料此人会如此大胆,竟然真的当着众人就喝了她杯中的茶水。虽说这杯茶她还没喝过,但仍旧羞得她满面通红,娇艳若滴,指着黄衫男子着急嗔骂道:“你、你、你怎么就真的喝了!你这无耻之徒!”喝罢,她右指弹出一枚飞蝗石,径直射向了黄衫男子。
那黄衫男子却是夷然不惧,朗声一笑,臂膀挥起,那飞蝗石又已被他兜入了茶碗内,“当啷啷”地直在碗内打起转来。想那飞蝗石上灌满了唐谕的真气,来势劲力已是不下百斤,而那茶碗不过是普通的陶瓷所造,質薄易碎,那黄衫男子竟能于瞬息间就把飞蝗石上的劲道卸去,而保茶碗无损,看来这一手以柔制刚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
唐照见他露了这一手功夫,不由眉头紧皱,心子猛沉,生怕是来者不善。他再见唐谕还要发出暗器,这便慌忙拉住她的手臂,喝道:“够了,别再胡闹了!”说罢,他也不顾唐谕如何闹腾,挥手召回唐歌,拉着唐谕,引着唐门众人便要走。只不过他走时回过头去,目光依旧不离那年轻人。
可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唐照就觉腹中倏忽一痛,肚肠便如刀绞针刺,直痛得他面色发白,浑身发颤,有如筛糠,踉跄地前扑了两步,竟跪倒在了地上。
唐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唐照倏忽倒地,便惊呼一声,慌忙拦腰接住唐照。见他在自己的怀中浑身发抖,蜷缩成了一团,嘴唇打起颤来,像是害了什么急病。
唐谕未经江湖磨炼,见着眼前此状自是措手无策,只得着急地大声叫道:“照叔,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唐谕便又听身后传来“嘭嘭嘭”地连响二十余声,回头看去,竟见唐门上下除了她以外尽都摔倒在地,浑身发起抖来,痛呼呻吟不止。有些功力差的弟子,更是口中吐出了白沫,鼻腔发出“咔咔”怪响,恍如猪叫悲鸣,不一会儿,就已窒息死了。再过顷刻,就连那黄衫男子也闷哼一声,身子晃荡趔趄,后仰摔倒在了地上,额上冒出冷汗。
唐谕恍然大悟:“这茶里有毒!”她回头怒视茶社的小二,却见他满面慌张茫然,显然是不知情的。
此时,先前的那莽汉和女子突然直起身来,抚掌大笑道:“哈哈哈,统统倒下了!这八台山唐门果然气数尽了,门下弟子个个都像窝囊废一样,就连中了俺们的毒也都不知道!”
唐谕听得这话,心中霎时了然因果,不由怒火中烧,便将唐照放下,两手藏入袖中急舞。霎时间,就见她掷出了飞镖石子若干,乌云般压向那莽汉,口中暴喝道:“原来是你们搞的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哼,雕虫小技,俺又怎会怕你!”
那莽汉冷笑一声,从桌底抽出一柄单刀,霍然扫出一片凛冽寒光,气势忷然若惊雷霹雳,霄汉横亘,不两下即已将暗器斩落了满地。
莽汉正笑间,忽闻“咔”的一声细响,就见眼前幽光急掠,几支短箭悄然从唐谕袖底射出,朝着他电射而去,其速之快,远胜她先前所发的暗器。莽汉看不清飞箭来路,不敢妄自挥刀去磕,连忙矮身让过,然后便听“夺夺夺”闷响连连,七八支短箭即已插入了他身后的一棵树上,直没箭尾,可见箭上的力道非同一般。
唐谕见袖里箭无用,秀眉紧蹙,娇叱一声,腰肢一扭,身子登时如乘流光,扶摇直上,在空中旋身若飞花急转,万千暗器瞬时从她袖中指间迸发,疾如狂风,密似骤雨,齐齐射向了那对男女,直将他们浑身罩住。
那莽汉眼中精光一亮,大叫了一声:“好一招杏花天雨,你且看俺的浪吞八荒!”登时他也不敢怠慢,连忙抬脚掀起一张方桌挡在女子身前,替她挡住暗器。继而,莽汉手中单刀若蛟龙闹海,劈出滚滚刀浪,劲气从刀身涌出,层层叠叠,直如怒海腾波,汪洋恣肆,一下子便将暗器吞入刀光寒影当中。刀光吞吐间,就见火星乱绽,金铁锵鸣不止,不一下便打落了一地的断箭碎石、飞镖蒺藜。
唐谕凌空翩跹,落回了地上,一抹绯红蹿上了她的脸颊,顶上螺髻稍乱,口中喘息急重,显然先前的那招杏花天雨已是耗费了她不少真力。
那莽汉见状,也不着急抢攻,手中挽了一个刀花,爽朗大笑道:“哈哈哈,你们唐门不是很威风的么,怎么连俺都收拾不下,就这点下三滥的本事还想去讨伐俺们玄冥神教?做梦!”说着,他又再仰天狂笑几声,迈步同那女子并肩走向了唐谕。
唐照见着那刀法,听莽汉提起玄冥,不由浑身一栗,冷汗若雨水滴落,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撑起身子,望着那莽汉,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刚刚使的那招乃是玄冥魔教护法郭三春的斩浪刀法!”
那莽汉眼中狠色闪过,咬牙切齿骂道:“不错,俺叫乌铠,就是郭三春的亲传弟子,枉你还记得俺师父的名字!当年你们唐门来攻打俺们玄冥,俺师父和其余五百教中手足就是死在了你们的手下,今日俺们就是要来替他们报仇雪恨的!”说罢,莽汉抬刀一搠,刀尖便刺进了唐飞的心口。
只听唐飞惨叫一声,胸腔被剖开,一颗人心活生生地滚了下来,溅了遍地的血,身子挺缩两下,即已气绝。
乌铠望着地上唐飞的尸体,踢了一脚,又剁了两刀,冷笑道:“当年偷袭围攻俺师父的也有你这老不死的份,今日你给他老人家偿命也是不冤。”
唐谕失声惊呼道:“飞爷爷!”她虽是恼怒唐飞为人迂腐、处处偏袒唐歌,但终究那是她的族中长辈,自幼便看着自己长大,眼下见他惨死,心中还是不由一痛,过往的怨恨尽作云烟,尖声暴喝一声,“你这坏人!”就闻“咔”的一声细响,两支短箭蓦然又从她的袖底射出。
乌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朗然轻笑,身子一侧,便让过了这一箭,刀子起落间,又是鲜血飞溅,一颗人头骨碌落地。站在他身边的那女子掩嘴轻笑,笑声若冰凉的井水般淌进了唐谕心里。
唐谕两手疾挥,飞出数枚暗器射向两人。
只是那乌铠的武功显然高出唐谕颇多,见他有意无意,或闪或挡,便叫唐谕的暗器无法沾身。再見他躲闪间游刃有余,从容举刀落掌,不过须臾便又杀了六七名唐门子弟,血流满地,几可漂橹。
唐谕心知自己打不过乌铠,若是此时要逃,凭着八台山唐门的轻功,相信那莽汉自也难以追上。可她虽说厌恶唐门,但终究还是不忍心背弃同族,看着他们惨死。倏忽,她银牙咬紧,心中已有决绝,就见她双手捏成兰花状,聚拢捧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词,玄功暗运,一股蒸腾热气渐渐从她头顶冒出,氤氲缭绕,本如羊脂般的肌肤也随之逐渐变红,仿佛浑身血液都沸腾了一般。
乌铠眉目一瞪,心中惊瞿,凛然叫道:“夜花心法!你这小姑娘好魄力,竟然想跟俺同归于尽!”喝罢,他不敢叫唐谕运功完毕,慌忙提刀便朝她脑门劈落。
唐谕默运玄功,两掌不动,脚下轻点,便即飞退了五尺。乌铠一刀不中,沉声大喝,又复舞刀追来。
唐谕正要躲开,但又见唐照如巨鲸吞海般长吸了口气,眼中神光略复,从地上鱼跃挺起,两手连弹,掷出了三枚飞蝗石,将乌铠逼退。再见唐照身子倒纵,一恍惚,就已落到了唐谕的身侧。
唐谕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唐照敛气屏息,力存指尖,骈指点来,戳中了她的尾闾穴。唐谕闷哼了一声,穴道霎时被封,体内的真气被阻于关门,不能运行周天。她喉中忽有一股腥气涌起,一飚鲜血喷了出来,浑身热气驱散,面色变得煞白如纸。
“蠢材,谁让你死在这里了!”唐照喘气骂道,“我帮你挡住这两人,你快带唐歌走。然后你自己赶去福建完婚,可莫要误了婚期,记得万事以八台山为先。”
唐谕本以为唐照乃是有心来救自己的,可却料不到他到头来为的还是自己的那桩婚事,直气得她双眼通红,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她抹去嘴角的残血,凄声痛骂道:“我在你们眼中难道就真的只是一个用来交易的货物么!我不走,我就要死在这里,这样我就不用被你们玩弄了!”话音甫落,就见唐谕娇叱一声,掌中蓦然多出一柄尺半短匕,继而身子斜斜飞出,若紫燕穿云般直扑向乌铠,手中匕首朝他心口扎落。看这样子,她已是心生死意。
唐照暗叫不好,生怕她真的死在该处,同褚将军那边就不好解释了,这便想要追去。只是他适才妄动真气制住唐谕,无法压住体内毒素,一瞬间就叫毒素蔓延开来,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真气顿时为之涣散,眼前景物渐是模糊,双膝发软,竟又跪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乌铠见唐谕功法受阻,而又舍身扑到,口中狂笑道:“不自量力,俺本来也不想杀你这么快的,是你自己要送上门来的,可就莫要怪俺了!”说着,他眼中觑准唐谕匕首来路,抬手便是一刀劈出。
刀匕相接,宝刀锋利,乌铠力重。唐谕耳边只听得“锵”的一响,掌中短匕即已被击飞。刺眼的刀光继续掩来,将要把她给吞没。可她心中却是出奇得平静超脱,就像是化作了一只笼中的青鸟,望着雀笼敞开的门户,一扑翅,就要投入悠悠天际中,重归自由,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欣喜。
“姑娘小心了!”
突然间,一道黄影袭来,一只温热的手掌蓦然拉住了她的小臂,似又将她拉回了笼中,夺走了她触手可及的自由。
这下变生肘腋,唐谕懵然地被那人拉得向后退了半步,躲过了乌铠的夺命一刀。眼前忽地又是一黑一亮,像是老天爷眨了一下眼,然就听见乌铠痛叫了一声,将她惊醒。
唐谕转眼看去,却见乌铠被震退了两步,握刀的右手虎口迸裂,血染满掌,单刀从中而断,半截明晃晃的刀片飞上了天去,化成一道寒光,冲入了云霄,良久方才从天上摔落下来,“噌”地插进了一张桌子当中。
她侧目看去,却见是那黄衫剑客抢身赶到,从乌铠的刀下救了自己!黄衫剑客拦在唐谕身前,挺眉肃目,手中乌剑搅动,一剑之出,势若奔霆骇电,贯云裂空,凛然如天将下凡,谁堪一击?
乌铠接过一招后,直吓得面容失色,两腮的络须根根戟张,不敢撄其锋芒,脚下猛蹬倒掠,便朝后退出了丈许远,见黄衫剑客并没仗剑追来,这才敢停下脚步。
他左手捂着右手伤处,额上冒着冷汗,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拦俺,你可知道是玄冥神教在办事!”
黄衫青年哼了一声:“玄冥教又如何,我为何就插手不得?”说罢,他欺身抢进,抬手又飞出一片剑影,茫茫然从正面罩住乌铠全身。乌铠耳畔传来“嗡嗡”的宝剑清鸣,只觉眼前一花,便有无数乌光点来,绵绵密密,恍如蝗影蔽空,吞云蚀日,剑气所经,万物辟易,实不知该如何阻挡。他惊呼一声,忙又撤步疾退,只是他退得晚了,乌光中忽然现出一飚红光,万千剑影顿时并在一起,合成了一柄四尺墨剑,只是墨剑的前半截却是饮饱了血,红黑相杂,发出了幽幽的紫光。
原是乌铠的右臂上被扎上了一剑,血流如注,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倒吸了口凉气,咬牙强忍着痛楚,抬头望去,却见那黄衫剑客竟是脚下踉跄一晃,摇了两下方才能杵剑站稳。
乌铠略加思索,便知他身上毒素未清,否则就在刚才那招之下,便可要了自己的性命,心下不由暗叫侥幸。只是他念头未落,臂上的剑伤发作,又叫他“嘶嘶”痛吟。
那黄衫剑客此时也顾不上乌铠了,面色陡变铁青,嘴里吐了口浊气,一股黑气霎时就被逼至左掌掌心,聚成了一团,恍如有一团乌云盘踞在他的掌中。他再探手往剑上一抹,掌心便即划开,即时喷出了一飚黑血,落在地上直冒起一股焦烟,地上的草儿登时枯死了一片,其毒之剧,可见一斑。俄尔,鲜血由黑转红,他脸上的血色也才跟着恢复过来。
黄衫剑客见毒血逼出,心中稍定,也不急着去斩杀乌铠,反倒是倒提墨剑,转身向唐谕抱拳施礼,洒然说道:“在下云四海。我说过,一水之恩,定有报答。今日有云某在,誓不会叫他们伤了你们的,姑娘大可放心。”说罢,旋身过去,右剑齐肩平举,遥指乌铠和那女子。
乌铠和那女子顿觉一股森然剑气从云四海的剑尖吐出,自己面对着的好像是一头野兽一般,不由浑身一震,心中发起怵来。
两人相顾一眼,暗自在凝神防备,不敢稍有大意。
唐谕求死不得,心中激荡,急得泪花直冒,破口骂道:“你这憨包(四川方言,傻子、蠢货)!我才不要你救,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下那刀!”说罢,她娇蛮性子发作,猛然进掌推开了云四海,身子急纵,合身便又扑向了乌铠,一掌向他心口击落。
那乌铠的神意早已紧绷,防备着云四海,眼下见唐谕仓促扑来,就牵动了他的气机,这便怒斥一聲,刀交左手,臂舞弧月,应势挥出断刀,带起无俦劲风,向着唐谕脖颈劈去。眼看着唐谕将要被斩首之际,一抹黑影又无声无息地插进了断刀之下,接住了他这一刀。乌铠只觉刀下如中山石,坚不可摧。
“锵”的一响,断刀又被削去一截,刀风顿敛,好似连风都被云四海的剑给斩断了一样。乌铠只觉刀上一股千钧巨力涌来,自虎口一路横冲直撞,打在了胸口。登时他胸口直如被铁锤猛敲了一记,“哇”地呕了一口血,身子倒飞开去,摔在了七尺之外,不知断了几根胸骨,仓促之下,却是起不来身。
唐谕怒目睖视云四海,口中极声暴喝道:“你少管闲事,我就是要死!”说罢,便又向那女子扑去。
那女子看来不擅武功。她见得唐谕抢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慌张无措,忙从腰间摸出一只赤色的瓷瓶,信手将其中粉末向着唐谕撒出。
粉末未至,唐谕就觉一股腥臭扑鼻而来,闻之欲呕,显然那瓶药粉含有剧毒,若是被这毒粉沾中,还真不知会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但终归是一心求死,咬着牙齿,也不止步,腰肢一扭,便迎着毒粉笔直冲了过去,心中直念道:死了就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云四海望着那女子,眉头便是紧皱,肃声喝问:“百草门何时同玄冥教混在一起了!”罢了,他身形一晃,斜身抢进,履掠婉虹,践跚璇玑,便又拦在了唐谕身前,信手舞起黑剑,在面前斩出一个叉形,霎时就见墨影大作,两道罡气纵横呼啸,惊风散雪,一下子就将那抔毒粉倒吹回去,反是裹住了那女子。
“啊!”
那女子双手捂住脸面,身子伏在地上直在打滚,口中发出尖锐的惨叫,仿佛是被烈火焚躯一般。
唐谕垂目看去,却见那女人面容、手掌,但凡是沾到药粉的地方尽都冒起了热泡。热泡肿胀,不一会儿皆都胀裂,皮肉腐烂,溢出浑浊的脓水,流淌下来,发出一阵焦气。而那些脓水又是奇毒物比,淌过之处,又会生出新的热泡,热泡又会溢出新的脓水,如此反复不休。那女子不过是在地上滚了几匝,身上的皮肉就已被毒药腐蚀,露出了一身森然白骨。
唐谕向来珍惜容貌,眼下见着一个大好活人,竟是在一眨眼间就被腐蚀成了一具残躯败体,不由蓦然心惊。一时之间,吓得连寻死的念头也淡了许多,退了两步,别过头去,悸然念道:我死也要死得痛快體面一些,若是叫我这般死去,化成一滩血水,我可不愿……
那女子口中兀自惨叫不休,一手向着云四海招呼,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扔在了地上,口中囫囵喊道:“这是他们的解药,一人一粒。快,快,你快给我个痛快!”
云四海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唐门子弟,见就在方才交手的片刻间,又已被毒死了数人,心中大为不忍。他犹豫了一番,终是用袖子裹住了手掌,捡起瓷瓶,问道:“你自己的解药呢?”
那女子又是尖叫了一声,厉声痛喊道:“化骨粉是没有解药的!”话音甫落,脓水流入眼中,她的一双眼珠子马上就被腐蚀殆尽,露出了深深的眼窝,脓水浸在眼窝里冒起了焦烟,显然也是在慢慢地往她的脑里侵蚀。
云四海见得她如斯模样,真是生不如死,这便叹息了一声,道了声“得罪”,伸出墨剑抵住女子心口,剑尖的万斤气劲吐出,“咔啦”一响,女子的胸骨尽碎,心脉业已震断。
那女子残躯猛挺三下,“哇”地呕了一口血,嘴中似是含糊地道了声谢,就已咽气。只是那化骨粉煞是阴毒,遇血即蚀,直将女子的遗体腐蚀殆尽,仅剩一具白骨和一滩黑漆漆的脓水,方才罢休。
唐谕见着那女子这般惨状,心中暗叫侥幸,脚下不自觉地退了两步,生怕那血水沾到了她的身上。她正在恍神,忽又听闻一声马鸣急嘶,抬头望去,就见那乌铠竟已翻了上一匹马,打马逃去。
唐谕心有不甘,怒极娇斥道:“狗贼哪里走,你给我留下了!”抬手射出几发袖里箭,向着乌铠打去。只是两人离得远了,而那马儿又是不断地向前急冲,那些个短箭没待射中乌铠,便已落在了半途,眼看着那乌铠已是走了个没影,再无击杀他的可能。
唐谕跺足大怒,回头见云四海正在俯身给唐门众人喂药,这便迁怒于他,走了过去,用力踢了他一脚。只听她大骂道:“你为什么要放那乌铠走!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云四海耳畔听风,反手便将唐谕的莲足握住,面容肃穆地道:“姑娘,你何以这般?明明是在下救了你们一行人……” 他话音未落,就又听见一名唐门子弟惨叫连连,旋即咽气,却已是毒发身亡了。他不敢继续同唐谕纠缠,连忙将她放开,继续给众人施药。
唐谕这才知他方才是为了救人才放走了那乌铠的,心中虽仍是懊恼,但也就不好发火了。便见她走近云四海,向他摊手悻然道:“分我一些药,我也帮忙。”
云四海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显然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唐谕面色稍红,跺足娇嗔道:“快点!”
云四海稍一颔首,便将解药分了一半给她。两人忙碌片刻,终是将剩下的唐门子弟皆都救了回来。而唐照内功在众人当中最为深厚,吃过解药后,调息一阵,就已无大碍,拔身冲到唐飞身旁,见他惨死,不免叹息一声,伸手帮他闭上眼帘,将落在地上的心脏放回了他的怀中。
唐照转头打量了一下情形,见除开唐飞外,此役还死了十二名唐门子弟,心子顿时便沉了下去,喟然叹息道:“此次回去后真不知该如何向掌门交代了。”他想起掌门那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情,心下便生起了万分担忧。
只是他转眼见唐歌与唐谕安然无恙,便又松了口气,暗道:幸好他们两人没事,只要唐谕的婚事如期举行,能同褚将军结成姻亲,就可以借朝廷的势力来保护唐门。这样一算,我也是功大于过,料来掌门也不会过分苛责于我。想着,他见云四海站在不远处,便起身走了过去,折身拜下,朗声称谢道:“多谢少侠出手相助,否则今日我们怕都要死在这里了。”
云四海不愿受此大礼,连忙出手托住,道:“不必称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应当。况且方才那位姑娘请在下喝了一碗茶,于我也有一水之恩,我这也算是报答她了。”
唐谕听着这话,登时是既羞又怒,指着云四海,娇嗔骂道:“你这无赖,竟然还敢说那碗茶!”就听闻“咔”的数响,却是唐谕于盛怒之下,甩手又飞出了几枝袖里箭,直向云四海面门钉去。
唐照大叫一声“胡闹”,屈指弹出数枚飞蝗石,便要截下短箭。
云四海身子微侧,倏忽挥出袖子,那短箭同飞蝗石便尽都被他兜在了袖中,“噗”的一声,如中败革,短箭石子便都被卸去力道,落在了地上。
唐照看过他接暗器的手法,面色越发铁青肃穆,欲言又止,眼中神光几转,也不知到底在盘算着些什么。
唐谕性子颇急,虽知自己武功远不及云四海,但她咽不下这口恶气,顿时腾身而起,凌空翻旋,看那样子便是又要使出那招杏花天雨来了。
唐照待要呵斥,却也已是来不及了。
仓促之间,唐谕暗器将发未发之际,就见云四海身形急纵,一眨眼,即已蹿上了半空,来到了自己面前。她“啊”地惊呼一声,双臂忽紧,竟被云四海给拦腰抱住,抓了满手的暗器却发不出去!
“你放开我!”唐谕羞红了脸面,着急大喊。
话音方落,两人便已落回了地面,云四海连忙松开双手,忽闻“嗒”的一响,从唐谕的云袖中落下了一个被夹烂了的小机关匣子,内里还装着许多机栝和短箭,显然唐谕先前发的袖里箭都是借了机关之力。
唐谕面色越发涨红,双眼定定地望着那个小匣子,泫然若哭。继而,她猛地抬头瞪着云四海,大骂道:“你赔我的神机弩!”
云四海被唐谕瞪得心下发虚,退了两步,面色也是发窘,抱歉道:“姑娘息怒,若是要破你这招杏花天雨,我势必要挑飞暗器,可这样一来恐怕会误伤到旁人。不得已下,在下才会出此下策,请恕云某唐突。云某实在不知你袖里藏有机关,但既然是我弄坏的,我必定会替姑娘修好。”说罢,他俯身将两个机关盒子捡起。
唐谕恼羞成怒,还欲再喝骂几句,谁料唐照率先呵责道:“唐谕,你放肆!”
唐谕转头环顾,见大家都用责备的目光望着她,顿时气急败坏,大骂道:“好哇,你们所有人都在欺负我!”她一跺莲足,便将满手的暗器尽都砸在地上,转身逃了开去。奔走时,还不时挥袖掩脸,显然是忍不住痛哭起来了。
云四海心生愧疚,待要去追时,唐照却又一把将他拦住,道:“云少侠不必管她,我这侄女生性娇气蛮横,喜怒难测,过一阵子就好了的。”
云四海叹了口气,抱拳道歉道:“是在下魯莽了,唐突了唐姑娘,弄坏了她的东西,还望唐先生见谅。”
“云少侠见笑了,明明是她自己练功不勤,这袖里藏针的功夫没练到家,若不借助机关术,袖里箭就使不出威力,这又能怪谁呢?弄坏了也好,这样她也就知道借助机关之术并非长久之计,日后练功才会用心。”唐照轻笑两声,话锋忽转问道,“且不说她,云少侠的功夫可是俊得很,不知师从哪家?”
云四海摆手谦逊道:“在下师出无门,乃是自己胡乱摸索,随意学了些把式,倒是叫唐先生见笑了。”
唐照眼中精光一亮,不知在想些什么,旋即又轻笑了声,道:“那云少侠可真是了不起,就是这么胡乱学武,也远胜过我三十多年的勤学苦修了。云少侠那手接暗器的功夫,可真是独步天下了。放眼江湖,除了我八台山唐门的掌门之外,怕是没有哪个暗器名家能够伤得了你。”听他这话,倒是不相信云四海所说的话了。
云四海面色略僵,心中显然也有戒备,只是客套恭维了两句“过奖”后,依旧没有道出家门来历。
唐照再问得几句,见是无果,自也作罢,转而问道:“不知云少侠此行何往?”
云四海听得这话,面色黯然,想了一阵才道:“说得好听一点,在下是闲云野鹤,难听一些,便是孤魂野鬼,又有何处可去呢?我不过是想四处游历江湖,结识朋友,磨炼剑术罢了,只期望自己的武功能更上一层楼!”说着,云四海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剑柄,眼中泛起了红丝,额上青筋微放,好似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唐照闻言大喜,出言邀道:“既然云少侠没有地方去,何不跟我们一道去福建?我们这次乃是要去送亲的,一路上还要拜会许多江湖名家。云公子少年英雄,定能得到诸多同道的青睐,结识许多良朋师友,相互切磋,于你定会有所裨益!”
云四海脑海中忽地泛起了唐谕的倩影,便是欣然应承道:“如此一来,自是最好不过!路上我们还可相互照应一番!”须臾,他猛然醒起一事,问道,“唐先生是去送亲的,不知新娘子何在?”
此时唐歌却从旁踱了过来,冷笑道:“新娘子嘛,正是方才跑掉的那位。”
“啊,原来是唐姑娘……是她要嫁人了……”
云四海面上蓦然生起一股落寞,口中低声沉吟,恍惚出神。
虽说云四海方才救了自己,可唐歌向来不愿被别人抢了风头。他打量了云四海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嗤鼻一声,便又要出言讽刺两句。
唐照生怕唐歌惹怒了云四海,连忙摆手止住,转向云四海笑道:“是啊,唐谕快要嫁人了。掌门替她许的夫家乃是朝廷的二品大将,戍守海境、抵御倭寇的褚精卫总兵,麾下统领两万虎狼之师,就算是江湖各大门派的掌门,也无不要给他几分薄面。”
云四海漠然地点了点头,面上挤出一丝笑意,淡淡地应了句:“嗯,好英雄,国家之栋梁。得此夫婿,她应该是很欢喜的了。”
唐歌听得这酸溜溜的话,不由冷笑连连,侧目见唐照还在盯着自己,便转身走了开去,兀自指挥众人收拾现场,将死者的遗体逐一火化,装入小瓮当中,贴上名号,只待来日回到八台山再另行安葬。
唐照本还想同云四海攀谈两句,只见他神情寡落,好像三魂不见了七魄一般,同先前判若两人,问他什么也都只是点头摇头,顾左右而言他,便也就叹了一声,抱拳告退,自去帮助各唐门子弟料理后事。
良久,林间隐约传起一声呼哨,一抹翠影从空中横掠,直投了过去。
众人收拾停当后,唐照放飞了一只信鸽,继而便引着他们往前继续进发。云四海远远地跟在身后,时不时地回头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几次想要询问唐照,可是话到喉中便又噎回了肚子里,到最后吐出的也只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众人本就离着一处小镇不远,只有二十余里的脚程,走了不久,便已到了。唐照行事周密,早就派了一骑先行到客栈打点一二,招待周到,自是不需多言。
夜风卷过,带走了镇上所有的喧嚣。眼下户外四野清寂,月光慵懒地铺洒下来,照得街上半昏不亮,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孩啼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就好像其他人全都被这月光给毒哑了一样。
云四海躺在客房中的软卧上,细细地想着今日的事情,嘴角先是露出了一番浅笑,继而便是得意轻笑,想到了最后,他面上的笑容忽就敛去,摇头苦笑,叹息了一声:“都怪我想太多,她早就有了归宿了。”
云四海念头方落,忽闻屋顶传过“咔”的一声踏瓦轻响,一阵迷烟从屋顶飘落。他闻声一惊,迷烟入鼻,霎时便觉头脑有些昏胀。他连忙运起内力压下,从床上弹起,正要去拿放在桌上的宝剑,忽然就有十数粒飞弹从窗外打来,去势劲急,逐电追风,看那样子却是想要了云四海的命!
云四海掷袖卷出,身形翩跹地接下了飞弹,“嗒嗒嗒”地落了满地。他心中咬牙暗念:要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纵身便扑到了桌前,伸手正要拿起宝剑时,突然又是几颗飞弹呈品字型射来。他沉声一喝,挥袖挡过,再一转眼,却见宝剑已被一枚丧门钉击到了角落。
云四海紧皱眉头,脑后忽然刮来了一股冷风。他连忙矮身蹲下,抬头望去,便见头顶寒光疾闪,一柄利匕凭空刺过。
那刺客一击不中,利匕登时倒提,朝下猛扎。
云四海极声呵斥:“凭这种本事就想来杀我么!”一劈手,便拿住了刺客的手腕,利匕霎时停在了半空,丝毫不动。
云四海手中如握柔荑香玉,心中默念:好滑的手。但容不得他多想,那刺客一手受制,怒斥一声,脚下登时撩起,向着云四海腰身踢出一记穿心脚。
屋内虽是昏暗,但云四海耳力非凡,听风察位,稍一侧身便让了过去,手上用力一扭,登时夺过了匕首。继而,他右脚疾出连勾,“咚”的一声便掀倒了那名刺客。
云四海得势不饶人,一跨身便骑在了那刺客的身上,两膝压着那人的双臂,左手格住那人的脖颈,匕首悬在了那人的面上。看这样子,只要那人胆敢妄动,这匕首即时便要刺进他的脑门。
“说!唐见深在哪里?”
云四海肃声迫问,左手使劲,那人登时喘不过气来,咳了一声。可这声咳嗽却是十分娇软,却像是个女子所发。云四海心中生疑,鼻尖又嗅到了一股淡若幽蘭的少女香气,暗自念道:竟然是个雌儿。
倏忽间,云移光影,凉凉的月光从破损了的窗户投了进来,打在了匕首上,映出了一阵明晃晃的冷光。借着这片淡光,云四海便看清了那刺客的面目。只见她秀眉如柳,凤目怒瞪,面上腾上一股嫣红,头上的双螺髻已显凌乱,青丝随着云四海的呼吸而飘扬,拂在了他的面上,如同三月的柳丝般撩拨得他春心骀荡,神迷意乱,心子怦怦急动,直欲跳出胸口。
“啊,唐、唐姑娘!”
云四海吃了一惊,低声唤出,心中怒火全消,不由垂下了右掌的匕首,左臂上的劲力也都收起。只是恍惚之间,他走了神,却还是骑坐在唐谕的身上。他只觉胯下温软如玉,仿佛是坐进了一池棉花当中,直酥得他浑身乏力,不愿起身,便是叫他死在其中也是愿意。
“嘤”的一声,唐谕羞耻的泪水夺眶而出,破口大骂道:“你还不滚开!”说罢,她进掌推出,直将云四海推开,滚到了墙角。然后她挺身跃起,推开房门便欲冲将出去。只是谁知方才他们打斗甚剧,早已惊醒了唐门诸人,此时他们竟都堵在了云四海房间的门口。唐谕这一推开门,便即迎上了他们的目光。
唐谕横眼扫了一巡,却见众人神色稍愣,继而眼中泛起了一阵冷漠轻蔑。她顿时便知他们定是误会了什么,可她生性好强,也不愿解释什么,只是满胸的羞愧委屈难掩,含不住的泪珠儿成串滚下,用袖子遮住了脸面,抢道逃了出去。
“唐姑娘!”
云四海抬手高唤一声,便要拔身追去,只是却又被唐门众人给拦在了门口。云四海叫苦不迭,只觉此事当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正焦急时,就见唐照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双眼浑似藏火,显然也是大为恼怒。
云四海连忙解释道:“唐先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唐照侧头看了一眼屋内,见得满室狼藉,屋顶窗户破裂,暗青子落了满地,略加思索便大概推测出了其中详情,眼中怒气消了许多,叹了口气道:“唉,我这侄女生性刁蛮骄纵,肆意妄为,也是难为云少侠了,希望少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很快她便要嫁做人妇,我总是希望路上能少些风波曲折。这样日后嫁到夫家,她也会好过一些,你说是么?”
云四海心思剔透,自是明了唐照的话中之意,只得尴尬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唐照稍一颔首,便即领着众人去了,余下云四海一人呆呆地对着满室狼藉。他一时想到方才自己坐在了唐谕的身上,心中既是欣喜若狂又是激动难掩,可一俟念到唐谕终将嫁作他人妇,满怀的欢喜便又尽数落空,化成了无边的落寞心酸。
他一转眼,只见月光清凉依旧,叹息一声,便觉自己的心头比这月光还要冰上几分。摇着头,他躺回床上,辗转反侧,直将月光滚成了朝晖,犬吠翻成了鸡啼,也都睡不过去。待得听见楼下人声渐盛,云四海叹息一声,便起身准备启程。
但经过那夜一事,而后的几日里大家看待云四海和唐谕的目光便都古怪了许多。对云四海倒还好,毕竟他对唐门众人本就有救命之恩,故而唐门众人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可唐门众人本就看轻唐谕,那夜再见她从一个陌生男子的房中走出,虽然也明知唐谕和云四海没有私情,但他们抓住了机会,哪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一路上,他们不时地冷嘲热讽、挖苦揶揄唐谕,纵是唐照百般喝止也都难以杜绝,直逼得她时常躲到角落去,抹泪啜泣。
云四海看着也觉难受,好几次便要走近唐谕,想来安慰宽解一二。可谁知那唐谕竟迁怒于他,恨他甚矣,每逢见他走来,便咬牙切齿,扭头躲得更远去了。若是躲他不开,便掷出暗器以来驱赶,悻然大骂:“你来做什么!快滚!我不想见到你!”喝骂声中,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惹人怜惜。
无奈之下,云四海只得黯然走开,心中萧索,神思颓靡,脑海中尽是苦思:为什么唐姑娘会讨厌我,为什么她那天晚上还想要杀了我?
只是自古女人的心思就好比海底针般,看不见、摸不着,任是云四海凭空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喟然叹息一声,便即提酒解忧,这一喝下去,醉意涌来,只觉浑身舒泰,一扫连日来的苦闷抑郁,心中不由暗赞:古人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诚不欺我。
于是乎,这般走得二十余日,云四海心烦了二十余日,也醉了有二十余日。迷迷糊糊间,一行人朝登紫陌、暮踏红尘,穿州过省,已是走过湖广(今湖南、湖北地区)、江西二地,刚进了福建地界,离着福州业已不过半月有余的脚程了。
这一路上,他们几经武林名宿的门户,唐照便将他们引荐给云四海认识。可谁知这云四海连日以来酗酒不休,于人前或是疯言疯语,或是举止失常,轻则口出狂言,重则出手伤人,丑态百出,实难尽述,累得唐照百般抱歉转圜,赔礼道歉,心中有苦难言。而那些个武林名宿面上虽是豪迈,嘴上直说着“不介意”,但心中却早已看轻了云四海,连带着也小看了唐门,皆都腹中非议道:这八台山唐门果然是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了,竟将这么一个烂酒鬼引荐给我们认识?除了发酒疯外,他还有什么能耐!
这般拜访过三家同道好友后,唐照自也觉失礼丢人,暗自气恼,再也不敢带云四海去拜访别人了。可想他为人处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心中虽是不满,但仍将表面工夫做得滴水不漏,一路上派人将云四海照料妥当,仍当成贵宾招待。只不过食住时皆都避开了云四海,将他安排得远远的,生怕再被他丢了八台山的脸面,就算是避不开时,见着云四海也不过是稍稍拱手示意,决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唐照如此冷漠对待,云四海自也有所感觉。只是前些日子里,他因唐谕恼恨自己而伤心,自怨自艾,于这等琐事也不及多想,反正有饭吃、有酒喝便行。
忽一夜,他们一行人宿在了漳州府的洋宁县中(今福建三明市附近)。云四海酒后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一个满身浴血的男子趴在地上,向他伸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不住地朝他呐喊道:“云兄弟,你怎么还没有杀掉唐见深,救出你嫂子啊!”
梦中的声音森然可怖,云四海骇然惊醒,身上冷汗涔涔渗出,恍如淋了一场暴雨,恍惚间,他念及梦境,口中喘息吟道:“恩公……”
须臾,云四海豁然省悟,大声地悔恨自唾道:“云四海呀,你本来行事洒脱、光明磊落,又怎能为了一个女子而颓废至斯呢?唐姑娘已是许了夫家的,你就算是再怎么喜欢她,也都是没有结果的,你对唐姑娘的情意只能藏在心中了!你可记得你身上还背着恩公的血海深仇,徐嫂嫂可还被困在太行山上呢!
“这样下去,恩公的大仇你何时能报,何时才能救出徐嫂嫂!况且现在就连唐先生他们也都不再欢迎你了,你又何必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身边呢?当前的首要之急,乃是要找出能打败那唐见深的办法来!大丈夫立于世上,又何患无妻呢,做人最重要的是有骨气!”想着,他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硬将心中对唐谕的那点情意压下,翻身起床,抄起墨剑,在桌上留书一封,推门出户,不再留恋。
一时间,云四海只觉天朗地阔、风轻云淡,心下洒然,大有天下任行之感。
他轻笑几声,辨清了方向,便要往北边行去,盘算着北直隶乃是天子脚下,高手能人聚集之处,到了那处磨炼,定会有所收获。
这般孤独行了三日,云四海初时虽是洒脱,可到了后头却还总觉得有些落寞,脑中时不时便会回想起唐谕来,心中蓦然念道:不知道我走了,唐姑娘可会开心一些?到头来,他心中还是忘不了唐谕。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还负着恩公的血海深仇,便又叹息一声,压下心事,继续朝前走去。但他还未走出一程,忽听闻身后传过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响。
云四海回首望去,却见身后烟尘滚滚,遮蔽来路,蒙眬中驰来了六骑人马,直朝他奔来。待得他们走近了些,云四海便认出带头的那人乃是唐歌。
云四海心下狐疑,只见唐歌率六骑唐门子弟火速冲至,将云四海围在了中间,皆都怒目而视,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云四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抱拳道:“唐兄弟,前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了。请恕云某不告而别,但云某习惯一个人行走江湖,跟你们在一起,怕是会多有妨碍。”
唐歌挺着马鞭,戟指高声喝道:“云四海!你自己要走那就算了,但又何苦硬要拉上我那妹子!”
“唐姑娘?”云四海心子忽地一提,疑惑问道,“她怎么了?”
唐歌哼了一声,道:“还在装蒜?你都带她私奔了,为什么不敢承认!我的好‘妹夫!”
云四海听得这话,既是欢喜又是不解,心知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连忙辩解道:“等等!唐兄弟,你说我带唐姑娘私奔了?这不可能呀,我走的时候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而且唐姑娘她那么讨厌我,又怎会愿意跟我走呢!”
唐歌不待他说完,甩手便扔出一封信,丢在了云四海跟前,骂道:“少要狡辩了,唐谕的书信在此,你自己看吧!”
云四海捡起一览,不由面色大喜,眉开眼笑,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
唐歌冷笑一声:“还在假装么!唐谕她自己在信上都说了,她爱上你了,决意要跟你私奔,让我们帮她推掉跟褚将军的婚事!快说吧,你把她藏到哪去了,若是现在把她给交出来,我们还是可以放你走的,如若不然,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着,唐歌把手一招,众人双手抬起,暗自对准云四海,等着唐歌一声令下,就要射出暗器。
云四海见状,摇头苦笑一声,口中解释道:“唐兄弟,在下真的没有带唐姑娘私奔……”
“少废话!”
唐歌怒目一睁,右臂落下,五支短箭霎时从他袖底电闪射出。
而其余六人臂膀连动,也于刹那间射出了三十余枚暗青子,从四面八方向云四海打去,眼看着便要把他打成一个马蜂窝。
云四海皱紧眉头,两臂疾挥,带着宽袖舞动,身子恍如花间浪蝶般游走扑翅,不一下,便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噗噗”声响,那些个暗器如中败革,便都已被卸去了力道,落到了地上。
唐歌眼中溜过一丝怒色,大骂道:“好哇!云四海,这手云水蝶袖的功夫是谁传你的!这分明是我八台山唐门的神功,是记录在《唐家拳经》当中的绝学,非长房嫡子不传,你一个外人是怎么学来的!”
云四海面有难色,叹了口气道:“请唐兄见谅,云某非是有意偷学,待来日我自会亲上八台山给贵门一个交代。”
唐歌怒斥道:“好哇,你除了拐走唐谕外,又多了一个偷学唐门绝学的罪名了!你也不用等改日了,今天就把性命交代下来就好了!”喝罢,他脚下轻蹬,身子如乘流光,一眨眼就抢到了云四海的面前,左臂抬起,飞出一枚飞蝗石,打向云四海右眼,右拳由中宫直出,击向云四海胸口,那下飞石却是佯攻!
云四海右袖挥出,使出云水蝶袖的功夫,“啪”地一下袖子交叠,飞蝗石被袖沿拍中,一瞬间就已被磨成了一团细粉,飘洒落地。再见他左掌沉稳推出,凌空接下了唐歌那一拳,又已悄无声息地化去了唐歌拳上的气劲。
唐歌面色陡然又沉了几分,怒喝道:“果然,你能使出云水蝶袖,自然也是会螺旋柔劲的了!快说,你跟唐见深是什么关系!” 说着,他又向云四海崩出一拳,气劲扭成一团,像把锥子般从拳面钻出,惊风散雪,势如破竹。
原来八台山唐门的无上秘笈《唐家拳经》中記载着两种奇绝真气:螺旋柔劲和螺旋刚劲。前者至阴至柔,无懈可击;后者至阳至刚,猛烈无俦。柔劲旋心向内,真气内吞,恍如海底漩涡般将敌人的气劲吸进体内,点滴化去;刚劲旋心向外,真气外吐,直如离弦之箭将自身气劲螺旋钻出,所向披靡。
十二年前,八台山唐门因争夺掌门之位而生内讧。长房嫡出的唐见深斗败给了庶出的唐追,率领心腹手下离开了八台山,转到太行山去自立门户,自号“新唐门”,一直密谋着要反攻八台山。
当年唐见深败逃时,还带走了大量的唐门绝学秘笈,当中便包含了载有修炼“螺旋柔劲”法门的《唐家拳经?下册》,故而,这“螺旋柔劲”的功法就连唐追都不曾学过。可眼下唐歌见到云四海使了出来,顿时便质疑他同唐见深有所勾结。
云四海见得唐歌一拳击来,气劲顺势而转,不可小觑,连忙臂膀轮转,左掌斜插,又拦在了他的拳头前。两人拳掌交接,唐歌只觉对方掌中真气像是块大磨盘般逆向旋转,将自己拳上的气劲点滴磨去,显然云四海已将这手“螺旋柔劲”练得炉火纯青,较之自己要高明了许多。
须臾,云四海便已化去了唐歌拳上的劲力。他吐了口气,劝说道:“唐兄弟,你且先听我说……”
唐歌心中妒忌、愤怒两相交杂,暴喝一声,打断道:“你还有啥子好说的!” 喝罢,他左手又自弹出数枚飞蝗石。
云四海挥掌拍下,轻描淡写地便将石子拨到一旁。只是他左掌方落,耳畔又传来了“哧哧”的十数声破空锐响,却是那六名唐门子弟见得唐歌吃亏,怕他有损,便又发出暗器来助阵。
唐歌怒目猛睁,极声喝骂道:“放肆,谁让你们插手了!我难不成打不赢他么?”
云四海暗念道:此间的误会怕是难以说通了。念想时,他两袖舞起,霎时带起一阵旋风,若风推云移,浪卷波腾,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暗器拨落了满地。
唐歌借机纵开,身子忽地腾空而上,像只陀螺般凌空盘旋起来,无数的暗青子从他身上射出,齐齐打向云四海。赫然便是先前唐谕使过的那招杏花天雨,但凌厉之处,远在唐谕之上。登时云四海也就不敢大意,墨剑拔出,当空带起一道乌影,横亘身前,尽叫唐歌的暗器近不得身。
唐歌见奈何不得云四海,面色更是寒了几分,怒哼一声,便又要晃身抢上。可谁知忽然间,却见不远处的空中竟是袅袅扬起了一阵红烟。
唐歌见着此烟,面色倏变,登时刹住脚步,瞪了云四海一眼,咬牙切齿道:“走!照叔召集我们了!”说罢,他便利落地翻上马背,引着众人朝信号发起处赶去。
云四海松了口气,便将长剑回鞘,但心中却是在想:唐姑娘到底去哪了?莫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他一想到唐谕失踪,心头顿时揪住,终是叹了一声,迈步也朝着那红烟扬起处奔去。
云四海脚力甚大,行进奔走起来,不输快马,不多时,便赶到了地方。却见唐门众人业已聚集完毕,唐谕则被五花大绑地捆住手脚,扔在了地上,柳眉倒竖,破口大骂,显然怒极。只听她骂了唐照和唐歌几声,那唐歌按捺不住心头怒火,脚下扬起,便掀起一阵泥土,拍到了唐谕面前,只叫她吃了满嘴的土灰,咳嗽连连,狼狈不堪。
云四海见她如此模样,心生不忍,却是叹息道:“唐姑娘受苦了。”
唐歌闻言一惊,抬起头看,见是云四海追来,便又大骂道:“好呀!姓云的,你真有胆追来!也罢,省得我们去抓你了,你也给我留下吧!”说着,他一招手,作势便又要抢上搦战。
唐照性情沉稳,知道云四海业艺非凡,绝非他们可比,而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乃是护送唐谕出嫁,旁余的事情,只能等掌门来处理了。盘算过后,他连忙探臂拦下唐歌,长身走到云四海对面,问道:“云少侠,你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呢!”
云四海面有难色,但终还是壮起胆来道:“唐先生,有话好好说,你们能不能先给唐姑娘松绑啊!”
唐照面色一变,须臾才道:“果然是你带着唐谕私奔的?”
云四海心中暗念:哎,若是唐姑娘愿意,便是天涯海角我也是肯带她去的。
唐照见他不应,只当是默认了,正要出声时,忽又听闻唐谕抢着大喊道:“云郎,你快来救我!他们硬要抓我去嫁给那个什么将军。你快来救我!”
这一声“云郎”直喊入了云四海的心坎里,灌满了柔情蜜意,再也顾不得其他。便见他猛然挺起胸膛,面上笑容开展,颔首连声道:“是是是,我这就来了!”说着,他身形一晃,便要抢到唐谕身前。
唐照进身拦住,冷眼喝止道:“云少侠,你当真要同八台山唐门为敌么?”
云四海脚步即时刹住,劝解道:“唐先生,既然唐姑娘不愿意嫁给褚将军,你们又何苦逼她呢?”
唐照挥手打断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带她走么?”
云四海低头看了看唐谕那乞怜的目光,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暖意,坚毅应道:“是的,还望唐先生成全。”
唐照闻言,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条路:“知道了,你去吧!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唐歌却是一惊,大叫道:“照叔,不能放他们走呀!褚将军那边……”
话犹未完,唐照便又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大声喝道:“别再说了。”
而那厢云四海见得唐照应承,不由大喜过望,道了声谢,这便走上前去,挥剑将唐谕身上的绳索割断,将她扶了起来。正要同她说些什么时,唐谕却是低喝了声:“别说话!”继而就见她红着脸面,拉着云四海的手径直向着北边狂奔去了。
云四海心中一荡,越发欣喜,就像是喝了十斤烧酒一般,整个人晕坨坨的,狂喜想道:唐姑娘她牵我的手了!念头未落,两人便已走出了数丈远近。
不一会儿,唐歌便再也见不到两人的身影,着急向唐照说道:“照叔,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褚将军那边可要怎么交代?你就不怕惹来褚将军的报复么!”
唐照摇了摇头,苦笑道:“唐歌,你觉得我们能打得过云四海么?能拦得住他么?假如他发起疯来,连你我也杀了呢?照叔倒不是怕死,可你身为唐门的下任掌门,是不能死的呀!八台山唐门可再也经不起内斗了。”
唐歌顿时无话可说,面目涨得通红,道:“那我们也不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呀!这样下去,萬一褚精卫他率兵围山,八台山恐怕会有灭门之祸!”
听到“灭门之祸”四字,唐照神色倏忽有异,口中喃道:“不会的,我定不会让唐门有此危机。”
忽然间,天上落下了几根白羽。唐照呼哨一声,便是一只信鸽降了下来。
唐照抽出绑在它脚上的书信,垂目一扫,便是轻笑一声:“掌门他马上就要到了。”笑罢,他转头望向云四海离开的方向,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冷哼一声,扔到了地上。
唐谕拉着云四海一口气奔出了三十余里路,期间云四海几次三番想要说些什么,但都被唐谕一声喝断。唐谕的语气虽是不善,可现如今佳人香荑在握,云四海心中早已被柔情蜜意所侵占,便是遭她毒打一顿,估计心里头也是甜滋滋的。
待得绕进了一处偏僻地,唐谕回首见唐照没有追来,这才停下了脚步。只听她娇哼一声,悻然甩开了云四海的手,冷漠道:“就到这里吧,之后你自己爱到哪就到哪去!”说罢,自顾自地负手行去。
“啊?” 云四海连忙拉住了她,疑声问道,“唐姑娘,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吗,不是让我带你私奔去么?”
唐谕的脸蛋登时红透,既羞又怒,莲足一跺,将云四海推到一边,嗔怪道:“闭嘴,你要是胆敢再多说半句废话,我就把你的嘴也给撕烂噻!你这个憨包是真的傻么,真话假话,你都分不清楚么?”
云四海又自着急问道:“什么意思,难道唐姑娘不是真的喜欢我么?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留下书信说是跟我私奔去了!”
唐谕面上羞色大作,娇艳欲滴,啐了一口,闭起眼睛嗔骂道:“呸呸呸,胡说八道,谁喜欢你了!那都是为了骗照叔他们的!我其实之前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地监视着你,那夜见你逃了,我也就乘机逃走了,写信只不过是为了嫁祸到你身上,好让照叔他们追你去了!我才没有喜欢你呢,傻子才会喜欢你!”
云四海面色黯然,心子恍如落入了隆冬冰窖当中,口中呢喃道:“啊!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痴心妄想了……”
唐谕皱着鼻头,轻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青山绿水,我们就此别过。从此以后,你走独木桥,我走阳关道,我们互不干扰!”
她呼哨一声,不一会儿,碧光掠过云间,青凤便从空中落下,降到了她的肩头。
唐谕欢喜地摸了一下青凤的脑袋,声若银铃地笑道:“乖青凤,我们现在就都自由了!”笑罢,她转身便走了,看也不看云四海一眼。
云四海望着唐谕离去的倩影,心头发酸,就像是泡进了醋坛子里,想道:如果我是青凤那就好了,那样就能陪伴在姑娘的身边了……
一转眼,此间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了。他呆呆望着天地四野,心头茫然。他本已是决心忘了唐谕的,可谁知适才却又被唐谕那一声“云郎”所俘虏,自以为得了美人倾心,能成眷属,但谁知到得最后,竟只是一场荒唐的春梦,自己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用完即弃。
云四海初经情场,又如何经受得起如此大起大落?他只觉心中又苦又酸,难抒胸臆。但即便如此,他心里头还是想着唐谕的样子,挥之不去。倏忽,他心头升起了一丝怒意,自责道:云四海呀,你为何要这么贱呢?人家唐姑娘明明都不喜欢你了,你偏偏还要想着人家,我不许你这样子了!
想罢,他猛地撮唇长啸一声,有如龙吟,穿霄震云,花树生颤。他心下烦躁,忽地挥剑朝着地上杂草乱砍一通,割得草屑漫空,犹不知止。若是有酒在手,他怕是又要大醉三日三夜了。
砍了一会儿草,云四海出了一身汗,心情也稍稍平复了几分,但饶是如此,唐谕的那声“云郎”还是绕在他耳畔,挥之不散,勾住了他的心神。
不知觉间,他的眼眶却是红了,望着唐谕离去的方向,心情久久不能释怀。
云四海望着白云舒展,惆怅良久,倏忽吐了口气,终是按捺下心中的苦楚愤懑,转身便又要向着北边去了。只是谁知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声嘈杂,云四海回头一看,竟见着唐谕急匆匆地从原路奔回,神色慌张,但她一见着云四海,登时便又眉开眼笑,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云四海心下狂喜:唐姑娘她回来找我了!
唐谕却是大叫道:“云四海,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云四海定睛一看,却见唐谕身后追来了十数骑,领头的那莽汉面上留了一部浓密的络腮胡,手中提着一柄单刀,口中狂笑不止,赫然便是那日逃走了的乌铠!而他身后两骑分别坐着两个花甲老人,一男一女,老头穿着一件乌袍,而老妪却是着了一身红衫。看那老头子气势沉稳大度,眼中神光内敛,呼吸绵长,显然内力火候非同小可。
云四海见着那老妪,眼中便是一亮,像是认出了她来。只是他转而又望向了那老头子,皱着眉头,沉吟道:“这老头倒是个劲敌。”
想着,他正要出手相助时,心中忽又念道:唐姑娘是有事求我才回来的,不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到头来还是在利用我,我何苦要这么贱呢?这般想过,他的心头不禁又是一阵刺痛,激起了心中的傲气,昂起头来,倔强地大声说道:“你不是让我爱到哪就上哪去么,怎么还让我来救你了!”说着,他负手让到了一旁,却不帮手。
唐谕听得这话,花容陡变铁青,心下立时有气,咬牙切齿地大声骂道:“不救就不救,谁稀罕了!”说罢,她使开身法,径直向前逃去。只是乌铠等人座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马,任是唐谕如何发力,也都是甩不开他们。
云四海看着唐谕这个样子,心中暗暗发笑,正等着她出口相求。
眼看着将要被追上,就见唐谕贝齿轻咬下唇,满面羞涩,当众娇声呵斥:“云四海,你那晚在客栈里不是说很喜欢我么,难道你喜欢我就是要看着我死么!好,那我就死给你看,你就莫要后悔了!”说罢,她腰肢一扭,若迎风折柳般化去了前冲的势头,身子转折如电,猛然倒纵而起,俊鹘穿云般直朝乌铠扎去。看这样子,她却是在逼迫云四海了。
云四海听得这话,面色不由一红,心中暗念:该死,那夜我的话果然尽数被唐姑娘给偷听去了,难怪她通晓了我的心意,知道我喜欢她。
那乌铠本来见着云四海在此,尚还有些忌惮。但后来他又见云四海袖手旁观,哪里还会将唐谕放在眼里!只听他口中恶笑一声,单刀画出一道匹练,便要砍死唐谕。可谁知倏忽间,一声剑破长空,就见云四海脚下踏蹑飞景,须臾抢至,一点乌光如流星曳尾,抬起墨剑就向着他心口点去,长剑未至,但剑尖的劲力却已吐出,至刚猛利,无远弗届。
乌铠吃了一惊,暴喝道:“又是你这厮!婉儿的仇俺还没向你讨呢!”只是他话语间虽是凶狠,但实际上却是不敢直攖云四海的锋芒。就见乌铠话未说完,便就慌忙滚下马背,让过了云四海的这下快剑,仓皇退了两步,手上单刀急舞,用刀光裹住了自己浑身,以防云四海仗剑抢攻。
霎时间就见乌光顿敛,云四海收剑入鞘,身子稍一蹁跹即已施施然落到了马背上。他“哈哈”一笑,向着乌铠拱手说道:“多谢你的马儿了!”说着,他伸手一抄,当空揽住了唐谕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乌铠恨得直咬牙根,抢过手下一人的马匹,呼哨一声,率着众人打马赶去,不容两人轻易脱身。追逐间,他友使手下弯弓搭箭,劲矢若密雨般向云四海攒射而去。
云四海生怕箭矢伤了唐谕,不敢用单袖去接,连忙左手控缰,右剑横扫,顿时在空中画过一匹墨影乌光,如天纵奔雷,霎时将箭雨扫到一旁。
而唐谕被云四海一把抱住,心中又羞又气,刁蛮性子发作起来,便是奋力挣扎,口中骂道:“臭憨包,你放开我!”说着,伸手便要推开云四海。
此时两人身后追兵不绝,云四海既要分神留心追兵的偷袭,又要驭马前行,哪里还有精力陪唐谕胡闹?这下一不留神,险些便就被唐谕给推下马去,他先前久压的脾气猛地升起,沉声喝道:“别胡闹了!”
唐谕听得这一声怒喝,犹如老鼠见猫,竟是收起了性子,不敢乱动,只是一时间还扯不下脸面,嘟着嘴,口中兀自碎碎念道:“凶个啥子嘛!”
云四海不料唐谕竟是吃硬不吃软,也是暗觉好笑。但其时形势颇峻,他见唐谕不再乱动了,自也由得她耍些嘴皮子,这便将长剑挂回腰间,伸手从胸口摸出了个装了机栝的小木匣,其中装了许多短箭。
唐谕见着此物,不由惊叫了一声:“这是我的神机弩,你竟然还带在身上!”
她实在没想到云四海竟会贴身收藏自己落下的东西,并且还将之修好,可见他对自己真的是十分用心了,心中不由有些感动。这般一想,一抹嫣红登时飞上她的脸颊,若霞映澄波,凝白蕴红。她举目望了云四海一眼,心神一慌,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把头埋进了胸口。
云四海心神放在乌铠等人身上,并没发现唐谕的异样。就见他掐开匣子,从中摸出了数支短箭,回首朝乌铠等人掷出。只是他从未学过掷暗器的手法,这下掷箭不過是用上了蛮力,有失准头,竟是连一人也都没有射中,远远地落到了路边的草丛中去。
唐谕见得云四海失手,不由嗤笑一声,取笑道:“云大侠不是很厉害的么,怎么一下都没打中?”
云四海在意中人面前失手,不由面色略窘,睨了她一眼,便将神机弩塞回她的手上,一拍剑鞘,朗声道:“我从来不会用这些奇淫技巧之物,都是堂堂正正去同敌人过招的。”
唐谕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俏皮道:“净会吹法螺、说大话,睁着眼睛扯谎也不知道害羞!”说着,她“啪”的一声将箭匣合上,将木匣上的一个小孔对准了乌铠,娇声叫道,“看我的!”
然后也不知道她摸中了什么机关,就听“咔咔咔”的几声连响,木匣子抖了几下,匣内机栝发动,七八支短箭顿时从匣中连影射出,势如追风逐电,飞星疾火,远比先前云四海胡乱掷出来得要迅捷精准。
乌铠等人见得短箭呼啸射来,便是疾声怒喝,连忙挥舞兵刃挡下,手中略略发酸。
唐谕巧笑盈盈,娇容百媚,像个小孩子般向着云四海撒娇邀功说道:“你看你看!这‘奇淫技巧之物是不是很厉害,可比你厉害多了,你这个憨包!”
云四海见她对自己颜色稍好,巧笑嫣然,恍惚间,他只觉像是春融大地,天地花开,心中顿生暖意,先前的脾气便也收了起来,不禁笑着点头,打趣道:“是是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就是我们的唐谕女侠了,那就劳驾您快些将乌铠他们给收拾掉吧!”
“要得(四川话,好的)!我……”唐谕
眉飞色舞,正要接话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硬是将笑容收起,佯怒道,“哼,谁要和你嘻皮笑脸的了,你快走开!”说着,又是一掌朝云四海腹部推去。
云四海应掌“哎哟”一叫,猝不及防下,竟是被唐谕推得双脚离了马镫,眼看着就要摔将下马。
唐谕不料自己这一掌竟然如此大力,不由大惊失色,生怕云四海真被自己推下去了,当下关切叫道:“哎哟,小心了!”连忙伸手去拉。
云四海却是乘机握住了她的小手,身子忽地凌空挺起,坐回了马背上,胸口贴到了唐谕的背上,又将她揽入了怀中,口中大笑道:“谢谢姑娘相救!”
至此,唐谕才知道原来云四海是假装摔下马去,骗自己拉他的。若是依着她的性子,怕不是又要大发雷霆了,可谁知现下她竟是莫名地觉得欢喜羞涩,心如小鹿乱撞。一时间,她只觉后背那人胸膛宽广稳重,传来温热的男子气息,直羞得她满面通红,艳压三春桃,眼中流盼波盈,娇嗔道:“你这个憨包,竟敢骗我!”转身粉拳连连敲落在云四海的胸膛上,但却无半分力道,显然也是在同他打趣逗乐了。
云四海往日里不是被唐谕喝骂,便是被她驱赶,哪敢想过今日能同她如此亲近?这便一扫连日来的颓靡郁闷,不禁仰天长笑了一声,一夹马腹,霎时马行如箭,心走如飞,只觉人生在世果然快哉!
“哼,小子你在得意什么!”
长笑未罢,云四海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短喝,继而脑后便刮起了一片劲风。他心知定是方才打闹之际,叫众人追上来了。他不及回首出剑,这便左袖挥出,使出云水蝶袖的功夫,袖子蓦然裹住了一片凛冽如银的刀光。袖中含着的螺旋柔劲霎时发动,袖子蓦然紧缩,将单刀包得更紧了,袖中柔劲转动,如个大石磨般磨去了刀上的劲力。
云四海沉声喝道:“撒手了!”便要收臂扯回袖子。可谁知那使刀者功力深厚,云四海这运力一扯,也不过是将那人拉得稍一踉跄,便即稳住了身形,端正坐回了马背上。
云四海回眸一瞥,见这使刀的乃是那乌袍老者,不由瞿然一惊,暗叫糟糕,心知方才托大,竟没拔剑应付,右手慌忙摸上剑柄。
“哼,晚了,留下一条手臂吧!”
那老者冷哼一声,力透右臂,刀锋随意一绞,云四海袖中猛地就燃起了一阵强光,像是裹住了一团惊雷烈火。宽袖无风自鼓,疾光在其中左突右进,一眨眼,便闻哧哧连响,光芒从袖中刺将出来,把云四海一只袖子撕成了布条,光了他一条膀子。
云四海继而便见刀光在眼前展起,恍如惊雷倒劈,溯逆而上,不由瞿然失色,左臂急忙反抡至身侧,躲将过去。刀光擦身而过,若是他适才抡臂稍有迟疑,怕是就要被斩断一条手臂了。
老者见云四海反应迅捷,须臾间就躲开了他这记杀着,不由颔首喝了一声彩,道:“躲得倒是挺快的。”话音未落,他双眼眯起,瞥见云四海正要伸手拔剑,又是叫道,“停下,老夫让你拔剑了么!”
听这说话的语气,却是全当云四海是一个后生小辈来应付了。说着,老者刀锋一转,觑准云四海右手去路,便朝着他的右腕劈去,看这样子,乃是决意不让云四海出剑了。
云四海见着他一刀劈来,刀风凌厉刮面,脸色顿凝,霎时不敢托大马虎,右手慌忙抬起让过这一刀。紧接着,腰间急震,剑鞘中蓦然生出一声锵然清鸣,鸣金碎玉,那柄墨剑竟自己跳了出鞘,跃至云四海的掌中!
“好,很久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后生小子了。”
老者见着云四海取剑的手法,眼中不由一亮,赞叹了一声。只是赞叹罢后,他眼神溜过一丝阴鸷,冷笑道:“只可惜,今天就要死在老夫的刀下了。”
云四海长剑在手,稍稍挽了个剑花,豪气顿生,笑应了声:“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继而,就见剑花顿敛,长剑挺空上下,幻化出漫天乌影,朝着老者夭矫刺去,势如龙跃于渊,乘风呼号。
老者沉声喝道:“且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强!”说着,自也摇起单刀劈出,刀光凛冽,势若怒涛卷雪,批亢捣虚地砍向乌光盛处。
刀剑相斫,毫无花假,黑影寒光顿时搅成了一团,就像是一团乌云在马背上翻滚腾挪,其中酝酿着无俦惊雷。
少顷,也不知两人交了多少招,就见光影中暴起了一朵惊天火花,一飚血箭射上了半空,也不知道是谁受伤了。
那老者闷哼了一声,面色白了三分,身子一仰,便重重地摔回了马背上去,神色委顿。顿时听闻“砰”的一声巨响,马儿嘶嘶惨叫,便滚落在地上,扑腾两下,呕出了一大滩血水,即已断气。
原来却是那老者将自己承受的劲力尽数传到了马背上,那马儿吃不住云四海发出的巨力,霎时便被坐断了脊骨,死于非命。
這下硬拼,却像是云四海胜了一招。
云四海面不改色,剑交左手,倒提在身后,右手藏回袖中,长声笑道:“哈哈哈,今日多谢前辈指教了!前辈还请留步,不必远送!”说着,他长剑策马,座下良驹跑得更是快了。
“师叔!”
乌铠见老者落马,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连忙刹住了奔马,跳将下去,将老者扶起。却见那老头双眼死死地盯着云四海离去的方向,口中吐纳三下,调整体内动荡的气息。老者转头再见乌铠扶来,便是冷哼一声,拍开了他的手掌,自己站了起身,暗自思忖道:“这人什么来路?我郭千秋纵横江湖这么多年,除了教主、少主,还有中州几大门派的掌门外,谁还可以胜得我一招半式?更何况此人如此年轻,假以时日,这人怕会是我玄冥教的大敌!若不能收为己用,那就要尽早除掉才是。”
郭千秋正思索间,那红衫老妪就已驱马赶到了他的身旁,从怀里摸出了个瓷瓶,扔了过去,肃面冷然道:“吃一粒。”
郭千秋接过一看,便知这是百草门的“金风玉露丸”,乃是治内伤的灵药,这便依言服下一粒,称谢道:“多谢何仙姑了。”
何仙姑却是冷笑道:“你不用谢我,你们玄冥教收留了我百草门的叛徒穆春婉,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我现在帮你们,只不过是想要回化骨粉罢了。”
郭千秋还要说些什么,那何仙姑却又抢先说道:“郭千秋,你吃了药难道还要继续装死么?还不快滚上马去,若是真让他们给跑了,我拿不回化骨粉,你们就小心自己的狗命!”说完,她自己先打马赶去。
郭千秋听得何仙姑口出狂言,面上登时腾起一番怒色,便要发作。只是他转而念道此人毒术高明,杀人于无形,若是在此间同她翻脸,怕是容易遭到暗算。他这才按下心中怒火,随手夺过手下一人马匹,继续追向了云四海两人。
且说云四海击退了郭千秋,放马直奔,不一会儿,就已甩开了他们。
唐谕心气虽高,但她方才亲眼见过云四海的无双剑法,也不由为之折服,暗自念道:这憨包的剑法真是不得。之前那乌铠就已经如此难缠了,可在他的手下还是走不过五招,而方才那个老头的刀法更是胜过乌铠十倍,可却最终还是输与了他!
少女心思,总是倾慕英雄侠客。先前唐谕不过是心高气傲,对云四海存了偏见罢了,适才他们两人并肩应敌,又同乘一骑,嬉闹几下,关系又已是拉近了不少。她转念同云四海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切,便也就觉得他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可恶,反倒像是自己过于刁蛮任性了。
唐谕可能不知自己实则早已对云四海芳心暗许了,否则那夜她逃走也就逃了,何以又要留书说她是爱上了云四海,要同他私奔去呢?假若她没有喜欢云四海,何不编个别样的理由呢?以前唐谕对云四海的种种刁难,不过是她初入情海,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情意,只能发作蛮横以来引起云四海的关心注意罢了。实则,她越是对云四海使性子,心中就越是欢喜他。
霎时间,唐谕心头恍如是一汪被春风拂皱了脸的江水,水光潋滟,波澜粼粼,怎样都止息不下,她脑海中尽是云四海舞剑应敌时的飒爽英姿和他将自己揽入怀中的那一幕。想得几下,她就不由情上眉梢,醉脸春融。
一会儿,她念想到那夜自己偷听到云四海说喜欢自己;一会儿,又想到了自己在唐照等人面前直呼他作“云郎”,而云四海此时正贴着自己后背而坐,顿时便是大为娇羞,只觉没脸见人,心中娇嗔暗念:唐谕,你真是要羞死人了,那时候怎能说出那些话来呢!
想着,她情不自禁地把头埋入了胸脯之中。待见云四海专注骑马,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抬眼偷瞄了云四海一眼,流盼波盈,一点闪躲别有情。
这个憨包,真是块木头。
唐谕的情绪善变,比天气还要莫测。她见云四海一直目视前方,竟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莫名地又起了性子,娇哼了一声。
须臾,她见云四海还不说话,便即负气问道:“喂,臭憨包,我们现在上哪儿去?”
云四海听得这话,提了口气,正要答应时,面色倏忽便白了几分。
唐谕只觉后背一震,继而便是“砰”的一声闷响,浑似一个米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唐谕应声回头一看,却见竟是云四海摔下了马去,直吓得她惊呼一声:“憨包!”继而,她翻下马背,跑到了云四海身边,将他扶坐起来。
却见云四海面色白若金纸,右臂发起了抖来,袖底暗暗发红。
唐谕连忙撩开他的袖子一看,只见云四海的右臂中了一刀,皮肉翻卷,露出了一小截臂骨,鲜血淋淋,若是再深得半分,斩断了骨头,这条右臂怕是就要废掉了。但即使如此,怕是他这条右臂若不将养月余,也是抬不起剑来了。
原来方才输了一招的竟是云四海!
云四海喘了口气,看着唐谕关切的神态,心中欢喜无限,这便轻笑一声,戏谑道:“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要一个人走阳关道的么,怎么现在还上我的独木桥了?”
唐谕见他受了伤,竟还要贫嘴说笑,心头便是有气,嗔骂道:“好哇,那我就回我的阳关道好了,让你摔死在独木桥上!”说着,她发作起来,蓦然松手起身,作势转身要走。
云四海伤后无力,失了扶持,一下子便就又摔在了地上,眼前冒起金星,不自觉地痛哼了一声。
唐谕见他如此委顿,不由心生愧疚,又俯下身去,将云四海给抱起,泪花涌出,直在眼眶中打转,柔声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摔你下去的,你莫要恼我。”
云四海见她为了自己落泪,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怜惜,又怎会生她的气呢?若是云四海此刻身子能动,就是恨不得马上将她揽入怀中了。猛然间,云四海忽感地下轻震,身后传来一连串“嘚嘚嘚”的马蹄急响。他面色急变,抬眼往前方一看,勉力举起手,指着他们的马驹,连声说道:“快,我们的马儿跑了!”
唐谕回头一看,不由“哎哟”地惊叫出声,原是方才她心中挂念云四海的伤势,未将马儿勒住就翻下了马背,眼下那马儿脱了掌控,已是跑到了极远的地方去了。若是只唐谕一人或许还可以追上逃走,可现如今云四海受了傷,哪里还能追得上这马呀!可如若不追,他们身后追兵将至,怕就只能束手待擒了。
一时间,唐谕浑没了主意,这便前后看了看,也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四海叹息一声,心中已然有了抉择,若巨鲸吞海般长吸了口气,用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将唐谕拦在身后,沉声道:“唐姑娘你先走吧,我稍后就赶上。”说着,他左手将欲拔剑出鞘,迎着蒙眬马影就要抢去。看这样子,云四海却是决意要以死来拖住敌人,为唐谕争取逃走的时间了。
孰料云四海步子尚未迈出,腰间便是一紧。他低头望去,却见是唐谕猛地从后将他拦腰环抱。云四海忽觉身子发软,倒入了唐谕的怀中,却是已被唐谕点中了背后的几处穴道。
唐谕将云四海背在身后,放足狂奔,红着脸,口中不住嗔骂道:“重死了,你这个臭憨包,死木头!”
云四海咳了一声,道:“唐姑娘,你放我下来,你自己走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逃不掉!”
唐谕眼睛忽地发红,怒极嘶吼道:“我不,我才不要一个人逃走!”
云四海闻言,心中好生感动,不禁湿了眼眶,颔首道:“好,我们就共同进退。只要有我云四海一口气在,断不会叫唐姑娘先死。”
唐谕啐了一口,嗔骂道:“呸,你才要死呢!”
云四海连忙改口:“是是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罢了,唐谕鼓足了一口气,奔了一程,乌铠等人业已追近了许多。
云四海转眼见前头有一片密林,心中猎喜,大声催促道:“快,快进去!”
唐谕也不应答,便一头扎了进去。
乌铠等人虽是马快,唐谕前脚甫刚进了树林,他们后脚便也到了林场的边沿。可八台山唐门轻功傲绝江湖,尤善追踪藏匿,唐谕一入密林,便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唰唰”几下踏草而过,即已没了踪影。
乌铠翻下马背,向着郭千秋请示道:“师叔,俺们要追进去吗?”
郭千秋性情沉稳,想了片刻,犹豫道:“乌铠,你不是说他们一行还剩十五六人么,可为何刚刚一路上就只是见到了他们两人?莫不是其余的人都埋伏在了林子里面!八台山唐门虽然落败了许多,但若论起埋伏偷袭,江湖上还是没有别的门派比得过他们,他们的手段还是不容小觑的。”
乌铠点了点头,正要应话时,忽然听闻身后传来几声惨叫。他回头看去,却见他手下有几人面色忽地发黑,倒在了地上,痉挛不止,须臾便都口吐白沫而死,显然是中了剧毒!
乌铠顿时暴怒如雷,走到何仙姑驾前,拉着她的马缰,大声质问道:“何仙姑,你为什么要杀俺的手下!”
何仙姑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一帮缩头乌龟!怕死不敢进去的,我在这里就先把你们给毒死了,免得丢人现眼!”
“你……”
乌铠被气得面目涨红,两腮的硬须戟张,用手指着何仙姑就要发作。
郭千秋拦住了乌铠,提着刀走上前去,向着何仙姑不卑不亢道:“何仙姑,你休要猖狂!现在我们还要携手将这批唐门恶贼给除了,就先暂时放你一马。可今日的事,老夫已经记下了,待得此事了结,老夫还是要向你领教一下,看看是你们百草门的毒药厉害,还是我郭某人的刀快!”
何仙姑嗤鼻一声,道:“嘿!郭千秋,你有多少斤两我是知道的,可不要在这里装威风了!我若要杀你,方法可是多得很,怕是你连自己是怎么死都弄不清楚!” 说罢,她率先步入了林中。
郭千秋额上青筋暴绽,俄尔才压下了胸中怒火,怒哼了一声,跟在何仙姑的身后进了林子去。
乌铠见得师叔隐忍,虽是恼火,但也不敢轻易捋了何仙姑的虎须,这便一招手,领着众人也跟了上去。
只是方才他们在林子外犹豫耽搁了许久,眼下更是不知道那唐谕和云四海跑到哪里去了,这片林子苍莽茂密,若是两人有心藏匿,想要找到他们又谈何容易呢?
众人行了一阵,不见唐云两人的踪迹,
郭千秋豁然醒起一事,连忙回头吩咐提醒道:“大家可要小心了,八台山唐门的弟子除了暗器之外,他们大多还精通机关之术和奇门遁甲。若是进了他们设下的机关阵法,怕是很难脱身了。”
乌铠等人应了声“是”,转头四顾防备,自觉危机四伏,草木皆兵。
何仙姑闻言,却是自负地冷笑连连。
乌铠听落在耳,只觉如针刺般难受,直恨得他咬牙切齿,但却又奈她不何,便也只好装作没听见,转身向着郭千秋请示道:“师叔,现在我们要往哪边走?这树林这么大,他们藏匿起来,怕是很难找到。”
郭千秋思索一下,颔首道:“大家分散着走,将这林子搜一遍,若是找到了踪迹就高声大喊,切莫轻举妄动。”
何仙姑听得这话,顿时被逗得大笑,老脸上的褶皱也不禁抖了起来。
乌铠终是按捺不住,大声喝问道:“何仙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有什么意见就直说,不要一直在这里阴阳怪气的!”
何仙姑笑容收起,冷哼道:“我是在笑你们愚钝。你们当中谁有把握能凭一己之力打赢那云四海么,嗯?” 她说這话时,眼光却是顿在郭千秋身上,显然是在讥讽他方才输给了云四海了。
“他奶奶的,俺先一刀劈了你再说!”
乌铠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当场大喝一声,便要拔刀抢上。郭千秋怒目猛睁,探足将他掀到在地。
乌铠摔得浑身是泥,向着郭千秋喊道:“师叔,不要再忍这老姑婆了!在这里就先把她给做了,一了百了!”
郭千秋恍若无闻,一边拔出腰间的宝刀,一边缓缓地走上前去,平举寒锋,指着何仙姑,凛然说道:“何仙姑,你屡次三番的挑衅,老夫也都忍了。但你若再不收敛,继续这般放肆,就怕我郭某人容得下你,我这把斩浪刀容不下你!”
何仙姑夷然不惧,伸出手指轻轻地推开了刀子,面色静如止水,冷然道:“郭老头,你方才不是说刀子要一齐向外的么,怎么现在又拿起这破铜烂铁来指着我这老婆子了?嗬,也罢,就先让你们这帮玄冥教的蠢货见识见识我百草门的手段。”
说着,何仙姑从身侧的褡裢中摸出了一个小竹筒,其中发出“嗡嗡嗡”的嘈杂声响,听入耳中,甚是烦人。她轻巧打开,便见竹筒中飞出了几只蜂子,乖乖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再见她又从褡裢中摸出了一支短箭,赫然便是先前云四海掷出的其中一支了。她将短箭也放到了手背上,慢慢地滚了几匝,口中“啧啧啧”地轻轻作响,那几只蜂子立时便跳上了短箭,在其上爬动了起来。
“宝贝儿,走吧!”
须臾,何仙姑轻笑一声,把手一扬,蜂子扑翅而飞,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便就向着西南方径直飞去。
何仙姑轻笑一声,指着蜂子飞行的方向,道:“看见了没?没瞎的都往那边走!”说罢,她率先走了过去。
郭千秋虽是恼怒何仙姑出言不逊,但也是不得不佩服百草门的诡秘手段,怒哼了一声,将长刀倒插入鞘,也领着众人跟上。
这般行去,一路无话。行不多时,众人便行到了一处山洞前,眼见着那几只蜂子飞了进去。
何仙姑点了点头,嘴里“格格”地笑了几声,笑声尖如金铁相割,听得众人难受之至。
就见何仙姑又拔开了竹筒,往其中倒入了一滴汤汁,霎时周边花香大作,郭千秋等人闻着不由精神大振,心怀舒畅。
少顷,那几只蜂子便由洞内飞出,又钻回了竹筒当中。何仙姑将竹筒封好,藏回了褡裢当中,伸手指着山洞,傲然说道:“那小姑娘和臭小子就躲在里面了,你们看看是谁先进去呢?”
乌铠性子最急,便抢着应道:“你说在里面难道就真的在里面了么?是你带俺们来的,自然是你先进去了。”
何仙姑睨了乌铠一眼,转向郭千秋道:“郭老头,你们玄冥教难不成都是胆小之辈么?竟要逼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来给你们冲锋陷阵?”
郭千秋冷笑一声:“老太婆?嘿,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一样厉害的老太婆啦!”
郭千秋把手一招,身后的登时走出了三个高大的玄冥教众,当先走了进去。孰料他们还未走得多远,洞内便即传回了几声惨叫,须臾即灭,显然那三人已经死在了洞中。
乌铠眉毛挑了一下,又望向了郭千秋。何仙姑见着那几人死了,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伸手理了一下鬓角的银发,口中嗤笑道:“看吧,我说那两人躲在里头,就肯定在里头。”
郭千秋面色沉如死水,拔出宝刀,率先走到了洞口,凛然道:“走,一起进去!我来拖住那小子,你们先把那小姑娘给抓住了,我就不信还降不住他们!”然后领着剩下的十名玄冥教众就要一齐走进了洞内。
乌铠跟着走了两步,回头见何仙姑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便驻足大声喝问道:“喂,何仙姑!你没听见俺师叔说的话吗?俺们要进去了,你还傻站着做什么!”
何仙姑嗤鼻一笑,冷然道:“小子,你们玄冥教的长老何时能指使得动我这百草门的前掌门了?要进去也是你们进去才是,干我何事呢?”原来她竟是打着要坐收渔翁之利的算盘!
乌铠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你这老妖怪!”看他龇牙咧嘴地瞪着何仙姑,便知他心中恨不得立时就生啖了她。
何仙姑见状,又是瞥了他一眼,不屑道:“你师叔都进去了,你还不进去?难不成,真的要跟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计较么?”
乌铠听得这话,回头一看,见郭千秋果然带队进了洞内,他生怕师叔有失,这便朝着何仙姑怒吼一声,转头也往洞内奔了进去。
这山洞深大,昏暗无光,走在其中还有回声。
郭千秋领着众人往前行了十几步,忽就踢中了几具尸体。郭千秋俯身一摸他们的面目,便知乃是先前他派进洞来的那几人。只见他们皆被一剑穿心,显然便是那云四海动的手了。
郭千秋心子一沉,便叫了一声:“都谨慎些。”只是他话音甫落,忽听闻洞内传来“哧哧哧”的数十声破空急响,竟是有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迎面打来。
玄冥魔教同八台山唐门的恩怨久矣,死在郭千秋刀下的唐门高手也不在少数,他只需听一下风声,就已认出了这招乃是唐门的绝学杏花天雨。他闻风察位,一听这暗器的破空之声,便知施术者功力不深,这便冷笑一声,道:“都躲在我身后了!”
就见他提刀虎跃,跳在了前头,手臂抡舞,霎时劈出滚滚凌厉刀气,寒光若铺雪散银,江水叠潮,九重劲风交相堆涌起来,就像是汪洋大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将漫天的暗器都吞了进去,又拍落了满地。这一招,赫然便是那日乌铠使过的那招浪吞八荒,只是此时由郭千秋的手上使出,声势威力更胜乌铠十倍有余。
借着刀光,郭千秋就见洞内幽处站了个妙龄女子,自然便是唐谕了。可那云四海却是不见了人影。郭千秋心下一惊,暗叫“不好”,骤然听闻身后传来“咔咔咔”的机栝连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痛呼惨叫。他连忙挥刀守住了后背要害,“锵锵锵”的十数声,却已是磕飞了十几支袖里箭。
待得箭羽停歇,他停刀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的十名玄冥教众皆都中箭,无一幸免。离得他远些的那几人,身上插满了短箭,业已气绝;而剩下的,离着郭千秋稍近些,箭矢已被后面那几人挡去大半,他们最多也不过是中了三两箭,没击中要害,乍眼看去,没有性命之虞。
郭千秋见他们只不过是受了轻伤,竟然还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呻吟叫痛,心中便大为不喜,沉聲叫道:“还在做什么,快起来!”只是他连连叫了几声,大家也都没有应他,反倒惨叫越烈。
须臾,郭千秋鼻尖嗅到了一股焦气,心中豁然念及一事,脱口叫道:“是化骨粉!箭上沾了化骨粉!” 他话刚说完,就见躺在地上的玄冥教众皆都化成了一滩滩焦黑的脓水,铺了满地,恶臭盈室。
原来那日在茶寮激战,云四海等人走后,唐谕就又回到了该处,将穆春婉身上的化骨粉给偷走了。那时,她心想这毒药如此猛烈,日后或许大有所用。果不其然,今日真叫她给用上了!
唐谕方才在林中奔走一阵,找到了这处山洞,于是就带着云四海躲了进来。可她心想云四海受了伤,而自己武功平平,如果被乌铠等人追上来了,不使些奇招,怕是今日他们两人都要死在这里了。她思前想后,忽就想起了那瓶化骨粉来。她便同云四海合计一番,想将化骨粉倾入神机弩的匣子中,让毒粉沾满短箭,等敌人进来时,唐谕先以暗器吸引敌人,而后云四海再出其不意地发动神机弩以来杀敌。
云四海性情磊落,不愿暗箭伤人,一听此计本是严词拒绝。可一来他们身处险境,除了此计外,也别无他法了;二来,他又受不住唐谕的软硬兼施,心中念想到:若是我自己也罢,可若叫唐姑娘也死在了这里,那我可就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这般一想,他才勉强应承,叫唐谕给他解开了穴道。
尔后,两人依计而行,果然杀了郭千秋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下,郭千秋知这毒药猛烈无解,连忙让开两步,生怕脚下踩中了脓水,也中了这股奇毒,惨死在此地。
“师叔!”
陡然间,郭千秋听闻乌铠大声说话,知他才刚走进洞来,这便连忙高声叫住,道:“快退出去,你别进来了!”只是说话间,就见一道疾光从他面前急掠,直打向了乌铠。
郭千秋知是唐谕又要再使诡计,顿时沉声一喝,抬刀帮乌铠磕飞了一枚铁蒺藜,脚下猛蹬,便即跃过了地上的脓水,合身向乌铠扑去,生怕他也遭了毒箭所害。
只可惜他还是去得晚了。就见云四海身子攀附在了洞顶,按下了“神机弩”的机关,木匣如吐电蛇般射出了数支短箭,流星追月般向乌铠钉去。
乌铠惊呼一声,拔刀扫出一片刀风,向着箭羽猛砍。但“神机弩”威力巨大,乌铠猝不及防下,百密一疏,还是叫一支短箭扎中了他的左臂。乌铠只觉中处直若火烧般痛,痛彻心扉,一条左臂好像就要烂掉了一样。吃痛之下,他便要滚落在地。
郭千秋见状,生怕乌铠滚进了脓水当中,害了性命,连忙一脚踢出,将乌铠往洞外踹出。
紧接着,郭千秋当机立断,就见刀光暴绽,乌铠人尚在空中,一条左臂就已被他给电闪斩断。
断臂落地,须臾间就化成了一滩脓水,地上只剩下大小几根骨头了。这下壮士断臂来得及时,否则怕是乌铠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郭千秋见乌铠滚出了山洞,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气——这斩浪刀法的传人只剩他一个了,可不能让这手刀法绝在此处。
只是转念间,郭千秋又听闻“咔咔咔”的机栝连响,他心中便是暴怒,大声喝道:“岂有此理!云四海,你的剑呢?为何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对决!”话虽如此,可他依旧不敢大意,顷刻间,就见洞内刀光大盛,裹住了郭千秋全身。
郭千秋也不知自己出了多少刀,直至他听闻机关“咔咔咔”的空响几声,知道短箭已然用尽了,这才敢停下手。他吐了口浊气,垂目打量,只见短箭落满了他身周两尺之地,粗略一算,也有百八十支了,暗自惊叹唐门的机关术真是巧夺天工。
出神间,郭千秋忽而听闻长剑清鸣一声,却又不见剑影,不由暗叫奇怪。只觉顶上劲风袭来,他顿时便知是云四海仗剑攻来了。原是洞内幽暗,而云四海所使的又是一柄乌铁剑,剑身融入了昏暗之中,舞动起来,自是难以看清剑路。但所幸云四海右臂负伤,眼下左手使剑,较之右手又是慢了几分,这才叫郭千秋反应了过来。
郭千秋不慌不忙,迎风抬刀,斩中了云四海的剑,霎时又暴起一团火花。火花稍瞬即逝,郭千秋目光一巡,场上所有情形便都收入眼底,他见着云四海委顿的样子,心中大喜,笑道:“哈哈哈,好!原来你受伤了!”
云四海不与他多说,叱咤一声,连忙力灌臂膀,左剑接连递出,罩住了郭千秋的下盘。郭千秋自也舞刀接下,一丝不苟,不留半点空隙与云四海,心中盘算:这小子了受伤,已然不是我的对手。可现如今我们身处暗室,他这把墨剑可当真难对付!一时半会,我恐怕也还收拾不下,若再叫那女娃儿撒出化骨粉,可就真是糟糕了!
郭千秋想清厉害,计较断定,沉声一喝,刀上忽生一股巨力,向着云四海正面砍出三刀,刀劲猛利,差可开山劈岳。
云四海不敢硬接,便让了两步,正要挺剑复攻时,就见郭千秋身子急纵,才一恍惚,就已抢到了唐谕身前。
唐谕惊呼一声,挥袖便要掷出暗器。但郭千秋武功远胜于她,轻蔑一笑,左手撮掌成刀,一下子便砍中了她的手腕。
唐谕吃痛之下,暗器“丁零当啷”地落了满地,脖颈给郭千秋一手扼住。
“唐姑娘!”
云四海见她受擒,不由瞿然失色,再也顾不得其他,脚下点地,即已欺身跳到郭千秋身后,剑花一圈,乌剑便要刺进他的后心。
孰料郭千秋倏忽转身,竟用唐谕去挡下这剑!云四海鼻前嗅及香风,便知郭千秋的把戏,长剑连忙急缩,于千钧一发之际,收回了剑招。
郭千秋冷笑一声,一脚蹴出,正中云四海的小腹。
这下脚踢力气甚重,便闻云四海痛哼一声,身子就被踢得飞起,眼看将要摔落在地。
唐谕喉中嘶哑地提醒道:“小心地下!”
云四海骇然惊醒,想起洞内满地都是奇毒的脓水,只消得沾中一点,立时便要没命!他奋起余力,连忙旋身将墨剑掷出,深插入地,然后就见他收腹挺身,凭虚御风,凌空翻了个筋斗,两脚轻巧地踏上了剑柄而立,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潇潇乎若仙人临空。
若是换在平日里,这一下掷剑翩跹的身法自然不在话下,可他身上本就负了伤势,方刚又吃了郭千秋一脚,内伤更是重了。眼下勉强站稳后,他身上已是冷汗浆出,重喘连連,恐已是无力再战了。
郭千秋将唐谕放在地上,用刀子架住了她的脖子,大叫道:“云四海,你认不认输!”
云四海叹了口气,弱声应道:“云某认输,任你处置便是。但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唐姑娘,不要为难她。” 话语中的关切之意,无以复加。
郭千秋听得这话顿时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昂首朗声笑道:“好一个痴心汉子!”
唐谕面色顿时发红,向着郭千秋唾声骂道:“你这死瘟丧、老王八、砍脑壳儿的……”
郭千秋怒哼一声,反手一巴掌打了过去,顿时将唐谕的脸面打肿,大声呵斥道:“闭嘴!”
唐谕脾气虽是刁蛮,可为人却是颇有骨气,不易受人胁迫。她吃了一耳光,也不害怕,怒火更胜,口中骂得更是大声了。虽说她骂的是四川土话,有一大半郭千秋都听不明白,但也总觉得心烦气躁,抬手便又要再给她一耳光。
云四海连忙叫停道:“你别打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郭千秋顿时住手,打量了云四海一番,笑了一下,竟是应承道:“好!云少侠让我不打她,就不打她!”
云四海吁了口气,道:“如此就多谢了!”
唐谕却是大为不满,大声嗔骂道:“臭憨包,谁让你帮我求情了……”
郭千秋不胜其烦,眉头一皱,不待她说完,便信手点中了她的哑穴。他转而向云四海说道:“其实我玄冥神教同云少侠近日无仇往日无怨,实无必要斗出个你死我活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自会放你一条生路。当然,你杀了的那些玄冥教众,包括你害我师侄断了一臂,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云四海听他话中有话,便又打断问道:“老先生有什么就请直说。”
郭千秋目光如电般望向了云四海,大声郑重说道:“少侠练成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江湖上没人赏识,何不加入我玄冥教,由我郭千秋来替你做担保引荐,教主肯定会重用你的!”
原来郭千秋念及当年玄冥教同唐门大战一场后,伤了根本元气,高手死伤大半,教中青黄不接,而他今日见云四海年纪轻轻兼又剑法卓绝,便生了惜才的心思,想要招揽他加入玄冥教。
云四海听得郭千秋的建议,沉吟许久,似是犹豫思考。
郭千秋见他如此模样,便知他是心动了,连忙又好声劝道:“不知云少侠意下如何?”
须臾,云四海出言问道:“假若我加入你们玄冥教,不知道会给我什么职位呢?”
唐谕听得这话,心子顿时凉了半截,但苦于口不能言,只能“呜呜呀呀”的怪叫,显然是在制止云四海了。
郭千秋大喜过望,连忙解释道:“我玄冥神教自教主之下共设有三级,分别是四方护法、六道堂主、十二金刚,而下便是数千教众。我郭千秋在教中是东方护法,职位只在教主之下,若有老夫保荐,云兄弟至少能成为六道堂主之一!以云兄弟的本事,等再过多几年,我们这批老家伙退了,你就是护法之一了,只在教主和少主之下。”
郭千秋自以为招揽成功,便连对云四海的称呼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可云四海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撇嘴轻笑道:“太委屈了。”
郭千秋闻言一愣,踏前半步,忙道:“怎么了?难道小兄弟一入教就想要做护法么?我劝你还是不要如此自大的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他话未说完,云四海便就摇手打断,道:“不是不是,我从不习惯屈居人下,若是要做,我就要做最大的!除非让我来做教主,否则一切免谈!”
唐谕听得这话,心中暗自叫好,激动得又是乱动怪叫起来。
“好小子,你竟敢耍老夫!”郭千秋面色僵住,狠声道,“好,既然你不肯答应,那我就先杀了这小姑娘,然后再杀了你!”
云四海吸了口气,又出声叫住:“且慢!”
郭千秋怒眉倒竖,喝道:“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云四海劝说道:“老前辈,你所忌惮的不过是我的剑法罢了,那其实你杀了我就已经足够了,何苦还要杀唐姑娘呢?你可能不知道,唐姑娘不仅是八台山掌门唐追之女,她的未婚夫更是当朝的二品大员,戍守天朝海疆的褚精卫大将军!你杀了她,难道就不怕玄冥教惹祸上身么?到时候假若八台山唐门和朝廷一起联手攻打你们,且看你们还能支撑多久!”
郭千秋听得这话,先是一愣,继而便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样,仰天长笑不止。
唐谕则是双眼发红,直直地望向了云四海。
云四海冷着脸面,问道:“你笑些什么,我难道说错了么?”
郭千秋望着云四海,笑言:“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但你真当我们玄冥教会怕了朝廷么?”俄尔,他转头望了唐谕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出手又点中了她身上的几处穴道,叫她动弹不得,道,“也罢,就当卖个面子给褚将军吧!”
云四海听得这话,才放下了心头大石,松了口气,向着郭千秋拱手说道:“如此一来,那就多谢了。来吧,你尽管杀我,我决不还手就是!”
唐谕焦急万分,但苦于说不出话来,直在心中呐喊阻止道:憨包,不要呀!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活下来的么?怎么你就要抛下我了!只可惜她身上穴道受制,此时说不得,也动不得,不禁潸然泪落,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憨包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郭千秋哼了一声,提起刀来,便要向云四海劈去。猛然间,他竟是定住,眼中流过一丝阴鸷,嘴里发出森然冷笑:“臭小子,你让我的手下饱受蚀骨之痛,你自己就不想尝尝么?你脚下就有一滩脓水,你自己跳下去吧!”
云四海望了一眼脚下,只见洞口投进来了些许日光,照得地上脓水发出一股幽光,鼻尖就是一股恶臭涌上。
须臾,他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好,我自行了结,还望前辈不要食言。否则云某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郭千秋心下暗笑:做鬼?嘿!你一跳下去,就只剩下骨头了,看是要做鬼都难!但他口中仍道:“好,你最后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许你说完再死!”
云四海想了一下,不舍地望了唐谕一眼,叹息道:“没遇见唐姑娘之前,我以剿灭太行山的新唐门为己任,誓要杀了那唐见深为我恩公报仇。哎,只希望恩公和嫂子不要怪小云便好。”说着,他阖上双眼,两臂展开,身子缓缓向后倾倒,转眼便要摔进地上的脓水之中。
唐谕闭上了眼去,不忍再看,心头恍如刀绞滴血,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块。
“嘿,臭小子,你说得真好听!”倏忽间,洞口传过一声冷笑。
云四海浑身一震,便又挺直了身子,站稳在了剑柄上,回头轻道了声:“仙姑!”
郭千秋定睛望去,却见是何仙姑掌着火把走了进来,这便沉声喝道:“何仙姑,我都收拾干净了,你怎么现在才进来!”
何仙姑看了一眼遍地的白骨,又瞪着郭千秋道:“收拾干净?不见得吧!不是还剩你和乌铠么?”
郭千秋面上青筋暴绽,怒喝道:“何仙姑,你什么意思!”
何仙姑冷哼一声,却是不再理会郭千秋,转头向着云四海劈头骂道:“喂,臭小子!你恩公的仇就不报了?你嫂嫂就不用救了?为了个女人而不顾大义,当年我真不该救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短命种!”
郭千秋一听这话,便知云四海同何仙姑有旧,心下暗叫不好,连忙朝着云四海喝道:“喂!臭小子,你还跳不跳,如若不跳,我就要杀了这小姑娘了!”说着,抬刀便在唐谕身前舞了两下,刀锋擦鼻而过,凶险万分。
云四海也不理他,向着何仙姑拱手抱歉道:“晚辈惭愧,还请仙姑责罚。可是我对唐姑娘一见钟情,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何仙姑转头打量了唐谕一眼,点了点头,也是不禁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国色天香,也难怪你钟情于她了。哎,少年慕艾,英雄气短,谁又不曾呢?不怪你,不怪你!但可惜呀,看这面相还是福薄!”
唐谕开头听见何仙姑称赞自己美貌,对这老太婆不禁生了几分好感,可转头又听见她说自己福薄,心中便是痛骂:也不知道憨包是在哪认识这老猫儿的(四川土话,老太婆),净是胡说八道,嘴上无德,看我脱困后不撕烂她的臭嘴!
云四海朝何仙姑躬身施礼,道:“还请仙姑救我。”
何仙姑也不多想,颔首道:“也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着,她便伸手摸进了随身的褡裢当中。
郭千秋知這何仙姑手段难测,不敢小觑,这便提刀直冲,一刀劈向了她。
云四海知道何仙姑向来只是精通医理毒术,不善武艺,恐她有失,这便长吸了一口气,丹田聚集余力,纵身抢去,脚下一勾,墨剑就被勾得飞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落回了他的手上。他呵斥一声,竟是后发先至,横剑扫出,就替何仙姑挡下了郭千秋那一刀。
刀剑一碰,云四海内力不济,只觉剑上巨力涌来,险些就将他的长剑荡开。但若他此时退开,便就是置何仙姑于险地!无奈之下,他只能咬牙忍住,又再硬接了郭千秋三刀。
三刀过后,云四海喉头一腥,便即吐出了一飙血箭,手中无力,乌剑铿锵落地。
郭千秋大笑一声,举刀就要向着云四海脑袋劈落。
谁知倏忽间,一阵“呜呜”声响传起,郭千秋眉头皱住,腹中肠子皆都纠缠在了一起,恍如被万蚁噬咬般疼痛难忍, 长刀一下子失去了准头,劈在了石壁上,“噶”地削下了一大块石头。
郭千秋勉力抬起头来看,却见是何仙姑摸出了一片小叶子,放在唇齿间缓缓地吹奏了起来。何仙姑每吹一下,郭千秋腹中的剧痛便即多了一分,不一会儿,他眼前猛地发黑,就已单膝跪地,只能将长刀倒插以来支撑着身子不倒。
郭千秋冷汗出了浑身,咬牙问道:“何仙姑,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何仙姑嗤笑一声,稍稍停下了吹奏,道:“那金风玉露丸的滋味不错吧!老身稍稍给你加了点东西进去。”说罢,她生怕郭千秋乘此间隙反攻,连忙又继续吹了起来。
郭千秋痛得嘶吼一声,面目狰狞扭曲,双眼满布血丝,眼光剜着何仙姑,大声叫道:“何仙姑,你给我等着!”紧接着,就见他奋起余勇,硬是压下腹中剧痛,身如猛虎般抢出洞去,抱着乌铠,一时间就走了个没影。
何仙姑见他走得远了,也就放下叶子,口中不禁赞叹道:“别的不说,这老家伙竟可压制住我的蛊毒,这一身内力放至江湖也是少有的了。”叹罢,她又从褡裢中摸出了一粒药丸,塞进了云四海的嘴里,淡然说道,“吞下去,这是真的金风玉露丸,对你大有裨益。”
金丸入肚,云四海只觉一股热流从腹中腾起,游走诸经百骸,一扫体内颓淤痼疾。暖流在他体内行了三个周天,便就流入了丹田之中,云四海只觉浑身舒泰,精力充沛,一身内伤已是好了六七成。
云四海向何仙姑道了声谢,猛然醒起唐谕还在洞内,身子晃了两下,即已将她从洞内深处抱到了洞口,信手在她背上推拿一番,便解开了她的穴道。
唐谕穴道甫解,顿时“哇”地痛哭出来,死死地将云四海抱住,把俏脸埋入了他的胸膛,好像生怕他要跑掉了一样。
云四海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也是欢喜至极,恨不得当场好好地怜惜她一番。可眼下何仙姑正在旁边看着,他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得尴尬地笑了两声,宽慰道:“唐姑娘,你别再哭了,仙姑正在看着呢!可莫要叫她看笑话了。”
唐谕心中恼怒何仙姑说她福薄,闻言却是故意不理,依旧不依不饶,粉拳接连捶在了云四海的胸口,浑当没有何仙姑这个人似的,向着云四海娇嗔道:“臭憨包,死憨包!刚刚你不是很威风的么,不是要为我去死的么,怎么现在又活过来了!”话语间,她禁不住泪如雨下,显然也是在说着反话,心中对云四海已是在意至极了。
何仙姑盯着两人,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身便即走出了洞去。
云四海知她性情孤傲,连忙转身抬手唤道:“仙姑别走!”
何仙姑闻言却是越走越快,口中冷冷直道:“臭小子,你就只顾着卿卿我我吧,太行山上的人可还在水深火热当中呢!就怕她等到死了,也还没人去救她出来。”话刚说完,她的身影即已没入了林间。
云四海听得何仙姑说起此事,心中不由发痛,那股欢喜劲霎时也弱了不少,暗自想道:仙姑说得不错,恩公的大仇未报,嫂子现在可还在太行山上受苦呢,我又怎能只顾自己的儿女私情呢!
他沉思片刻,见唐谕兀还抱着自己啜泣不止,哭湿了自己胸口一大片,便就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正声道:“唐姑娘,你先别哭了,我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
唐谕抹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云四海,娇哼道:“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你要上太行山杀了唐见深么!我可都听到了,我也要一起去!”
云四海吃了一惊,连忙劝说道:“不可!你是不知道那唐见深的功夫有多厉害,我也不过是有三成胜算!况且他手下还有几个高手,能耐皆都不比郭千秋逊色多少。此行乃是九死一生,你又怎能跟我去冒险呢!”
唐谕急得花容涨红,跺足大声道:“我怎么就不能跟你去冒险了,今天要不是有我的神机弩在,你怕是早就死了!再说了,那唐见深乃是我们八台山唐门的叛徒,我身为唐门正宗,自然是有责任去清理门户的了!”
唐谕话刚说完,洞外忽就传进了一声呵斥:“哼,难得你会自称是八台山唐门的人。”
唐谕听得这话,面色陡然发白,身子不自觉地发起了颤。
少顷,便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走进了洞,面容肃穆,甚具威严。唐谕见着这人,马上低下头去,藏到了云四海的身后,口中嗫嚅道:“阿爹。”
唐追像座大山般傲然挺立在洞口,目光如剑,睥睨着云四海和唐谕。云四海与之对视一眼,霎时便觉一股威严从唐追身上涌来,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心神不由为之一震,受其气势所迫,竟是惊退了半步。
“走!”
唐追仅望了云四海一眼,便摆过了目光,脚下轻迈,即已踱到了唐谕身前,一手抓住了她,转身便往洞外走去。
唐谕平日无论对着谁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便算是刚才面临生死绝境,对着那郭千秋也不曾有过半分示弱,可她眼下被唐追一把扯住,面色竟是愈发惨白,唇齿发颤,便连一句话也都不敢多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云四海迭步拦在了前头,脱口叫道:“唐掌门请留步!”
唐追蓦然站定,像是看着一片虚无般望着云四海,淡然道:“我带走我的女儿,你何以拦我?”
云四海心下一愣,竟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也是,人家父亲带走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自己身为一个外人又要以何種名目留下他呢?
唐追见他怔住,也不多说,拉着唐谕的手,跨步绕过了云四海的身子,就走出了洞去。
云四海转身望去,见到唐谕也回头向他看来,嘴上虽是无言,但眼中闪烁的泪光却已告诉了云四海一切——我不愿意跟他走。
云四海心底蓦然蹿起一股豪气,抬脚将乌剑勾起,然后挥袖拍中剑柄,就见长剑若惊鸿照影般凌虚一闪,即已钉在了唐追的脚前,险些便要刺穿他的脚掌。
唐追怔了半晌,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看着云四海,眼中精光大盛。
云四海只觉对方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靶子,眼神若飞箭般朝自己刺来。云四海心下一虚,长吸了口气,旋即又挺起了胸膛,傲然朗声叫道:“请唐掌门放开唐姑娘!”
唐追见云四海这次竟然没有被他的眼神惊退,便是稍一颔首,似是赞许,便即松开了唐谕,轻声道:“我放开了。”
云四海不料唐追竟是这么好说话,心下不由松了口气,一时却也还没想好要再说些什么。倏忽间,只听“噗”的一声衣袍破空,他抬头望去,竟是见场上唐追残影弥留,但真身却已不知到了哪里去!一恍惚,就连他的残影也都不见了。
云四海再一眨眼,那唐追竟已来到了他的跟前,心中不由大惊,暗道唐追的身法奇诡莫测,仿如魑魅潜行。
唐谕心下焦急,这便高声提醒道:“憨包小心!这是我们唐门的魅生身法!”
唐追轻哼一声,似是恼怒唐谕提醒了云四海,然后两袖卷回臂上,脚下扎了个马步,猛地就是正身冲拳,直打向云四海的胸口。
云四海大吃一惊,见这拳力道刚猛无俦,便知唐追的武功只在郭千秋之上,兼且其拳上气劲螺旋纠缠,更添威势,赫然便是带上了螺旋刚劲!
云四海知道厉害,顿时不敢大意,左袖急忙拢回,使出云水蝶袖的招法拦住了唐追的拳头,螺旋柔劲注满了整只袖子,袖面上霎时现出了一个涡旋,像个大石磨般转动,便欲磨去唐追拳上的气劲。
拳袖相接,云四海顿觉对方拳劲扭成了一团,正向而转,似把锋锐的钻子般刺在了他的袖中。云四海纵是将螺旋柔劲运至极致,也不能磨去他的拳劲半点,宽袖被唐追的拳劲冲撞得一寸寸的鼓荡了起来。云四海暴喝一声,忽地拍出右掌,按在袖上,又再加了一重力,硬生生又将袖子给压了下去。
两人斗了片刻,云四海的面色发红,好像将要滴出血来,头顶浑似个大蒸笼般,扬起氤氲蒸汽,缭绕弥漫,显然内力已是运转到了极致。
反观唐追仍是好整以暇,仅出了右拳,左手负在了后背,默默地捏了个诀。然后就见唐追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口中淡然说道:“你身上本来就有伤,是打不赢我的。”声音深沉圆润,字如贯珠,全然看不出一丝半毫他正在同人比斗内力的迹象。
唐谕踏前两步,双手紧紧揪在了一起,关切叫道:“憨包,你快住手吧!你是打不赢我阿爹的。”
云四海听得这话,侧头见唐谕泪珠儿滚落,心痛念道:唐姑娘不想嫁给褚精卫,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她走!念罢,他嘴中咬破舌尖,口中射起一飚精血,怒吼一声,臂上生力,竟是推得那唐追向后退了半步!
唐追面色惊变,显然也是料不到云四海伤后竟还有如此能耐。但仅一瞬间,他就又沉回心思,肃声道:“好,看来若我不全力施为,你也是不会死心的了。”然后就见唐追右拳倏忽化成虎爪,揪住了云四海的袖子,左手捏成剑诀,刺在了袖面之上。
顷刻间,云四海顿觉袖上压力倍增,一股刚猛的螺旋气劲直将他的真气给钻破,径直刺了过来。
“哧啦”一声,云四海的左袖业已被撕成粉碎,身子像只断线的纸鸢般朝后飞退,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五内一紧,便即呕出了一大口血来,眼前发暗,险些就要晕了过去。
云四海内视一番,就觉浑身骨架欲散,像是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人用力拧成了一根根的麻花,就连骨髓仿佛也要被拧出来了似的。若非他先前吃下了百草门的金风玉露丸,怕是唐追这一拳一指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憨包!”
蒙眬间,云四海听见了唐谕的呼喊,喘了口气,弱声叫道:“别怕,我马上就来了!”说完,便又要挣扎站起身来。谁知他身子方刚挺起一寸,胸口忽地就是一重,恍如身上压了一座大山。
云四海垂目一看,却见是唐追用脚尖点在了他的胸口,叫他起不得身来。
“别乱动,我只要脚下吐劲,你就会死得很惨。”
唐追冷然说道,好像这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全然不算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唐追见他无所动作,又继续道:“云四海,你偷学了我八台山的武功,按道理说,你这条命我是非取不可的了。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动手么?”
云四海摇头,唐追便又说道:“我听说,太行山上的那七个唐门叛徒杀了你的恩公,掳走了你恩公的妻子去做压寨夫人,你两次独上太行山要剿灭新唐门,可惜失败了,是也不是?”
云四海听他提及恩公、嫂嫂,面色不由黯然,俄尔,点了点头。
唐追便又颔首说道:“你虽说还没能杀掉唐见深,可太行山上的七个唐门叛徒你已经杀了四个,再给你数年的时间去磨炼剑法,或许就能杀掉那唐见深了。这么说来,你替我八台山清理门户,我该向你称谢才是。谢谢你,云少侠!”
说着,他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但你实不该痴心妄想,拐跑我的女儿!假如你不插手我们八台山唐门的家事,或许你就能活得长久一些了一个人贪心可是没有好处的。对不住了,云四海。”然后,就见他脚尖抬起,作势便要重重踏下。
“阿爹,你快住手!”
忽然间,一抹暗影闪过,一粒飞蝗石从后打向了唐追。唐追也不回头,反手对着暗影来路就是随意屈指一弹。弹指纵劲,那颗飞蝗石顷刻就被击成了粉碎。
唐追接下此弹后,痛哼了一声,收手一看,竟是见自己中指的指甲已是被飞蝗石给打烂,鲜血流满了整根手指。他心头忽沉,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唐谕两手捏成了兰花状,若西子捧心般贴在了胸口,面上血色大涨,眉间陡然间现出了两瓣曇花花瓣。
唐追眉头紧皱,眼中怒意流转,沉声喝道:“岂有此理!我教给你的夜花心法难不成就是要用来对付阿爹的么!”唐追知道待第三瓣昙花显出眉间,唐谕周身经脉便就逆转完毕,再无可救,待得三瓣昙花尽数隐去时,便是她香消玉殒之刻。于是,他这便晃身抢出,脚下步星踏斗,一眨眼,即已绕到了唐谕身前,两掌探出,便要拿住唐谕的双手。
若在平时唐谕定是躲不开这一拿,可眼下她夜花心法施至一半,全身潜能业已被激发了大半。就见她上身猛地向后仰过,让过了唐追这一拿,脚下连点,急掠飞退,飞退间,身子凌空旋转,无数暗青子便从她袖口里射将出来,尽数打向了唐追,使的却是那招杏花天雨!
唐追知唐谕当下指劲惊人,不敢硬接此招,慌忙在暗器的间隙中左闪右躲。他转眼见唐谕面色越发红润,第三瓣昙花已是若隐若现,心中暗自焦急。只是他要躲避暗器,一时间分身无术,却是无计可施了。
猛然间,就见云四海按地挺起身子,斜地里蹿出,将唐谕一把抱住。
唐谕担心会伤到云四海,连忙罢手,停下了杏花天雨。霎时,唐谕只觉尾闾穴一痛,穴道已是被云四海给点中,面上血红如潮退去,心口一痛,便是呕出了一口黑血。
原来前云四海在茶寮时见过唐照制止唐谕的手法,此时不忍她为了自己而死,这便于千钧一发之际,舍身扑来,打断了她的夜花心法。
唐谕被云四海抱得滚落在地,知他心意,痛哭大骂道:“臭憨包,你在做什么!我可是在救你呀!”
云四海咳了一下,笑了一声,虚弱道:“我也是在救你呀,唐姑娘!”
唐谕还欲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就见唐追向他们踱步行来。唐谕顿时骇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失声哀求道:“阿爹,你莫要杀憨包!我跟你走就是了!我愿意嫁给褚将军了,我保证不会逃走的了!你若不相信,大可像锁住阿娘一样把我的手脚也锁起来!”
唐追见唐谕这番作态,面色阴沉依旧,但眼神底处却隐隐露出一番怒意,静水流深,难以察觉,过了片刻,凛然说道:“你不要提起那个叛徒,若非唐照给她求情,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放出来的。”
唐谕噤若寒蝉,却是不敢言语。
过了良久,唐追转眼直在云四海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向唐谕问道:“你是知道使出夜花心法的代价的,你难道就真的愿意为他去死么?”
唐谕望了云四海一眼,抿着嘴唇,别过头去,却是不应。但见她眼中脉脉含情,其中真意,自是不用赘言。
唐追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又再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逃走?”
唐谕犹豫了片刻,终是大声说道:“我想逃出八台山这个鸟笼,我想逃出你的掌控!只要回到了江湖里面,我就自由了,凡事我就能自己做主了!”
“到江湖就自由了?”唐追嗤笑一声,“傻丫头,人在江湖才是身不由己!”
唐谕咬着牙,大声道:“我不管,总之我就是不想回八台山去了!”
唐追摇了摇头,道:“那难道你就不怕连累你阿娘么?你可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关系着她的性命的。”
唐谕想了一下,终是细声说道:“我临下山前见了阿娘一面。她说,‘若是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便去吧!不想嫁就不嫁,莫须挂念我的处境。好不容易才能从笼子里逃出呢,为何就不能做些欢喜的事?”
唐追面色陡寒,道:“果然我还是心软了,根本就不该让她和你见面,教坏了你!像她这种叛逆之人就该一直关进地牢里面!”
唐谕忽地正容,大喊道:“阿娘说了,她不后悔!她人生在世几十年,最开心的日子就是逃下山去的那几天。她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又重头活了一次!就算后来你将她的脚筋挑断了,关在地牢里五年,可每当她想起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也就觉得此生无憾了!”
“笼中鸟么?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唐追口中沉吟一句,面色静如死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俄尔,唐谕又继续说道:“我问阿娘:‘你恨过阿爹么?阿娘摇了摇头,笑着跟我说:‘不恨,你阿爹是个好人,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对我很好,对你也是很好的。但后来他做了掌门,掌管了八台山,他就变了。但我也不怪他,毕竟整个唐门都还要依靠他来打理,他也是害怕山上有人和唐见深勾结,才变得要把所有事情都牢牢抓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其实他心里面也是很苦的,连个真心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阿谕,你也不要恨他……”说到此处,唐谕言语哽咽,已是话不成音。
唐追听得这段话,却是陷入了沉默,不见喜怒,只是攥紧了拳头,木然闭起了双眼,就连呼吸也都屏住了。
片刻,就听他冷哼了一声,漠然道:“可笑,我又何须在意她一个妇道人家恨不恨我。”说罢,他一拂袖,竟是转身走了。
唐谕吃了一惊,也不知该不该跟上,唤了一声,道:“阿爹!”
唐追停下脚来,冷冷道:“你不是想要自由,想要脱离唐门么?那今日我就成全你了!唐谕,你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是我八台山唐门的人了,你自由了。”
唐谕大喜过望,旋即又担忧问道:“我若走了,那褚精卫可怎么办?八台山不会有危险吗?”
唐追又是冷笑一声:“笑话,我八台山唐门又何惧区区一个朝廷总兵?你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是唐照苦苦哀求了几个月,力陈要害,我烦不胜烦,这才应允了的。实则于我而言,你嫁与不嫁,嫁猪嫁狗,并无分别。”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云四海一眼,迈开脚步,身子又再飘远了丈许。
云四海连忙叫停:“前辈且慢!”就见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古册,上面写着几个遒劲大字——《唐家拳经》。
云四海郑重说道:“三年前,我第二次上太行山挑战唐见深,结果落败被擒。将死之际,所幸我嫂子使了个计谋将我救了出来。这本秘笈便是她从唐见深身边偷出来的,我为了打败唐见深,偷学了这本秘笈中所记载的武功,现在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唐追轻轻颔首,也不应话,右袖轻掷,霎时便有一只飞爪如电射出,一下子便抓中了秘笈,然就又缩回了他的袖内。只听他清啸一声,身形若俊鹘穿云般落到了树梢上,几个腾身,就已不见。
唐谕和云四海愣在了场上,至此都不信唐追竟会放过他们。呆立良久也不见唐追回头,唐谕这才笃定他已是走了,一转身便就扑入了云四海的怀里,幽幽地啜泣起来,显然依旧是心有余悸。
云四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唐谕便即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望着云四海。
两人眼光一触,竟都面上发红,连忙躲开了对方的眼睛。原是两人经过这番波折后,皆已明了对方的心意。先前两人仍处险境,自是无暇多想,可眼下敌人退却,整个林子里便只剩下他们孤男寡女二人,却都害羞了起来,谁也不敢开口说第一句话。
许久,云四海才壮起胆子,开口说道:“唐姑娘,此地不宜久留。”
唐谕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继而翻起身,将云四海背了起来,慢慢地走进了林子中去。
只是这林子颇大,唐谕身上也负了伤势,行动远远比不上先前进来时那般灵便,这般行了许久,也还未走出林场。
再行得一程,唐谕便听见淙淙水声,循声而去,不久便到了一条小溪旁。
云四海久战一日,滴水未进,眼下正是又渴又累,便凑在唐谕耳旁道:“唐姑娘,先歇息一阵,喝口水吧。”
唐谕点了点头,便将云四海放到了溪旁,俯下腰身去掬了一捧水,正要去喂给云四海时,忽就见她红了脸面,娇嗔道:“臭憨包,你快闭上眼睛!”。
云四海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待见唐谕又再催促了几下,这便连忙将双眼闭起,不得唐谕呼唤也不敢睁开。他只听得身前传过哗啦啦的水声一阵,也不知道唐谕在捣弄些什么。
过了片刻,云四海终是忍不住了,问道:“唐姑娘,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么?”
唐谕连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我没叫你睁开,你绝对不能睁开眼,你若是偷看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云四海慌忙应道:“好好好,我不睁开,我不睁开。”
又过了须臾,便听唐谕轻笑了一声,开心道:“好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云四海睜眼看去,却见唐谕理好了凌乱的发髻。眉发鬓角沾湿,脸上犹自挂着几滴水珠儿,在夕阳照耀下泛着彩光,仿如出水芙蓉,雨挂菡萏,清丽脱俗,俏脸含羞,直把云四海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是她今日折腾了一天,面上已沾上了许多泥灰,花了妆容,适才她从水中倒影中见着了自己邋遢的模样,便心念道:我这个样子丑死了。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唐谕回头见云四海还在盯着自己看,心下害羞,生怕叫他记住了自己的丑态,于是便叫他闭起了眼睛,自己则借机好生梳洗了一番,将面上的污垢血迹都抹掉,把头上凌乱的双螺发髻理好,待得拾掇干净了,这才叫云四海又睁开了眼。
唐谕见云四海呆呆的样子,心中便是欢喜,却又佯怒哼道:“臭憨包,你看什么看!”
云四海真诚地叹了口气,道:“唐姑娘,你真好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了。”
“好哇,听你这意思是见过很多女子了噻!”
唐谕强忍着心中的窃喜,别过头去,不让云四海见着自己嘴角的笑意。
俄尔,她向着云四海皱了一下鼻子,做了个鬼脸,然后用手掬了一捧水,喂给了云四海。
云四海道了声谢,就嘴喝光了水。他抬眼见佳人粉脸娇俏,忽地心下一动,便即在唐谕掌心中轻轻地吻了一下。
“哎哟!”
唐谕惊呼一声,背身转了过去,捏着掌心,面上直若火烧般腾起一抹嫣红,嗔骂道:“臭憨包,你做啥子!我好心喂你喝水,你竟然轻薄我!”
云四海真以为她生气了,连声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唐姑娘,我不是有心的……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突然想亲你一下了。那日在茶寮初次见你,也是这样子。我明知道不该喝你的茶,但却忍不住,莫明其妙地就喝下了……”
唐谕面色更加羞红,又是娇叱一声:“你……你……你那日原来是故意的!”
云四海连忙摆手,抱歉道:“唐姑娘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唐谕媚眼生春,哼道:“竟然还说以后都不敢了,那么你要拿啥子来补偿我!”
“我……”云四海愣了一下,“唐姑娘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唐谕见云四海听不出她话中的托付之意,险些气出了眼泪,娇声骂道:“你这个臭憨包,难道要我说得那么直白么!”
云四海心中顿时纳闷,思忖道:唐姑娘的心思可真是难猜,今日我和她同乘一骑,将她抱进怀里,她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还有些欢喜的样子,怎么现在就发起这么大的火了!哎,我该怎么办才好?
唐谕见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心念道:这个臭憨包可真是不开窍!今日骑马的时候怎就敢把我抱得那么紧呢,现在倒是连我说反话都听不出来了!想着她又睨了云四海一眼,可她身为女孩子家,自是放不下矜持,点破这一层心思,便也只好憋着嘴,生着闷气。
过了许久,唐谕见云四海仍是不说话,倏忽间却是被气出了眼泪来,掩面啜泣道:“现在整个唐门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就连我阿爹来抓我,我也没跟他回去,你自己想想应该要怎么对我!如果你还想不出来,那我倒不如回去嫁给那褚精卫算了,你这个臭憨包!”
云四海听得这话,霎时明了她的意思,不由欣喜若狂,口中连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唐姑娘,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定然不会叫你受委屈!”
唐谕见他表白情意,心中娇羞,抹去眼角泪水,心念道:只盼你这憨包日后识相些才好!想罢,她张口又说道:“你到现在还一直喊我唐姑娘,我阿娘可是一直喊我作阿谕的。”
云四海接连说了几声“阿谕”,忽地笑道:“阿谕,这般叫着果然比唐姑娘要好听了许多。”
“真是个憨包!”唐谕面上稍赧,娇哼一声,忽地转过了话题问道,“憨包,你跟那个何仙姑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你和唐见深又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你非杀他不可?”
云四海本是满心欢喜,但听得她提及唐见深,面色便又沉了下去,眼中泛起一阵痛色,咬牙切齿道:“我和何仙姑认识也是因为唐见深,当年我第二次上太行山挑战他们唐寨七贼时,失手受擒,身负重伤,我嫂子使了个计谋来救了我,偷偷将我运下山去,正巧遇见了仙姑。她听见了我的经历,怜我侠义,于是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唐谕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跟唐见深到底有什么仇恨呢?你说他杀了你恩公,那你恩公又是谁?”
云四海叹了口气,娓娓道来:“我恩公叫做黄有为,他和夫人徐氏就住太行山下附近的一条小村子里。几年前,我甫刚出道,与人结下了仇恨,约到太行山中比剑决斗。我虽是胜了,可也受了极重的刀伤,险些活不过来。恰好那日我恩公上山打猎,将我带回了他家里治理,这才救下了我一条命。
“我伤好之后便离开了那条村子,四处闯荡江湖。可谁知后来我却听得消息,说太行山上的新唐门下山打秋风,洗劫了那条村子,我恩公战死,他夫人被唐见深的四弟唐道宇抓上了山,做了压寨夫人!”
唐谕听得唐见深等人竟有掳掠妇女的行径,也是不由勃然大怒,喝骂道:“岂有此理,没想到我们唐门居然还出了这等败类!幸亏是我阿爹做了掌门,若是叫那唐见深执掌了八台山唐门,还不知道他要做出多少荒唐的事情来!他们如此倒行逆施,也难怪江湖上的人会称他们作唐寨七贼了!”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是啊,他们的确是坏事做尽!我第一次上太行山,杀了七贼中的幺弟,唐开。第二次上山,杀了第四五六贼:唐道宇、唐健、唐荣。我本来可以连唐二和唐三也一起杀掉的,可没曾想那唐见深的武功竟会这么厉害……”
唐谕听到此处,忽地出声问道:“憨包,你说是那唐见深的武功厉害,还是我阿爹的武功厉害?”
云四海沉思片刻,心里头比较了一番,摇头道:“你阿爹的武功胜过唐见深不假,但若生死相斗,胜出的恐怕还会是那唐见深!”
“胡说!”
唐谕还未应话,忽地便闻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斥,兩人闻声回头一看,不由暗叫不好。唐谕惊呼道:“照叔!”
来者正是唐照,却见他右手牵着两匹马,慢悠悠地从林子中踱步走来。
唐照口中说道:“那唐见深又怎么可能是掌门的对手呢!当年他们俩在八台山金顶上比斗一番,明明就是掌门技高一筹,打得那唐见深落荒而逃。这几年来,掌门钻研《唐家拳经》和《魅生身法》,武功更是精进,就是让唐见深练上十年,只怕也难望掌门的项背。”
云四海不知唐照的来意,但听得他怀疑自己的话,便出言解释道:“唐先生恐怕是误会了。唐掌门的武功卓绝,云某自是佩服,如果是公平决斗,那唐见深自然不敌。可那厮生性狡诈凉薄,诡计多端,当年我在太行山时,他为了伤我,不惜用他四弟唐道宇的尸体来挡住我的剑。我见唐掌门气度不凡,有大家风范,定是不屑于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的,但若是同那唐见深兵刃相见,恐怕就会遭他暗算,故而我才说生死相斗,那唐见深可能会胜过唐掌门。”
唐照听得这番解释,面色软了几分,也不置可否,少时,即已走到了两人身边。
唐谕缩了两步,忧心道:“照叔,你来做什么的?我阿爹说了,不用我嫁给褚精卫了。”
唐照见她这番模样,也是不禁叹了口气,道:“放心吧,你阿爹都跟我说过了,我自然也不会再硬逼你了。他担心你们路上没有良马,不够盘缠,特意叫我送来。”
唐谕吃了一惊,疑声叫道:“他竟会如此好心!”话中之意,却是不信了。
唐照摇头苦笑一声:“傻丫头,他虽是没有明说,但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啥子心思我又岂会不知?他只跟我说了这一回事,叫我来看看你们,其实不就是让我带些东西来给你的么!唐谕,其实你一直都误会你阿爹了,他待你真是的挺用心的,只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要不你就跟我回去吧,褚将军还在等着你成亲呢!近年来,中州各大门派与我们交恶,玄冥魔教又同我们仇深似海,若是在朝廷中也树一强敌,八台山可就真的危险了。”
唐谕回头望了一眼云四海,想到方才已同这傻子山盟海誓,眼中生起了一番坚毅,摇头道:“照叔,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唐照见她神色,便知是劝不动她了,这就摆了摆手,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往后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你们两人走江湖也要多加小心。”说着,他把两匹马拴在了溪旁的一棵树上,转身便要走了。
云四海叫唤道:“唐先生!”
唐照闻声回头,听闻云四海虔声说道:“假如日后唐门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只要云某得到了消息,无论身处何地,一定会马上赶到八台山,聊尽绵薄之力!”
唐照打量了云四海一番,颔首道:“照顾好唐谕,莫要叫她受委屈了。”说罢,他便走了。
只是唐照还没走出两步,忽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回头向着云四海道:“云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谕霎时紧张起来,拦在了云四海的身边,大叫道:“照叔,有啥子你就在这里说嘛!憨包受了伤,现在走不动了。”
云四海勉力站了起来,轻轻地按着唐谕的肩上,柔声道:“阿谕,我不碍事的。我休息了一阵,现在已经能动了,唐先生是不会害我的。”
唐照轻笑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往边上走去。
唐谕忧心地嘱咐道:“憨包,你可要小心些。照叔眼中只有八台山唐门,只要他认为是对唐门有利的,可是啥子都做得出来。若是他对你不利,你记得喊我!”
云四海朗然轻笑,安慰道:“放心吧,唐先生如果要抓你回去成亲的话,他方才大可动手,现在我根本就打不赢他。”罢了,他缓缓地跟在了唐照身后,离了溪边。
唐谕虽然也觉得云四海说得有道理,可心中依旧是惴惴不安,坐在了溪边,双眼直直地望向了他们离去的方向。
这般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见暗,也不见云四海归来,唐谕正要起身去找时,忽就见云四海慢慢地从林中行了过来。
唐谕心中一喜,便即腾身抢去,打量了他一番,随后又朝他身后张望一下,问道:“照叔呢?”
云四海皱着眉头,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然应道:“噢,唐先生走了。”
唐谕见云四海面色有异,便即拉着他的手臂,连忙问道:“他和你说了啥子?”
云四海面上挤出了几分笑容,道:“没什么,他就是叫我看好你了,莫要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唐谕见他这番样子,自也看出来他是强颜欢笑,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两人在林子里宿了一夜,待得翌日清晨,这才牵马走回了大路。这一路行去,弹指旬日,再也没人跟上来,云四海身上的伤势也渐康复。锁在唐谕身上十八年的枷锁终是得以解脱,她霎时便如脱重负,轻松自在,再一想到能和情郎一起快意江湖,心中更是畅快无比,连日来便连做梦也都要笑醒。
唐谕侧头望了一眼与她并驾而行的云四海,心中念道:阿娘说逃下八台山的日子是最开心的。但若叫我来说,还是要同这憨包一起才叫最开心呢!想着,她面上不禁溜过一丝羞色,嘴角轻扬,“扑哧”地笑出了声。云四海闻声转头,唐谕生怕被看出了心思,連忙扬鞭策马,当先抢了出去。
走不多时,两人便行到了一处乡镇。正牵马走在街上,忽闻前头锣鼓大噪,唢呐连天,仔细一听却是奏起了婚曲。
再过片刻,便见一支送亲的队伍招摇走来,一路吹吹打打,乡民夹道相迎,好不热闹。
云四海看着唐谕面上忽地泛起了一阵绯红,眼中放起了光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即出声问道:“阿谕,你也想做新娘子了吗?”
唐谕顿时羞涩,跺脚娇嗔道:“谁想嫁了,你才想嫁呢!”说罢,她急匆匆地拉着马儿走了。
云四海心头沉吟两下,自也拉马跟上,没有多话。
再过得几日,唐谕一觉睡醒,却是不见了云四海。她在客栈等了半天,便见云四海抱回了一个包袱。她打开一看,竟是见着包袱中放了一袭描金嫁衣和几只龙凤钗镯,霎时便是又惊又喜,抬头问道:“憨包,你这是给我准备的?”
云四海含笑点头,道:“前几日我见那个新娘子穿了一身婚袍,我就在想,若是阿谕穿起来定会是世上最好看的新娘!”
唐谕睨了他一眼,娇哼一声,眼中柔光流转,道:“就你会哄人!哼!”说着,她拿起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嫣然巧笑,美如杜鹃花开。
云四海蓦地握住了她的手,紧张问道:“阿谕,你能换上给我看么?我想看看你穿上嫁衣的样子。”
唐谕低眉垂眼,娇羞道:“现在?你就想这么草率地就骗我和你成亲么?”
云四海着急道:“不是的不是的,若是真等你成亲那时,定会有八人大骄来迎你的。我只是等不及了,想先看一眼你穿嫁衣的样子。”
唐谕红着脸面,媚眼横斜,信手将那个张开了的包袱布盖在了云四海的头上,娇哼道:“不许偷看!”
继而,云四海便听见簌簌的宽衣声,像是一片片叶子被风拂到了地上,却是唐谕当着他的面换起了衣服!云四海轻咳一声,心子怦怦乱跳,不敢掀开包袱,只得紧闭着双眼,侧过了头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便听唐谕低着嗓子,唤了一声:“好了!”
云四海连忙扯下包袱,睁眼看去,只见唐谕将原先的少女双螺髻拆散盘起,梳成了个已嫁少妇的牡丹髻,一支凤钗斜斜地插入了如瀑青丝中,摇光泛彩,烨烨生辉,凤眼含波,樱唇点绛,两颊仿如飞上了一抹晚霞,身上绣着锦绣团花的大红嫁衣直将她白生生的脸蛋映衬得更加娇俏妩媚。
云四海呆若木鸡,一动也不动。
唐谕见他这般模样,便更是羞涩,将俏脸慢慢低下,细声问道:“怎么了,我不好看么?”
云四海痴痴应道:“好看,好看,太好看了!阿谕,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
唐谕抬头看他,却见云四海蓦然眼眶发红,竟像是激动得快要哭了,不由暗觉好笑,身子一倾,即欢喜地扑入了云四海怀中,双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娇笑道:“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从今日起就要归你这个大憨包啦,云郎!”
这一声“云郎”喊出,蕴含无限的情意。云四海似是喜极而泣,忽地噙不住眼中的热泪,泪珠儿成串滚落,滴落在唐谕的发丝间,沁了进去。
唐谕抬手帮他抹去泪水,忽地鼻头也是发酸,自己也红了眼眶,然后粉拳又捶在了云四海的胸口,撒娇道:“臭憨包,尽会惹人哭。”
云四海叹了口气,止住了心中奔涌的情绪,朝着唐谕轻笑道:“阿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唐谕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柳叶,狡黠含笑道:“好呀,但我要你背我去,那日被郭千秋他们追杀,还是我背着你逃跑的呢!”
云四海点了点头,应承道:“好,就当是还你一个人情。”
唐谕闻言,拍了下手掌,欢喜轻笑,声若银铃,清清脆脆,荡在云四海的心里,竟是莫名地叫他一痛。
唐谕跳到了云四海的背上,把脸贴在了他的脸庞,像只撒娇的猫儿般蹭了两下,凑在他耳畔,撩人地吹了一口气,柔声含情道:“走吧,我要你背我一辈子。”说着,轻咬了云四海耳垂一下。
云四海点了点头,又是轻笑,身子一纵即已蹿出了窗外,左脚尖踏虚轻点,已如燕子穿云般腾身而去,落在了屋顶上,踩着瓦片,迎着夕阳,缓缓而行。
这般行了许久,两人也都还没出得小城。唐谕便扭了一下云四海的耳朵,娇声道:“跑快些不好么?”
云四海摇了摇头,道:“地方不远,我想背你久一些。”
唐谕笑骂道:“傻瓜,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走路了,到哪儿都让你背好了。快些跑吧,街下的人看到你背着个新娘子在屋顶上跑,还以为你是抢了哪家的亲呢!”说罢,她掩嘴娇笑了一声。
云四海低沉地应了声“是”,陡然脚下生风,如乘流光,身子虚晃,已是数丈。
这般在屋顶上起伏纵跃,不一下,便已出了小城,他背着唐谕,直奔上了一处密迩城郊的小山岗。
踏上了山冈的石阶,云四海似是累了,便又放慢了脚步,缓缓地拾阶而上。
唐谕轻笑一声:“你是要带我来看日落的么?快些走,夕阳快落了。”她像是策马般拍了云四海的屁股一记,云四海便又奋力狂奔,须臾,即已爬到了山顶。
唐谕翻下了云四海的背,居高而望,便见得城中的百姓皆都变成了蚂蚁般大小,半轮橙黄的夕阳浮沉在远方的云海之中,照得漫天霞云金黄通透,美不胜收。
云四海站在唐谕身侧,忽地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唐谕挽着他的手臂,娇声道:“今天的夕阳没了,还有明天的呀!”
云四海木然摇头,道:“明天的夕阳再怎么好看,也不是今天的了。”
唐谕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总之就是些扫兴的话,这便轻哼了一声,正准备教训一番,谁知云四海竟又抢着说道:“阿谕,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下,好么?”
唐谕心想:这憨包今天忒多的把戏,不知等下又要给我些什么惊喜!想着,她便轻笑道:“晓得了,你要去很久么?”
云四海摇了摇头,面上挤出了一丝微笑,道:“不会的,我会很快的。”
唐谕开玩笑道:“那你快些呀,若是太久,你的新娘子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云四海学着唐谕的口音,笑言:“要得!”
唐谕被逗得莞尔一笑。
云四海也跟着笑了几声,但面色又渐渐地沉了下来,蓦然问道:“阿谕,你能再叫我一声‘云郎么?我喜欢听。”
唐谕摇头娇声道:“我不,等你回来了我再叫。”
云四海耸了耸肩,洒然一笑,也不强求,转身走了两步,就又顿住。他仍不回头,口中赞道:“阿谕,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了。”说着,他身影一晃,便即化成了一笼黄烟,暮霭一吹,即已将他吹下了山去。
唐谕痴痴娇笑,抱膝坐在了石阶上。望着云四海远去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心疼他。她想起了初见云四海的那一幕——好似他来去时,都带着一丝孑然萧索的意味。
她转过头去,见得夕阳渐渐落下,今日的黄昏已经快到头了。再过一阵子,连夕阳也不见了,天上就悬起了一轮凉凉的冰蟾。
新月清辉,洒落在新娘子的大红嫁衣上,泛起一阵凄凉的晶莹,看着就像是嫁衣上落满了泪珠。夜阑輕卷,静静地鼓了新娘子满怀的风,然后又悄悄地从她的怀中去了,只在她怀中留了几片半黄的叶子。
唐谕捻起叶子来看,心中默念:这么快,秋天就要到了。
她转念又想到云四海过了这么久也还没回来,心下不免有些担心。但担心之余,她却一点也不焦急——她相信她的云郎很快就会回来的,因为他答应过。
只是唐谕就像座望夫石一样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送走了夕阳,盼来了月亮,迎过了晚风,接住了落叶,但却一直也没有等到她的情郎。
须臾,她好像听见了几声熟悉的雀鸣,心下起意,张口呼哨了一声,继而隐隐便见一抹翠影从边上的林中蹿起,划过夜空,落到了唐谕的肩上。
“青凤,是你回来了!”
唐谕摸着翠鸟的脑袋,欢喜地笑了一声,转头望向了那片树林。她嫣然一笑,暗念道:这个憨包!想着,她拎起裙裾,便要走将过去。孰料忽然间,她听闻山下锣鼓大噪,唢呐笙箫齐鸣,一首婚曲从山脚一路沿着石阶奏了上来。她极目下望,便见一只迎亲的队伍像条长蛇般从山下盘了上来。
唐谕羞答答地坐回了石阶上,柔情绕指,蜜意满怀,耳畔听得曲声越近,她的心就越发定不下来。
不一会儿,那支迎亲的队伍已是行上了岗顶。唐谕抬头看去,就见有一座八人抬的大轿子停在了她的身前,一个婆子从行列里走了出来,高声叫道:“新娘子,请入轿吧!”
唐谕心中暗喜,昂首问道:“是云四海叫你们来的么?这个憨包,净会耍把戏,哄人开心!”
那婆子怔了一下,摇着大葵扇,赔笑道:“新娘子说笑了,我们是褚精卫大将军派来接您的。城中的褚家别府都已经备好了酒宴,宾客都全部到齐了,就等着新娘子回去拜堂了。”
唐谕听得“褚精卫”一名,心下震惊,双脚急蹬,身子便要翻飞倒纵而去。
猛然间,就见迎亲队伍中蹿出了两道红影,后发先至,赶到了唐谕身侧,抬手便将她的身子压了下去,随手点中了她身上的几处穴道,制住了她。
唐谕连试几次也都提不起真气,转头看去,竟见来者是唐照和唐歌,心中霎时拔凉,冷汗沁肌,湿了透身,一时间,就连话也都说不出来了。
唐照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似是有愧。可那唐歌却是意气风发,傲然冷笑道:“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说着,他一抬手,抓住了青凤,转手交予了手下,无情地将它塞回了一只精致的鸟笼里头。
——“云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