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最后一次跟徐善曾提起徐志摩的时候,张幼仪说自己基本上已经原谅了徐志摩,并且把和徐志摩的这段婚姻看成是让她变得更强大的存在。“我的祖母是个特别实际的人,
她觉得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没必要去恨一个不值得恨的人。”
6月8日,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的一间教室里,《再别康桥》的朗诵声响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站在一旁的徐善曾望着墙上的屏幕,泪湿了眼眶。
徐善曾是徐志摩唯一的孙子。北大是他这次中国之行的第一站。1915年,徐志摩曾在此求学,后又于1926年回到北大任教。在未名湖畔,徐善曾想象自己祖父当年也游走于此地,与湖光山水作伴,尽情放歌。
“我的祖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我成长岁月里,我总是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上海出生,成长于美国纽约皇后区的徐善曾,少时与不曾谋面的徐志摩之间似乎一直隔着一层薄纱,看不清自己祖父的“真面目”。而当亲朋好友满座时,每每提及祖父却又满座肃然,并无多言。“我对徐志摩知之甚少,我知道他是个诗人,但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一位杰出的人,还是只是那个时代里众多诗人中的普通的一位?”
徐善曾的困惑,让他决定自己上路,用寻找徐志摩足迹的方式来找到答案。二十多年来,他去了徐志摩在浙江海宁、上海等地的故居,也去了英国剑桥国王学院、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藏有徐志摩足迹的地方。走过大江南北,徐善曾寻觅着祖父昔日的身影,也进行着一场只有他知道的与徐志摩的跨越时空的“对话”。旅途结束后,他用英文写成《志在摩登》一书,现在翻译成中文在大陆出版。
儿时,徐善曾美国家里的墙上曾悬挂着一张祖父的照片,在这张裱框的照片中,徐志摩戴着眼镜穿着白色丝质的长袍。每天早上,徐善曾都会经过这张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黑白老照片。站在这张照片面前,徐善曾时常神游:“这个人离我很远。虽然他是我的祖父,我很尊敬他,但我并不会觉得他跟我的生活有太大的联系。”
对于“画中人”,徐善曾一直保有一种好奇心。12岁的一天,他一时兴起,要求父亲徐积锴带自己到纽约市共同图书馆去找徐志摩的英文传记或者诗集,却几乎是一无所获。而面对稀缺的中文资料,徐善曾也因为不懂中文而无从下手。
暂时被搁置的好奇,直到他大学才重新被点燃。19岁的他当时在密歇根大学读电子工程专业。一天,一个朋友拿来一场演讲的宣傳单,主题是“论托马斯·哈代对徐志摩的影响”。“这个诗人是你的亲戚吗?”朋友开玩笑似的问他。徐善曾告诉朋友这位诗人是他的祖父,朋友不相信,“这位著名诗人怎么会是你的祖父呢”,这让徐善曾意识到徐志摩并非常人。
“在中国,大家可能在中学时就知道有这个人,但那对我是很陌生的。”为了消解这种陌生,徐善曾开始与学者们商量如何撰写徐志摩的传记,其中就有西里尔-白芝,在密歇根做那场与徐志摩有关演讲的伯克利教授。
理想在徐善曾的年少时光里埋下了种子,却是在他知天命的年纪才开始发芽。1997年,徐善曾第一次回到了徐志摩在浙江海宁的故居,开始了他寻找徐志摩的旅途。
当时,那座故居早已破落不堪,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不像徐志摩与陆小曼在上海的故居那样优雅豪华。在上海,徐志摩经历了经济上的困顿,他不再接受富有的父亲的支持,而是通过写作教学和出版来维持生活。徐善曾也去了北京西单,徐志摩也曾在那里工作、生活。如今,古朴的建筑犹存,庭院绿树成荫。徐善曾站在一旁望着庭院,似乎看见了时光另一头的徐志摩在这里重新找回生活的起点——在争议声中与张幼仪离婚,开始寻找他新的人生伴侣,并且为争取经济独立而奋斗。
“我非常高兴他能够在不寻常的人生当中在这个美丽的花园找到避难所。”回望祖父的人生,徐善曾不无感慨,又带着些许欣慰。
一路上,徐善曾也“碰了些壁”。因为不通中文,他只好雇用许多翻译来将徐志摩的诗歌、文论译成英文。因为不同人对文学的理解又不一样,他便只好让几个人翻译同一文本,挑选出最好的一种。这无疑又增加了徐善曾在资料检索方面的工作量。口述史方面,由于他想采访的人中,很多人早已去世,使得许多对话无法实现。
寻找徐志摩足迹的路上,徐善曾经常会被问到祖父的感情史,即徐志摩与张幼仪、林徽因与陆小曼之间的情感纠葛。四人间的故事早已为大众所知,并在旁人的添油加醋里多了些风花雪月的色彩,而徐善曾只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不会对此加以批判。”
不过,不加以批判并不代表他对徐志摩的浪漫史避而不谈。在过去,张幼仪也一直跟徐善曾提起徐志摩。在《志在摩登》一书中,徐善曾记录了祖母对徐志摩的几次感情流露。张幼仪曾在传记《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中吐露,徐志摩对她总是爱搭不理,更是从仆人那儿听到,徐志摩第一次看到自己照片时就嘟囔着“土包子”三字。这让她从未幻想过徐志摩会喜欢上自己。“如果徐志摩对我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那他就不是当初我嫁的那个男人了。”
1988年,张幼仪逝世于纽约。最后一次跟徐善曾提起徐志摩时,她说自己基本上已经原谅了徐志摩,并且把和徐志摩的这段婚姻看成是让她变得更强大的存在,她从此成为一个更有觉醒意识的女性。“我的祖母是个特别实际的人,她觉得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没必要去恨一个不值得恨的人,所以基本上原谅了徐志摩,但没有百分百原谅他。她还是尊敬徐志摩的,这也是因为她相信宗教。”
徐志摩也在离婚后对张幼仪怀有尊重。在徐善曾眼里,两人的关系在离婚后告别了从前的互生嫌隙,逐渐变得健康且正常。“尽管他们分手历经波折,但是祖父在祖母的生命当中仍占据着一席之地。”
2001年,徐积锴拒绝了陆小曼表侄将陆小曼与徐志摩合葬的请求。徐善曾尊重自己父亲的决定,他说这是因为他父亲认为陆小曼与徐志摩关系并未好到足以合葬的地步。在徐善曾看来,婚后的徐志摩与陆小曼关系逐渐下滑,直至酿成最后那场让徐志摩离世的空难。只有两人刚谈恋爱的时候,才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深入了解到徐志摩的浪漫史后,徐善曾发现,在张幼仪之后,徐志摩爱过的女性都非常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且才华横溢。他发现,自己祖父渴望寻找一位能与他相伴终生并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女性,而不僅仅是一件装饰品。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时,徐志摩在自己的硕士论文中探讨了中国女性在社会中的角色及进步。他非常崇拜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等西方女性作家,钦佩凌淑华和陆小曼的才能。在寻找徐志摩足迹的旅途中,徐善曾意识到:“在女权主义这个词出现之前,我的祖父徐志摩就已经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了。”
2012年,徐善曾到山东济南开山祭拜祖父。1931年,徐志摩正是在此惨遭横祸。他想象着那天发生的一切,潸然泪下:天空中浓雾弥漫,山峰隐匿于视线之外,机师惊慌失措,飞机坠毁,一切终结……
“在那里,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徐善曾不会设想:如果没有这场灾难,徐志摩之后的人生会如何?他没办法预测这假设之后的故事。
回望徐志摩的一生,徐善曾用“梦想家”一词来形容。在他的诗歌里,徐志摩运用着众多浪漫主义的元素,其中就包括了“梦想”。“在中国,你偶然地遇到他的每一首诗,都会感受到其中一种梦幻般的元素。”但后来,徐志摩又把目光投入到更现实、更社会化的问题里,与他那不断追逐现代的脚步一起,丰富着他的文学与人生。
“我认为他从西方学会了什么是‘爱,试图把它带到中国。”徐善曾认为,在当时的中国,真正的爱情是稀有物,人们甚至连“爱”这一概念都不知道,是徐志摩担当传播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向大众介绍了他从西方学到的“爱”的概念。即使他自己的爱情不完美,但他毕竟抓住机会试图让它变得完美。
“当时去美国,去欧洲的中国男女那么多,然而,我认为他是唯一一个将这些新鲜想法带回中国,并试图让中国更加了解这些想法的人。”爱情之外,徐善曾眼里的祖父也是一位走在社会前面的现代先驱:当人们在谈论婚姻时,他想挑战传统,说这不是最好的婚姻;当人们在看待东西方的艺术时,他带来了不一样的解读视角;他也从女性的角度思考问题。徐善曾说:“他的确是在寻求一种与其他人不同的,更现代的思维方式。换句话说,有些人喜欢古典的浪漫主义,徐志摩也是如此,但他也喜欢更现代的人。”
“我们称之为徐志摩的人,在用不同的思维方式来追逐生活。”在寻找徐志摩足迹的旅途里,徐善曾发现了更为完整的祖父的形象,“我祖父的旅程不仅仅是肉体和心灵的冒险。他的旅程是对人性的深入探索。他用他短暂的生命寻找答案:是什么使一个人走向现代,是什么让人成为真正伟大的灵魂?”